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參
大明朝舊都應天,十里秦淮豔名遠播,後遷都京師,雖是少了春水蕩漾、燈龍畫舫,卻也多了八大胡同、夜夜笙歌。
京中煙花之地,最出名的莫過於一座秀滿樓,而說到秀滿樓裡最出名的姑娘,自是那色藝雙絕,一曲霓裳舞得宛如謫仙的月娘。
當年那朵八面玲瓏,風頭無兩的"解語花"紅袖,似是已經沒人記得。
又或許還有人記得吧,當初紅袖姑娘為了情之一字閉門謝客也算佳話一樁。
然後兩年匆匆過了,那些尚記得的人也不過感慨一句,這紅袖姑娘到底是跟天底下許許多多聰明人一樣,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經此一別,山高水遠,後會無期,"紅袖添香,仍是良宵花解語,靜夜酒盈樽,"陸大人,各自珍重吧。"
"你……若是往後……"陸遙本想說,若是往後他們對你不好,若是你過得不舒心,就捎封信給我。但話到嘴邊再咽回去,紅袖遠嫁蜀郡是她自己選的,他們待她好不好都是她的夫家人,陸遙一個外人身份尷尬,難不成要仗勢欺人殺上門要人?那也忒地荒唐。
況且他若有心許給她一生一世,又何必現下放她離開。
"莫要再說了。"紅袖到底是心思玲瓏的,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也是糊塗一時聰明一世,癡癡迷迷等了兩年是她自己願意,了卻前塵尋個歸宿也是她自己願意。
"只是……"紅袖叫陸遙不要說,自個兒卻忍不住,突地一笑,似真似假曼聲低吟,"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這兩年你其實待我不薄。紅袖知足了。"
"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可是陸大人……喜歡一個人,是樂意跟他一起生一起死的。"
"夜深了,陸大人請回吧。"
臨了臨了,她還是亦嗔亦怨地同他說了一句真心話。紅袖為陸遙披好大氅,忍回眼底些許淚意。
可是還有句話她卻怎樣都說不出口,總想著如若不說還能騙騙自己,若是說了,就真騙不成了。
"陸遙,你只是不夠喜歡我。"
陸遙確是負了她。他又何嘗不知道,若真是喜歡一個人,無論風雲莫測,無論亂世浮生,無論是死是活,能在一起一刹那,一須臾,一日夜都是好的。
於是他那看似為著她好,不願牽連辜負她的心意,反正是負了她。
陸遙這輩子做過不少違心之事,卻在這"情"字上頭再不願拂了自己的心思。紅袖不是不好,兩年拖拖挨挨也確非全是逢場作戲,只是"喜歡"二字太過玄妙,而兩廂情願又太過難得。
只是她終究沒能做成他的"心上人"。
"陸遙……"紅袖把人送到門口,終是忍不住拉過他的手,把自己的手貼在他的心口,指尖死死摳住衣裳,似是要在他心上掐出個印子,讓它一輩子消不掉,他便一輩子忘不了。
"我真想知道……你可也會心甘情願念著什麼人,等著什麼人……把她裝進這裡面,收著藏著……護上一輩子。"
有一夜陸遙夢見西湖。
應是西湖吧,裴劍文家在杭州,杭州最有名的可不就是西湖。
他是夢見與他遊湖。
陽春三月,西子湖畔,肩並肩慢慢走。
他側眼望向他,便見仍是少年華美,白衣勝雪,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也並沒有說什麼話,只是默默地往前走著,仿似要一直這樣走下去,一直沒個盡頭。
後來突地下起一小場春雨。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
細雨中不知是誰先停下來,只知道是他先湊近他,貼在他耳邊輕喚了一聲,"……陸遙。"
他像是伸手攬住了他,便如那夜一樣,昏天暗地中那人緊緊挨著自己,呼吸帶著酒氣芬芳,帶著融融熱意拂過自己耳畔。
一樣措手不及地……心猿意馬。
但是在夢裡,陸遙凝神細看,懷中卻分明空無一人。
他有些茫然地舉目四望,終見湖岸邊隱隱約約立著一抹白影,而自己卻是忽地站到了湖中斷橋上。
似是在夢中重溫了哪一日的隔水而慕。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而後望著望著便醒過來,仍是正月年下的冬夜,房外寒風瑟瑟,屋裡卻因地龍燒得太旺,昏昏沉沉地燥熱。
陸遙推了推被子,背後褻衣已被汗沁濕地七七八八。
倘若夢見落雨是因這周身汗意……那身下未曾消退的情欲卻又是為了哪般。
陸遙聽著窗外冷風呼嘯,不知自己究竟是夢錯了季節,還是夢錯了人。
自打做了那一場不可說的迷夢,陸遙就沒一天安生過。
他自己心下不安生,便連旁人都不容得他安生。
紅袖淒淒切切地問他,"你可念著誰?等著誰?心裡又會裝下誰?"
