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那他人呢?就這麼走了?"
妹妹年後出嫁,裴劍文送親回來,便見房裡多了把劍,送劍的人卻已走了幾日。
"陸大人京中尚有公務急事,你當誰都跟你這麼遊手好閒。"裴父輕叱一句,心中想的卻是不知何時劍文竟與那錦衣衛指揮史攀上了交情。
上回劫牢一案,裴劍文自是躲在朗瑛那兒把傷養好了才敢回家告罪,裴父雖收到些風聲,卻也吃不准自家這無法無天的小子又幹了什麼好事。
當初裴父不許兒子入仕,只准了他學武,自是有他的計較。如若可以,他只盼劍文這輩子都莫要和官家有什麼牽連,現下容他走南闖北長些見識,往後……裴父心中輕歎一聲,也再不願深想。
"急什麼急……"這廂裴劍文暗自撇撇嘴,心說從京師到杭州一來一回怎麼也得耗上十來天,陸遙這來都來了,半月都等了,幹嗎不乾脆多待兩日。
實是陸遙還真有急務在身。這次同廠公告假,只說大事當前,清明怕是沒空回南邊掃墓,想趕在事前再去老家看看。馮鳳也知道陸遙此趟遠赴邊關風險叵測,自是准了他的假,卻也叮囑道速去速回。
大明西部邊防素不太平,初年曾多次對蒙古用兵,邊境一帶設置東勝衛、雲川衛、官山衛、全寧衛等四十餘衛,卻在成化年間接連失守,就此退入嘉峪關屯兵不出。
當年兵部尚書正是將女婿周夢麟調至此處任總都司,手握十萬邊防駐軍,牽制馮鳳手中京營不敢妄動。
實則馮鳳還真不是怕那十萬大軍興師造反。京營拱衛京師,"五軍營"、"神樞營"、"神機營"三大營皆是軍中精銳,雖然人數只得邊軍一半,但若真舉兵壓境,誰勝誰負尚未可知。只不過若真是這廂內鬥起來,讓蒙軍揀了空子,打進嘉峪關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大明江山若不圓滿,他又要來何用?
況且江浙尚有幾地衛軍還在東林黨人手中,京師重地萬萬不可兵力空虛,這嘉峪關的邊軍註定只能智取,不能強奪。馮鳳處心積慮忍了五年,一來要等自己安插進軍中的暗樁站穩腳跟,求一個裡應外合;二來攛掇熹宗與蒙古賠款議和,按下兵戈,重開邊貿,只待那邊休生養息,享受夠了太平日子再下手。
"朕還記得小時候……"乾清宮裡日頭明晃晃落了一地,馮鳳陪熹宗坐在窗邊,一人占著一角幾案,雕著那皇極殿丹陛上龜鶴瑞獸,悠悠地耗著時辰。
"嗯?"馮鳳停下手中刻刀,抬眼望向熹宗,等他再開口。
"……你這手雕工倒也細緻。"熹宗湊近馮鳳,拿過他手中雕了大半的木龜,同自己那只一起放進掌心,攤開來細細打量。
"皇上雕地才叫精巧,"馮鳳笑了笑,"我這也就是濫竽充數罷了。"
"還記得小時候,你給我編過蛐蛐籠子,"熹宗接上方才的話頭續道,"後來蟲子死了,那籠子我還收了起來,卻是轉年就忘了收在哪兒,便也再沒找著過。"
"這都哪年的事兒了,難為皇上一直記到現在。"馮鳳笑著從熹宗手心拈起自己那只木龜,慢慢再雕下去。
"皇上……"靜了半晌,馮鳳再開口,似是閒聊家常一般提起公事,"昨個兒有人上書參了周都司一本。"
"哦?"熹宗手底頓了頓,"怎麼說?"
"營私結黨,治軍不力,"馮鳳淡聲稟道,"張掖、武威、定西,三大邊防重地皆是周將軍親轄,那奏疏上說,各地俱有以商富兵之事,目無法紀,軍容不整……皇上可要親自過目?"
"……不用了,"話說到這份兒上,熹宗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下也淡淡應了句,"便差人過去看看吧,如若屬實……可有什麼妥當的繼任人選?"
