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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岸被逮捕後,已過了三天。進入拘留期。搜查當局打算在接下來的一星期內取得有力證據,或是引他自白。
這天,佐久間和須川前往小樽警局。因為他們認為,或許峰岸犯案的動機和他的家人有關。他們已事先委託小樽警局對峰岸的家人展開調查。
但根據調查結果來看,與殺害榆井有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峰岸擔任小學老師的父親,於九年前過世,老家現在是靠他的哥哥龍雄從事運輸業來支撐家中的生計。從哥哥龍雄,乃至於峰岸的母親梅子、龍雄的妻子早苗以及兩個孩子,都查不出甚麼值得一提的關聯。峰岸家最近也沒甚麼特殊情況發生。
步出小樽警局後,佐久間他們決定到峰岸家拜訪。之前前往立花舊書店時,曾順道去過一次,但逮捕峰岸後,這還是第一次登門拜訪。峰岸被捕後,他母親和哥哥曾來過札幌警局,不過當時沒和佐久間他們碰面。
峰岸家是面向坡道的一間雙層木造房。可能是為了避免讓人往屋內窺望,他們朝長出圍牆外的松樹掛上塑料布,以此遮蔽屋內。二樓的窗戶也是窗簾緊閉。經這麼一提才想到,有家電視台在峰岸被捕後,不斷在電視新聞中播放他家的畫面。
儘管立場不太受歡迎,但峰岸的母親梅子還是讓佐久間他們進屋。本以為她是不想讓附近鄰居看他們在玄關前爭執的模樣,但其實不然。她是想向佐久間他們陳訴自己兒子的清白。
「像他那麼溫柔的孩子,怎麼可能殺人,當中一定有誤會。請兩位再好好仔細調查。」
她深深低頭鞠躬,眼淚撲簌簌而下。佐久間和須川無言以對,很快便告辭離去。
「被她這麼一哭,實在很傷腦筋。」離開峰岸家後,須川摸摸鼻頭,如此低語。
回到搜查總部後得知,一無所獲的並非只有他們。始終查不出應證峰岸犯行的證據。
連追查告密者身份的小組,也遲遲不見進展。
「告密者、動機、犯案手法,要是能解開其中一項就好了。」感覺就只差這最後臨門一腳,河野似乎相當懊惱。
這時,分機電話響起。一名接起電話的年輕刑警,出聲叫喚佐久間。
「樓下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誰啊?」
「聽說是一位姓有吉的大學老師。」
「有吉?」沒聽過這個名字。
佐久間來到樓下,發現門口站著一名男子。嘴邊蓄著鬍子,看起來不像老師,倒像是深居山中的人。
「您是佐久間先生嗎?」男子問。
「我就是,請問您是?」
男子遞上名片。頭銜寫著「北東大學助理教授」。
「請問有甚麼事嗎?」佐久間拿著名片問道。
「關於榆井命案一事,我得到一些消息。」有吉說。「我猜應該對案情有幫助。我們到附近店家邊喝茶邊聊,您覺得如何?」
「好啊。」
他們走進警局斜對面的咖啡廳。有吉先提到自己是在冰室興產的協助下,從事滑雪跳躍動作的研究工作。
「很有趣的工作。」佐久間如此說道,這是他由衷的感想。
「我現在的情況就像在樹海裡徘徊,又沒有指南針。」有吉一本正經地說道。佐久間點頭,他大致能明白他的意思。
「其實我是透過亮太而得知您的大名。澤村亮太您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
「佐久間先生,聽說您曾經告訴過亮太。指導員峰岸對杉江翔的跳躍情況相當感興趣。」
「是的。」佐久間頷首。
「其實我也對翔的跳躍情況很感興趣。因為短短這幾個月來,他的技能提升許多。不單只是飛行距離拉長,連身體動作也有明顯的進步。這點從各項數據數據來看,便可一目瞭然。」
「這麼說來,峰岸對他感興趣,也是這個原因囉?」
但有吉卻搖了搖頭。「您這個說法不太正確。某位選手突然開竅,這不管在哪個運動界都是很常見的事。像職棒裡頭那些不是靠選秀加入的選手,就是很好的例子。我認為指導員峰岸在意的,是杉江翔提升技能的原因。」
「您這話的意思是……?」佐久間還猜不出有吉話中的涵義。
