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零陸】桂枝香
僧人遞來的藥丸,雖不知其具體功效為何,可太醫再短暫愣怔後,仍是一把抓過,毫不猶疑地讓醫女餵孫太子妃服下。
孫蓬顧不上去看那熟悉的眉眼,低頭緊張地握住了孫嫻的手。
醫女費了好一番功夫,卻是始終打不開太子妃的嘴,情急之下,捏紅了她的下巴,當即嚇得跪倒在地上連連磕頭。
「別磕了!」孫蓬氣急,卻也明白醫女在害怕什麼,只好奪過藥丸,焦急地喊:「阿姐!阿姐,快服藥!你得好好的,別出事!千萬別出事!」
他使勁喊,眼見著孫嫻底下染紅裙擺的血越來越多,卻始終不能將藥餵下去,他只覺得身上一冷,從背脊上生出了寒意。
「得罪了。」
就在孫蓬心慌意亂的時候,僧人已在身旁蹲下,指骨分明的手指輕輕在孫嫻脖頸處一捏,藥丸便被他輕而易舉地送進了她的口中。
僧人起身,單手作禮,神情淡淡,無悲無喜:「送回東宮吧。」
單手作禮,這並不是一個多有禮貌的舉動。
對於僧人而言,雙手合十才是尊敬人的禮節。只是此時此刻,卻無人敢置喙他。
對於如今在場的所有人來說,這一位的身份,從前精貴,如今也不逞多讓。
所有人都緊張地看著他,尤其是在聽到他的這一句「送回東宮」後,更是臉色發白。
那不小心闖禍的小娘子,已經捂著臉哭了起來。
孫蓬聞聲,臉色微怔。
謝彰自見著僧人後,本就神情嫌惡,聽到此番話,更是眉頭緊鎖,低斥道:「你胡言亂語什麼!」
僧人並未理睬謝彰,只看著孫蓬,輕輕道:「莫急,太子妃無事,只恐腹中孩子不保。」
孫蓬回過神來,心裡落下的石頭還未著地,重新又吊了起來。
他一抹臉,毫不猶豫地抱起孫嫻,扭頭就要朝觀台下走。
他腳步邁得極大,幾步就下了觀台,謝彰很快從後面趕上,面色極其難看,嘴裡似乎還在罵著什麼。
孫嫻很快就被送回了東宮。司藥局中擅長婦科的太醫得了消息,也都都匆忙趕至東宮。
自前太子奉旨出家,太子之位空懸三年後,王皇后之子謝彰這才被立為太子。彼時,是儀鳳五年,至如今寶應三年,六年有餘,太子謝彰膝下只有幾個庶子庶女。
已故的太子妃林氏不曾有孕,所有人都盼著,孫嫻能為大褚生下嫡出的皇太孫。
太子與太子妃的平安脈,論理司藥局每隔幾日都會有太醫前往東宮號一次,以便記錄和查驗。
但興許是因為日子太短的關係,亦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為孫嫻診脈的太醫並未發覺太子妃已身懷子嗣。
然而,被馬球砸到後,下身出血卻不是糊弄人的小事。
擅長婦科的太醫們果然很快診斷出,太子妃的確已經身懷六甲。
「太子妃的身子,平日裡難不成一點情況都沒有嗎?」
屋子裡,太醫和醫女正在著手保胎。馬球砸中的位置不太好,正巧是孫嫻的小腹,撞擊加上受驚,孩子顯然有些不妥。
偶然可見有醫女端著血水和血帕出入,謝彰的臉色越發難看。身側的幾個宮女內侍,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太子妃……太子妃的身子一向極好,這幾日,除卻胃口不大好外,精神還是不錯的,睡得也好,所以……所以小的們也就沒在意……」
「沒在意,沒在意……你們現在倒是會說沒在意,孤要是知道太子妃有孕在身,如何會帶她去看什麼擊鞠!你們這幫狗奴才,你們真是該死!」
「殿下饒命!饒命啊!」
孫蓬始終站在門外,如柱子一般,不曾左右移動半步。
人是他親手抱進屋子的。他的阿姐,原來那麼輕,就像紙片人一般,抱起來放下去,沒有絲毫份量。
