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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殺了她--加賀恭一郎 3》第19章
  第五章

  1

  佃潤一在中目黑的高級公寓,與上次前來時一樣,居高臨下地以漠然的表情俯視康正。他心想,簡直是看穿了我是個鄉下來的土包子警察。

  邁步走向亮麗的正面玄關前,他看了看表:下午五點出頭。他本想早點來,但今天值大夜班,體力有點吃不消。他工作到今天早上,睡了四個小時,就立刻搭新幹線來東京。

  康正想過了,由於是星期六,一般上班族應該不必上班,但他不知道出版社算不算一般公司。他沒有事先聯絡,因此佃不見得在家。

  他在那個保全設備周全的入口按了佃的房間號碼,左等右等都沒有反應。

  康正眺望信箱。七○二號室的信箱上寫著佐籐幸廣這個名字。他再次面向鍵盤,按了七○二。

  對講機傳來一聲愛理不理的「喂」。

  「請問是佐籐先生嗎?我是上次在佃先生那裡和您見過面的警察,有點事想向您確認,方便說個話嗎?」

  「哦,是那時候的刑警先生。我現在就開門,需要我下去嗎?」

  「不了,我上去找您。」

  「好,那請上來吧。」話聲一落,門鎖同時開了。

  在七○二號室迎接康正的佐籐幸廣穿著一身黃色的運動裝,上衣是連帽的。鬍子沒刮,房間也凌亂不堪,裡面的電視正播著烹飪節目。

  「今天休假嗎?」康正站在玄關問。就算脫鞋進屋,看來也沒有地方可坐。

  「我們週六、週日選一天休,我是明天上班。」佐籐一邊說,一邊在滿地雜誌堆中找尋空隙落腳。那些雜誌全與烹飪有關。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但也許他是個很用功的人。「呃,您要喝咖啡還是紅茶?」

  「不用了,我不會待太久。」

  「是嗎?那不好意思,我就弄我自己的。」佐籐從冰箱裡拿出礦泉水瓶,用熱水器煮水。「吶,結果這真的是在辦殺人案嗎?後來佃也不肯說清楚。」

  「的確是死了人,但是還沒辦法說是甚麼狀況。」

  「哦。佃跟這件事有關?」

  「這個就還不清楚了。」康正做出偏頭不解的樣子。

  「我知道啦。就算那個人看起來和案子根本沒甚麼關係,刑警還是得跑去問話對不對?像我朋友,只是不巧在有人交易毒品的店裡喝杯冰咖啡,就被警察糾纏了好幾天,還夢到那個刑警咧。不過想一想,警察也是很累。我覺得要死纏著一個人是很耗體力和精神的,而且還會被人討厭,被人在背後罵王八蛋、禿子甚麼的,真可憐。」

  「感謝您的體諒。我可以開始問問題了嗎?」

  「啊,請說。我話太多了。」佐籐開始準備泡紅茶。

  「想再請問一下當晚的事。您說當晚一點鐘到佃先生那裡去,時間是正確的嗎?」

  「如果你是要問是不是一點整,我很難保證,不過我想大概是一點左右,因為我下班回來差不多都是那個時間。」

  「這是您平常的習慣嗎?也就是說,不會早很多或是晚很多?」

  「早是絕對沒有的事,因為我們打烊的時間是固定的。晚也不會太晚,因為趕不上最後一班電車就慘了。」

  所以他是為佃潤一做不在場證明的最佳人選?