「請您先看這個。」有吉向佐久間遞出兩張紙,分別都是以細線畫成的圖形。
「詳細的說明我就省略了。這是以簡單的線條來呈現出滑雪跳躍選手蹬地躍出的瞬間。這樣您明白嗎?」
原來如此,經他這麼一說,看起來確實像選手蹬地跳躍的模樣。
「明白了。」佐久間說。
「第一張圖是榆井跳躍的畫面。而第二張圖則是杉江翔去年跳躍的畫面。兩相比較後,您有何看法?」
「嗯,看起來有很大的差異。不過看電視時,每個選手跳躍的模樣都大同小異。」
「第一個不同,是他們蹬地跳躍的時機。只要看膝蓋和腰部的角度便可明白,第二張圖很早便開始有所動作,但第一張圖則是一直忍到最後。」
「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沒錯。」
「接下來請看看腰部以上的角度。兩人的身高幾乎一樣,所以只要看頭部位置就很清楚,第二張圖的杉江翔,隨著跳躍的動作抬起上身。但第一張圖卻是在躍離跳台後,仍持續保持彎腰的狀態,看得出來吧?」
「沒錯。不過看在外行人眼中,會覺得第二張圖的選手姿勢比較漂亮。」
「因為他挺直身軀,感覺比較大。不過,在躍出的時候擺出這種姿勢,會承受太多空氣阻力,使飛行距離無法伸展。說個參考數據給您聽,當時榆井在七十米級的比賽中,飛行距離是九十一點五米,第二張圖的杉江翔則是七十點五米。」
「嘩,差那麼多啊!」佐久間發出由衷的驚呼。
「蹬地的動作,也就是跳躍,是最重要的關鍵。而榆井的跳躍,就算以國際水平來看,也堪稱頂極。像這樣的跳躍技術,除了榆井之外,只會再聯想到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
「尼凱寧。馬蒂??尼凱寧。」
「哦,原來如此。」佐久間想到,榆井明人稱日本的尼凱寧。這似乎不單只是意指他在比賽中的優異表現。
「你剛才說的,我都懂了。請接著說吧。」佐久間催促他往下說。
「那麼,請看下一張圖。」有吉又遞出一張和剛才差不多的簡圖。
「這是甚麼?」佐久間問。
「這是按照杉江翔最近的跳躍情況所畫下的圖。如何?和去年相比,改變很大吧?」
「的確。所以這表示杉江選手最近狀況絕佳是嗎?」
「是這樣沒錯,不過,請您拿它和剛才的第一張圖重迭。這樣您應該會知道我想說甚麼。」
「重迭?」佐久間將兩張紙重迭,並藉由光線透視。他不禁驚呼一聲,這兩張圖極為相似。
「很有意思吧?」有吉咧嘴而笑。「就算都是一流的選手,飛行姿勢還是會有自己的特色,技巧的發揮方式也會有不同的差異。兩者會如此相似,就算是偶然,也未免太像了吧?」
「我是個門外漢,不好發表評論,不過,我覺得此事確實離奇。不過,光憑姿勢,也不能妄下斷言吧?」
「人類的視覺認知,遠比我們想像中來得強。算了。那請您再看這個。這是從這張圖裡分析出的結果。」有吉取出三張圖表。每張圖表都有兩條曲線,每張圖表的這兩條曲線幾乎重迭。
「這是對腳踝的關節、膝關節,還有腰關節的動作所做的分析。它所呈現的是角速度的時間變化……這我就不多作說明了,可以嗎?」
「請省略吧。」佐久間苦笑道。要是聽他解釋,時間再多也不夠用。
「簡單來說,這是將腳踝、膝蓋、腰部的動作時機和模式,加以定量化所繪製而成。這兩條曲線,一條是榆井,另一條是現在的杉江翔。看得出來,兩者極為一致對吧?像這麼一致的情況,可是非常罕見呢。」
「難怪您想說這不是偶然。」
「應該不是偶然才對。」有吉如此斷言,也許是覺得口乾,他又點了一杯咖啡。
「如果不是偶然,那會是甚麼?希望您能以簡單易懂的方式說明。」
「很簡單。這不需要甚麼複雜的道理。杉江集團……不,直接說杉江泰介就行了。他讓自己兒子徹底學會榆井明的跳躍方式。」
「讓他學會榆井明的跳躍方式?」
「如果這樣您聽不太懂的話,也可以改說成是向他兒子傳授榆井的所有一切。總之,他們一直在進行這樣的訓練和教育。而最重要的是……」說到這裡,有吉突然停下,煞有介事地喝了口咖啡,含在嘴裡。「指導員峰岸應該是察覺到此事,所以才會對翔的跳躍情況那麼關心。」