馮鳳挑眉輕笑地問他,"小陸……你可是也存了什麼念想?"
陸遙不是不知道廠公話中試探之意。自己與馮笙不同,與馮鳳真算起來,無非是五分養育之恩,五分師徒之義。
他跟了他這些年,為著權勢也好,為著名利也罷,總歸是得圖點什麼才能讓廠公放心。
可若說到念想……
陸遙沉默半晌,飲盡杯中殘酒,抬眼望定馮鳳笑道,"……那屬下便鬥膽向廠公要一樣東西。"
"你這孩子倒精乖,順竿兒爬的本事比誰都好,"馮鳳聽全陸遙的話,撂下酒盅大笑,"罷了,打小到大我還真不記得你主動跟我要過什麼,別說是把破劍,這府裡頭的庫房就敞開了隨你挑吧!"
自古名劍輩出,史載無數,其中自是有真有假,那真的幾把中,便有三把落在馮鳳手上。
馮鳳自己的佩劍名喚"赤霄",初現于秦朝,傳說中持有赤宵寶劍的青年出身鄉野,卻生來身附七十二天相圖,自曰是真龍降世,後憑一己之力斬妖蛇於豐凱撒,身周雲氣籠罩,雲中可見赤龍遊弋。
那青年便是斬蛇起義的漢高祖劉邦,而赤宵劍正是一把帝道之劍。
除卻"赤宵",剩下的兩把劍名喚"幹將"、"莫邪"。《吳越春秋?闔閭內傳》曾記:"幹將者,吳人也;莫邪,幹將之妻也。幹將作劍,金鐵之精不流,莫邪投身于爐,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幹將,陰曰莫邪。"
幹將造劍本就是吳王逼迫,不成則死,才有莫邪殉情鑄劍一說。後世傳奇又道,幹將念及愛妻,私藏陰劍,將陽劍獻于吳王,卻引來殺身之禍,臨死之際莫邪劍忽從匣中躍出,化為一條清麗白龍飛騰而去,吳王所佩幹將亦不知所蹤。
而當日千里之外的貧城縣畔,一個叫延平津的大湖裡卻突然出現一條白龍,護佑當地百姓年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縣城的名字也由貧城改為豐城。
可是當地人卻時常發現,這條白龍幾乎日日都在延平津的湖面上張望,眼中噙淚,若有所盼。
然後六百年過去,豐城縣令雷煥偶然在修築城牆時掘出一個石匣,內得一劍,劍身赫然刻著"幹將"二字。雷煥欣喜非常,自是將這傳誦已久的名劍隨身攜佩。
後有一日,雷煥途經延平津湖,腰中佩劍突從鞘中跳出躍進水裡。正值驚愕之際,水面翻湧,躍出黑白雙龍,向雷煥點頭致謝,複雙雙潛入水底不見。
馮鳳手中的幹將劍早在陸遙行弱冠禮時便賞了他,莫邪卻一直藏於馮府,歲月塵埃落了滿匣。
實是馮鳳自己也清楚,陸遙這孩子從小少言寡語,心思穩重,又怎會一兩句話便試出深淺。可如今陸遙竟是開口要了這把莫邪,便連馮鳳也難得生出幾許好奇。
傳說雖不足信,但幹將莫邪確是劍分陰陽,既寓意一世情深不壽,也寓意世世不離不棄。若說赤宵是把帝道之劍,幹將莫邪正可謂是兩把摯情之劍。
馮鳳自己無情無欲,近幾年卻也替陸遙指過兩門親事。當然其中不乏利益考量,但無論哪樁也沒有委屈陸遙的意思。
婚事陸遙自是一一婉拒了,只說大事未定,何以成家。馮鳳卻也明白,陸遙怕是無心一輩子耗在這權勢官場,推託藉口而已。
此廂馮鳳尚以為陸遙心如止水,波瀾不興,卻未曾想,那把莫邪這便忽地有了主家。
實則陸遙自個兒想的還沒馮鳳深遠。劍的典故他自然知道,可若是真送出去……
暄妍園裡雪已化了七成,幾樹白梅也快過了花期。陸遙獨坐亭中,望著一地殘雪黃泥,滿目斑駁荒涼,又突地想起有人問過他府裡鬧不鬧鬼,不由低頭斂目,掩去眼底笑意。
酒已盡,人已散,他卻仍冷不丁地便想起他,想起他的烈酒,他的梅花,他的白衣白馬,他的快意恩仇。
還有那樣一場不可說的旖夢……不可說的情欲。
在陸遙心中,裴劍文永遠是卓然鮮明的。譬如驚蟄春雷,譬如芒種豔陽,譬如天地之初第一場暴雨,洪荒暗夜第一顆隕星劃過天際。