他的腦海裡,此時此刻滿滿都是方才被醫女趕出門前,轉身看的最後一眼——
他的阿姐,仰面躺在床榻上,長髮散開,臉上滿是冷汗,痛苦地連眉頭都緊緊皺起。
「殿下饒命!殿下……」
「拖下去,殺……」
謝彰的怒喝以及宮女內侍的求饒聲,嘈雜得讓人頭疼欲裂。孫蓬握著拳頭,始終緊緊盯著房門,有宮女像是尋求救命稻草,跪行到他的腿邊,不住哭求。
「小郎君,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奴婢還想伺候太子妃……」
宮女年紀尚小,看模樣不過才十二三歲。孫蓬壓下心頭的怒意,正要開口想說一切等阿姐脫險後再議,謝彰卻狠狠一腳踹開了扒在他腿邊的小宮女。
孫蓬打了個趔趄,差點被帶著摔倒。等他站穩,已有親衛上前將人捂住嘴,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太子殿下,阿姐還在屋裡不知情況好壞,留人一命,也算是為阿姐積德行……」
「太子殿下!皇后召見您!」
匆忙趕來的內侍,打斷了孫蓬就要出口的話。
謝彰眸光微斂,似乎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門窗緊閉的屋子,隱約還能聽見屋內繁雜的聲響。
「七郎,姐夫先離開一會兒,幫姐夫……照顧好你阿姐。」
他說完就斂衣要走,才邁出幾步,忽又回頭衝著孫蓬道:「七郎,你且記住,為人做事,需狠一些,方能成就大事。若是太過婦人之仁,大多只能被人踩在腳底下。」
是啊,要狠一些。
孫蓬看著謝彰走遠,默默轉回身,眸光微垂,低啞嗓音裡壓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要狠一些,才能叫人知道,做錯事要付出的代價,究竟有多大。」
太子妃在鞠場被馬球擊中,送回東宮救治的消息,並未隱瞞宮外的孫府。
更何況,鞠場觀臺上,除開正在大理寺處理公務的孫君良,孫府的另外兩位郎君皆在場。眼見著情況不對,當即就派了身邊的小廝回府傳遞消息。
孫蓬在東宮等了大約半個時辰,醫女們仍在進進出出,卻無人能回答他屋內的孫嫻是否已經無事了。
等到父親趕到東宮,他甚至已經有些站不住腳,卻始終不敢離開半步。
「阿姐她……應該是知道自己懷孕了。」
父子二人站在門前,任憑內侍怎麼勸說,就是不肯離開。直到內侍無奈離開,孫蓬這才低聲開口。
皇家和孫府的這門親事,是在夏日,如今早已入秋。
秋日天光漸短,東風刮得恣意,卷來東宮的桂枝香,然而天色漸陰,眼見著似乎明日就要變天了。
孫君良聞聲看向孫蓬。
「阿爹……阿姐她當時……沒有昏迷……」
孫蓬深呼吸,緩緩閉上了眼睛。
孫嫻是在回東宮的路上,忍不住疼這才昏過去的。在鞠場的時候,他衝到她身邊,一時間也以為馬球砸的那一下讓她痛得昏厥。可醫女試圖餵藥的時候,孫嫻的眼皮實際上在發顫,並且用盡全力在抗拒被迫張嘴。
那時候,他就知道,孫嫻沒有昏迷。
她在假裝。
可具體是為了什麼,孫蓬猜不透,唯一能做的,就是順勢將人抱起送回東宮,替她打好掩護。
別說孫蓬猜不透,就是孫君良此時也並不能明白女兒的想法。
孫家並不需要什麼太子妃,當初謝彰求娶時,孫家上下無人覺得這是一門好親事。
一來,孫家早年就為孫嫻訂下過一門親事。
二來,皇宮如虎穴,他們如何捨得送女入虎穴求生。
當得知女兒在鞠場被馬球砸中,身為大理寺卿,孫君良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這一切是不是別人的謀劃?