佐久間覺得這是很有道理,很有意思的想法。
「如果真是這樣,為甚麼會和這次的犯案有所關聯?」
有吉聞言,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對此展開調查,是您的工作吧?」
佐久間重新端詳這位外型特異的助理教授,莞爾一笑。
「說得也是。對了,關於杉江先生他們所做的事,有沒有更確切的證據?以您剛才說的話來看,還是跳脫不出推論的範疇。」
「若說是推論的話,確實是如此。因為這不是我親眼目睹。不過……」有吉望向手提包內,露出略顯躊躇之色,就此取出一張數據。「我倒是有這項東西。」
紙上畫的圖,和他剛才出示的三張圖表很相似。
「這是甚麼?」
「和剛才我給您看的膝關節特性圖表一樣。不過,這不是我做的。我不能告訴您這是如何取得,但我可以向您透露,這東西來自杉江先生那裡。」
「這東西來自杉江先生那裡……這裡寫的英文是甚麼意思?」有吉望向佐久間手指的地方。
「哦,那應該是系統名稱。而 ELM 這個單字的意思,是『榆』。」
「榆是吧……」雖然不清楚有吉的推理有多高的準確性,但杉江他們利用榆井的資料從事某項工作,似乎是可以確定的事。
「我明白了,我們會展開調查。這東西可暫時由我保管嗎?」佐久間想拿起桌上那份數據,但有吉卻先一步搶下。
「我也需要這份數據,」他說道。「不能隨便借您。」
「那麼,請讓我影印吧。」佐久間如此提議,但有吉卻沒答話。他到底在想甚麼?正當佐久間如此暗忖時,有吉面帶微笑地說道。「來談個交易吧。您總有一天會去找杉江先生,以確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對吧?到時候請讓我和您同行。如果您同意,我就把數據交給您。對您來說,這樣應該比較好吧?外行人就算看了那套系統,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您要是能帶我去,我就能替您說明。」
原來是這麼回事,佐久間這才恍然大悟。這名男子果然是學者,比起破案,他更想到杉江那裡一探究竟,所以才會主動前來提供線索。
「我明白了。我去和上司談談看,應該是沒問題才對。」
「看您回答得這麼乾脆,真是不好意思啊。」
「那麼,那份數據交給我吧。」佐久間伸手想拿,但有吉卻是笑咪咪地拿著手提包站起身。
「這份資料只有在和杉江先生碰面時才會用到吧,到時候我會直接拿過去。」語畢,他行了一禮,就此步出店外。
※※※
「榆井明的複製人是吧?簡直跟科幻片一樣。」與有吉道別後,佐久間轉述有吉說過的話,須川聞言,驚訝地說道。
「可是,我認為有這個可能。那位姓有吉的學者帶來的數據也是這麼顯示,這和我前些日子從中尾口中聽到的消息正好吻合。」中尾說,峰岸對杉江泰介偏重科學的主張頗有微詞。此外還有這麼一件事。杉江泰介以前曾經因為過度引進科學,一度形同被滑雪跳躍界放逐。
關於此事,他已事先詢問體育新聞的記者加以確認。約莫十年前,泰介是某滑雪隊的教練,他對滑雪跳躍練習作了一項提議。那就是對腳部嵌上特殊的石膏。無法晉陞一流水平的選手當中,有人會在進行蹬地跳躍的動作時,將膝蓋住回收。石膏的功用,就是要讓膝蓋維持在一定的角度以上。聽說奧地利的指導員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對選手進行貼扎,以此展開跳躍,功效顯著,杉江就是根據這項消息才這麼做。
然而,就算在膝蓋上貼扎,也還是能保有相當的自由度,但泰介想出來的石膏法,卻過於機械化,自由度極差。如果能穩定飛行,倒還不會有問題,可是一旦跌倒,便無法立即保護自己。
有一名選手跌倒,雙腿骨折,他的選手生命也就此終結。杉江泰介就此從滑雪跳躍界消失。
──他曾經做過那樣的事,現在又東山再起。像複製榆井這樣的行徑或許他真的做得出來。
聽過有吉的說法後,佐久間認為此事的可信度愈來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