譬如這世間所有最鮮明不過的東西,熱辣地灼痛他的眼。
陸遙慢慢合上眼,便見仍是滿園素白,臘梅如雪。有人翩然而來,正正立在自己眼前,落英繽紛,眉目如畫。
好一紙酣暢淋漓的潑墨山水。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陸遙從不知道自己也會想起這些女兒家的閨怨詞句,膩膩歪歪,不清不爽。
他只知道,莫說自己與裴劍文不同路,便是同路……跟那個人談什麼情愛糾葛,未免也太過滑稽,太過荒唐。
他只知道歸根結底無非是兩句話:
他好像等到了。
他好像等錯了。
那夜被馮鳳問及念想,陸遙心下清楚,哪怕說句場面上的"唯願追隨廠公一生一世"都比討一把劍搪塞過去要周全許多。
可若真是搪塞倒好了。
只怕是電光火石間,他頭一瞬便想到一場酒醉之約:
"你若什麼時候有心抽得身來,只要還認我這個江湖朋友,天南漠北,高山大河,我裴劍文定會奉陪到底!"
誰曾打馬江南,暗忖亂世人也要有個歸宿。
而後逝水流年,心底所有覺著不錯的歸宿竟都變作了一句醉話。
陸遙獨坐在暄妍園中,慢慢靜心想得通透。
這把莫邪送出去,他既不指望裴劍文能懂得其中深意,也更不會告訴他幹將在自己手上。只當是送了把好劍給他,也算賠過了那把飛天。
至於裴劍文是酒後失言也罷,酒後吐真言也罷,他都不在意了。
便連那場約定成不成真都不在意了。
也許山高水遠相隔千里。
也許江湖官場涇渭分明。
也許此生此世再不相見。
但是只要自個兒心裡清楚,有一把劍一直陪著他,而另一把劍一直陪著自己,似乎也就夠了。
"大哥,想什麼呢,那麼入神?"
便是這日,馮笙抽空過至陸府,一路尋到暄妍園中,正見陸遙枯坐出神,心下不由暗歎一聲,面上卻仍是笑著招呼。
"你今日倒有空?"陸遙回過神來,轉頭望向馮笙揶揄一句,"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不是又闖了什麼禍,央我替你善後吧?"
"你當我是七歲還是八歲?"馮笙走進亭中坐定,搖頭笑道,"忙裡偷閒罷了。"
"那不如晚上留下來一塊兒吃個飯,有什麼想吃的……"陸遙打住話音,也笑著搖了搖頭,他怎麼還真當他是七、八歲小兒一般哄弄。
"…………"馮笙靜了半晌,開門見山道,"督主可跟我說了,你跟他要了那把莫邪,還問我你最近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姑娘,又讓我勸你先別急著談婚論嫁,等到春末正事辦完再說。"
"……難得廠公也會操心這點子閒事。"陸遙隨口敷衍,心中暗自苦笑。
"大哥……"馮笙猶豫片刻,還是追問一句,"劍是送給誰的?"
"……你也不認識,莫問那麼多了。"
半晌兩廂無話,馮笙突地深籲口氣,輕聲歎道,"眼看這就立春了,咱這北邊兒卻還是冰天雪地的。倒是江南……再過幾日,便是片桃紅柳綠了吧。"
陸遙聞言心中一動,可看馮笙面色,卻也沒什麼心照不宣的神情。
實是只有馮笙自己知道,他因著那腔不能明說的心思,有些事上便比陸遙敏銳許多。
當日三人你來我往,怕是陸遙自己還不明白時,馮笙便已看出端倪。
亂花漸欲迷人眼,誰人眼中刹那沉迷神色,刹那冰雪消融,又想瞞過誰。
"……劍還放在你這兒呢?"
"嗯。"
馮笙心中再歎口氣,苦笑暗忖,罷了,既然各人有各人的劫數,便各好自為之吧。
"大哥……其實諸般道理古人都說過了。"
"…………"
如同小時一起望著滿院花草枯榮,現下他陪他一起望著凋落泰半的白梅,低聲念道: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