「這些事,等你阿姐醒了再說。」孫君良英眉一皺,到底還是歎了口氣。
孫蓬點頭應允,有些無奈地看向緊閉的房門。
他與阿姐僅僅只相差了三歲,在阿姐出嫁前,他會嘰裡呱啦地把自己心裡想的事情全都告訴她,而阿姐現在想起來卻很少會和他說上心裡話。
所以,他現在忍不住想,是不是這個孩子,對阿姐來說,沒有一絲一毫的期盼,所以她寧可任由身下流血,也緊閉牙關,不願服下救命的藥丸?
謝彰久久未回,醫女已經打開了房門。
照著皇家的規矩,孫嫻成了太子妃,就是皇家的人,於孫家而言是外人,便是偶爾在東宮見上一面,中間還得掛上一道垂簾。
小宮女原是想要與內侍搬個屏風過來擋擋,卻被太子妃貼身的宮女拉住,徑直站在外頭,將內室留給了他們父子三人。
孫嫻始終躺在床上,臉色已比先前好上許多,只一雙眼,沒什麼神采。
身側是留下照料的醫女,微躬著身子,一五一十地回稟著太子妃的身體狀況。
「太子妃身體已無大恙……只是孩子……」
「孩子如何?」
孫蓬問了句,眼角瞥見孫嫻放在被子外的手,微微攥起拳頭。
「孩子……沒能保住。」
「太醫們又是去了何處?」
方才父子二人進屋時,原想向太醫詢問情況,不料幾位太醫行色匆匆,不等片刻功夫,便被王皇后派來的內侍請走,只安排了醫女留在此處照料。
醫女們面面相覷,低頭老實道:「聽說是王小娘子受傷了,所以……」
醫女口中的王小娘子,是王皇后的遠親,亦是之前擊鞠時,湊巧把馬球打飛,砸中孫嫻的小娘子。
「她能受什麼傷?」孫蓬皺起眉頭。
醫女們自然不知王皇后之意,也不敢胡亂猜測,只能將小產後婦人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再與太子妃說上一遍。
父子二人坐在一旁,也順帶記下醫女說的內容。
才說了一會兒,外頭有人來報陛下駕到。不等父子二人出門迎駕,熙和帝已邁步走進了院子。
「孫卿也在。」熙和帝看著行禮的父子二人,微微頷首,關切道,「太子妃情況如何了?」
醫女重又將太醫交代的內容,一五一十回稟給熙和帝,言罷正要鬆口氣。忽聽得頭頂上,這位平素一向溫和的天子忽然冷冷道:「幾位太醫呢?」
醫女愣住,一旁侍奉的內侍忙躬身回話。
「被皇后召走了?王小娘子受傷了?」熙和帝掃了眼跪在腳邊的這些內侍宮女,又問,「那太子呢?他又去了哪裡?」
太子妃出了意外,腹中的孩子更是因這意外沒了,論理太子本應該留在東宮,陪伴安撫妻子,可如今卻是連個人影都沒看到,再怎麼說也不合情理。
內侍們不敢擔責,只好交待太子是被皇后召見,早早就出了東宮。
熙和帝沉默了一會兒道:「去,把太子請回來,就說是朕要見他。」
話罷,熙和帝背過手,看了看孫君良,又道:「許久不曾與孫卿手談,不如你我君臣坐下好好來上一盤。」
孫君良自然不會拒絕,當下便跟著熙和帝一道,去了謝彰的棋室。隨行的內侍親衛不言不語,低頭跟上。
自熙和帝出現後,便始終一語未發的孫蓬直到此時,終於長長舒了口氣。
他並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這位帝王。
寶應四年,孫府的境遇的確是謝彰的手筆,可滿門處斬的決斷背後,未嘗沒有熙和帝的應允。
孫蓬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卻突然愣怔住。
那走在最後的人,素白僧袍,面如冠玉,眉眼之間俱是他熟悉的那片佛家慈悲憐憫。
也許是孫蓬的目光太過直白,那僧人經過時,竟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首與他對視了一眼。
只那一眼,他不知是從何處生出的勇氣,忽而上前,雙手合十,微微垂頭,行了個禮:「常和……大師。」
有檀香帶著桂枝清甜的香味,沁入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