  「您說您送披薩到佃先生那裡,然後你們聊了一下。」

  「是啊,他拿啤酒出來,我們就邊喝邊聊。」

  「也聊到了畫?」

  「哦,你是說那幅畫吧,很漂亮。」

  「畫得和實物一模一樣?」

  「對對對。」

  「當時畫放在哪裡?」

  「哪裡啊?就平常那裡啊。窗邊架著一個類似三角架的東西,就放在上面。」

  「您進了房間嗎?」

  「沒有,我沒進去,就坐在玄關那個階台上。」

  「就這樣聊了一個小時?」

  「嗯,對啊,而且他的房間鋪了報紙。」

  「報紙?為甚麼?」

  「應該是怕畫畫的時候顏料弄髒吧?」

  「原來如此。」康正點點頭。佐籐這幾句話,解開了好幾個疑問。

  佐籐泡了自己的紅茶,飄散出香料的味道。

  「當時佃先生有沒有甚麼奇怪的地方?像是講話心不在焉啊,特別在意時間等等。」

  「這個問題好難回答啊。平常講話沒有人會去注意這些的。」佐籐幸廣把鮮花圖案的茶杯端到嘴邊,啜了一口,喃喃說句「有點澀」,然後對康正說:「對了,有人打電話來。」

  「電話?」

  「我那時候想,都已經半夜了會有甚麼事,而且他刻意壓低聲音講得很小聲。他沒說是誰打來的,不過因為那通電話,我就走了。」

  「這麼說,那是將近兩點的事了?」

  「差不多。」

  「您聽得出是甚麼人打來的嗎?例如女人。」

  「不知道耶,我沒有偷聽別人電話的興趣。」佐籐站著,又喝起紅茶。「刑警先生,我跟你講的這些事,可以告訴他嗎?」

  「可以。」

  「那,等他洗清嫌疑以後,就拿來當作話題吧。」

  如果洗得清的話——康正吞下這句話,向佐籐道謝後離開。

  電梯正好上樓。他站在門前等,門一開,佃潤一走了出來。

  康正吃了一驚,但對方更是嚇了一大跳。只見他眼睛頓時瞪得好大,一臉看到鬼般,但又立刻罩上一層厭惡的神色。

  「遇到你正好。」康正笑著對他說。

  「你在這裡做甚麼?」佃潤一看也不看他,舉步就走。

  「我是來找您的,不巧您好像不在,就先去找佐籐先生。您上哪裡去了?」

  「我去哪裡關你甚麼事?」

  「可以稍微和您談談嗎?」

  「我和你無話可說。」

  「但我卻有。」康正快步追上佃潤一說。「好比說不在場證明這類事情。」

  這句話讓佃停下腳步。他向康正一回頭,長長的瀏海掉了下來。年輕人撩起瀏海,以挑釁的眼神瞪著他。

  「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

  「所以我才說要和您談談。」康正正面迎向佃的視線。

  佃潤一揚起一邊眉毛,從口袋裡取出鑰匙,插進身旁門上的鑰匙孔。

  ※※※

  房間很暗,窗外已是一片夜色。佃潤一按下牆上的開關,室內被日光燈照亮。蝴蝶蘭的畫和上次一樣放在畫架上。

  「可以進去打擾嗎?」

  「在那之前,」佃潤一站在康正面前,伸出右手,「請讓我看你的警察手冊。」

  這出乎意料的反擊,讓康正有些錯愕。為了調整情緒,也為了尋思對方的意圖,他把佃潤一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一番。

  「拿不出來是嗎?」佃激動得鼻孔都脹大了。「你應該有的吧,警察手冊。不過是愛知縣而不是警視廳的,所以才不敢拿出來是吧?」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康正明白了,同時心境上也從容了。

  「是聽弓場佳世子說的嗎?」他動了動一邊的臉頰冷冷地笑了。

  佃一臉自尊受創的模樣。

  「請不要直呼她全名。」

  「要是讓你不舒服,我道歉。」康正脫了鞋,進了房間。推開佃來到裡面,低頭看蝴蝶蘭的畫。「畫得真好,真了不起啊。」

  「你謊稱是刑警,有甚麼企圖?」

  「不行嗎?」

  「說謊當然不是好事。」

  「哪裡不好?你是想說要是知道我是園子的哥哥,你就不會見我了,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你,為甚麼來找我問話,非謊稱是刑警不可。」

  「被刑警問不在場證明和被被害者的哥哥問,哪一個比較好?我可是為你著想才這麼做的。」

  「和泉先生。」佃潤一在地毯上坐下來,又抓起頭髮。「我很同情園子,也非常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請你丟掉那些可笑的妄想,我,還有佳世子,和這次的事完全沒有關係。」

  「佳世子,是嗎?」康正雙手在胸前交叉,往窗框上一靠,「的確,大概每個男人都會選她吧。時髦,身材好,穿著打扮又有品味,而且還是個美人。園子只有身高贏過別人,但駝背,肩膀寬,不夠豐滿,當然也不是美人。再加上,」他以右手拇指往自己背後一指,「背上還有個星形的燙傷傷疤。」

  最後一句話似乎出乎意料,佃潤一大感意外般揚了揚眉。看來這個年輕人不知道那個星形的傷疤是康正弄出來的。

  「我沒有把她們兩人拿來比。」

  「誰會相信這種話。自從園子向你介紹弓場佳世子以來,你肯定就拿她們兩個來比了。還是你一看到弓場佳世子,就把園子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想你應該已經聽佳世子說過了,我是和園子分手之後,才開始和她交往的。」佃潤一說。

  康正先是望著佃潤一激動辯解中的嘴角,然後突然把臉湊過來,說:

  「你們是這樣說好的?」

  「說好?」

  「我是問你,你和弓場佳世子是這樣套好話的,是不是?」

  「沒這回事,我說的是事實。」

  「你就甭扯謊了。」康正站起來。「你說你和園子的死無關,那為甚麼你的頭髮會掉在她房裡?就請你解釋一下吧。」

  「頭髮?」佃的雙眼不安地游移。

  「我想你已經聽弓場佳世子說過了,她的頭髮也掉在那裡。她的說法是她星期三去過園子那裡,頭髮應該是那時候掉的。現在來聽聽你的說法。」

  「頭髮……」佃一臉思索的神情,接著微微搖頭。「是嗎?頭髮啊。所以你才懷疑我們。」

  「讓我懷疑你們最大的原因,是你們有動機。」

  「我們才沒有動機。我又沒有和園子結婚。」

  「就算沒有結婚,也可能有甚麼原因讓你不能輕易拋棄她。好比園子曾懷過你的孩子,你對她說先拿掉,將來一定會娶她,在那之前先忍耐,而她相信了你——假如曾發生過這種事呢?」

  佃從鼻子哼了一聲。

  「又不是灑狗血的電視劇。」

  「現實比電視劇更灑狗血、更不堪。人命也比小說、電視裡描寫的更不如。之前發生過一起卡車司機撞死小孩的車禍,小孩子當場死亡,司機也因為撞牆重傷。那司機的老婆還抱怨,既然不能工作,何不乾脆死了算了,還比較省事。」

  「我沒有殺人。」

  「廢話就不用再說了,快解釋一下你的頭髮為甚麼會掉落在現場啊。」

  佃低著頭,然後萬般沉重地開口。

  「星期一。」

  「星期一怎麼樣?」

  「我,」他吐了一口氣,「去過園子那裡。」

  康正朝旁邊張大了嘴,做出無聲的笑臉。

  「弓場佳世子是星期三,你是星期一嗎?真妙。」

  「可是這是真的。」

  「你和園子不是老早就分手了嗎?為甚麼過了這麼久才去找已經分手的女人?」

  「是她叫我去的,要我把畫拿走。」

  「畫?甚麼畫?」

  「貓的畫。以前我送她的,一共兩張。」

  園子鄰居女子的話在康正的記憶中復甦。她說有兩張畫了貓的油畫。

  「園子為甚麼到現在才突然提起這件事?」

  「她說她一直很在意。她喜歡貓,可是一想到那是前男友的畫就覺得不舒服,但又不想像海報一樣隨手丟掉,所以想還給我。」

  「虧你想得出這種借口,我真是服了你。」

  「你不肯相信就算了。想跟警察說就儘管去吧。」佃潤一鬧脾氣地說,同時將雙手背在背後。他會把警察這兩個字搬出來,大概是料定了康正無意報警。

  「園子隔壁住了一個女人,是個自由作家,你知道嗎?」

  「不知道。」

  「據她說,園子推定死亡的當晚十二點前,她聽到男女的對話聲。女方大概是園子吧。依時間來推算,她應該已經被下了安眠藥,就快睡著了。那麼,男方是誰呢?如果接下來動作快一點,要在半夜一點回到這裡也是可能的。」

  「十二點前,」佃潤一摩娑脖子,「我在畫畫,就像我上次說的一樣。」

  「畫這幅畫?」康正指著蝴蝶蘭的畫。

  「是的。」

  「不對。」

  「有甚麼不對?」

  「你是後來才畫這幅畫的。那天晚上你沒有畫。」

  「佐籐是證人,難道他也說謊嗎?」

  「不,他沒有說謊。他是個好青年,」康正點頭說道,「只不過觀察力有點差。」

  「真不知道你這是甚麼意思。」

  康正站起來,做一個掃過整片地板的動作。

  「聽說那天晚上,你在這裡鋪了報紙,說是為了避免顏料弄髒地板,但這不是真正的理由,你是為了不讓佐籐進房間。」康正眼看著佃潤一別過視線,繼續說:「為甚麼不能讓他進來呢?其實讓他進來也無所謂,但你怕的是他會靠過來看畫。要是靠近一看,」他站在書桌前,「就會發現畫那幅畫的不是你,是這東西。」

  康正的手就放在計算機螢幕上。

  佃潤一的嘴角扭曲了。「你是說叫計算機畫油畫嗎?」

  「畫看起來像油畫的東西。」康正環視室內。「你有數位相機吧?或者攝影機也可以。」

  佃不作聲了。

  康正再度來到畫前。

  「那天晚上,你就是用那種相機或攝影機,拍了帶回來的蝴蝶蘭。大概就是用這幅畫的角度拍的,然後你再用電腦讀取,加工。我打電話到你以前工作的設計事務所﹃計劃美術﹄去問過了,請教他們是否能用電腦把照片加工得像油畫一樣。答案當然是可以。那家事務所說,他們從十年前就這麼做了。我又問了,以前在貴事務所服務的佃先生,有沒有這方面的技術。事務所的人說﹃這對他來說易如反掌﹄。換句話說,你把材料給了計算機,叫計算機做事之後,就離開這裡去找園子。當你忙完一陣回來的時候,一幅假油畫已經打印出來了。再來你只要把印出來的東西貼在畫布上,等好心的佐籐送披薩來就行了。順利騙過他之後,再花時間慢慢臨摹計算機做出來的假油畫,畫出一幅真油畫。」康正往佃面前一站,俯視著他。「怎麼樣?我的推理能力不錯吧?」

  「證據呢?」佃潤一問。「你有證據證明我用了這種伎倆嗎?」

  「你剛才不是看出我是個假刑警嗎?假刑警是不需要證據的。」

  「也就是說,我說再多也是白說。」佃潤一也站起來。「你腦海裡已經編出我殺害園子小姐的故事,無論甚麼事實,你都會加以扭曲好套進你的故事。既然這樣,我只能說,你愛怎麼編就怎麼編吧。愛怎麼想是你的事。你要因為想像而恨我也無妨。但是我告訴你,」他瞪著康正說,「你的想像是錯的。事實是很單純的,就是你的妹妹是自己選擇死亡的。」

  康正做出笑臉,但立刻恢復正色,然後右手一把抓住眼前這個年輕人的領口。

  「我告訴你一件好事。我百分之九十九認為是你殺了園子。就因為缺那百分之一,所以我只能這樣安分地跟你說人話。等我掌握到那百分之一,你就等著瞧吧!」

  「你弄錯的機率是百分之百。」佃潤一揮開康正的手。「請你出去。」

  「好期待下次見面啊!當然,不會等太久的。」

  康正穿了鞋,離開房門。只聽佃潤一粗暴地關上了門,連上鎖的聲音也特別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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