"皇上聖明,回頭擬個名錄交給皇上親裁。"
一旨聖意到手,陸遙前腳回了京,後腳便跟著都察院和東廠的人開赴邊關。此趟雖是打著監察名號,人卻著實帶了不少。幾位巡按禦史不過是個擺設,實則陸遙親率錦衣衛八百緹騎為第一路,東廠掌刑千戶杜慶統領一千廠衛為第二路,兵部侍郎方丕奇帶著一千京營兵馬為第三路,浩浩蕩蕩直入甘州。
東林一黨本也待著京察之機與閹黨一較高下,卻沒料到馮鳳先下手為強,此番舉動竟敢全不掩人耳目,不由在心裡將熹宗罵了個狗血淋頭,一邊調了幾隊人馬趕去暗劫聖旨,一邊派出精銳死士潛入宮闈,只求熹宗一死,太子即位,還能想法緩上一緩。
熹宗年紀不大,卻也早早便被馮鳳半勸半逼著封後納妃,今年太子正滿四歲。馮鳳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正大光明坐上這個皇位,縱然熹宗對他言聽計從,可到底天下還是姓朱,他又怎能甘心。
這兩年馮鳳暗中派出心腹太監,一直在京畿各地搜尋與太子容貌相仿的稚齡小兒,揀也好,拐也好,俱弄到京郊一處宅子裡,日夜嚴加看管,從走路說話教起,只待時機成熟便送熹宗父子一起歸天,徹底了斷朱家血脈。
但現下党爭未平,太子年幼,如若熹宗真有不測,監國人選想必又是一番你爭我奪。
馮鳳卻不想再拖上五年,熹宗早晚要死,眼下卻還死不得。
那廂陸遙身懷聖旨,一路走得實不太平;這廂馮鳳也是以護駕為名行軟禁之實,著東廠鐵衛裡外三層將乾清宮圍得鳥都飛不進去一隻。正應了那句——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邊關十萬大軍只是虛數,實則約有十二萬之眾。其中周夢麟親率四萬兵馬坐鎮玉門,手下兩位親信愛將各領兵二萬據守張掖、定西,剩下四萬交予次子周永鎮守武威。
馮鳳此趟雖說派出三路人馬,但與那十二萬大軍比不過是九牛一毛。不過馮鳳原意也不是要硬碰,杜慶和方丕奇一撲張掖,一撲定西,兩處軍中俱有自己人接應,到時一起動手,應是不會出什麼岔子。至於陸遙卻是繞過武威,直奔玉門,仗著聖旨傍身,當面與周夢麟周旋。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一首《涼州詞》道盡戍邊苦寒,如今離玉門還有兩日路程,卻也已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陸遙眼見天色已晚,遂命手下軍士紮營造飯,自己坐在帳中展平行軍圖,執卷不語,面色凝重。
大明疆土廣闊,由南至北不知有多少鎮子名喚"安平",眼下幾十里之外便有座安平重鎮,可算玉門以南最繁華的一處所在。但這一路行來,東林黨麾下死士就像餓狗撲食一般殺一撥來一撥,暗偷明搶,放火下毒,諸般手段都用了個遍,真可謂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這安平鎮既是玉門前最後一座重鎮,想必暗中早已設下埋伏,陸遙又怎敢自投羅網。況且即便他避開了鎮子紮營,估計今夜也是不得安生。
陸遙暗歎口氣,掩上地圖,待要揚聲傳飯,卻見手下親隨撩開帳門稟道,"大人,外頭有個姓裴的人指名要見您。"
且說那頭裴劍文收了劍,細看下來才覺著這劍有點意思。這莫邪的劍鞘是獻劍進貢的人後配的,只求華貴,不講實用,竟是以上好白玉打磨做鞘,內襯金箔,外雕蟠龍,單是龍眼嵌的兩顆合浦明珠便價值不菲。
裴劍文第一眼打量過去只覺著劍鞘匠氣撲鼻,俗不可耐,及到握上劍柄才不禁心下一奇。這莫邪的劍柄也是瑩白剔透,粗看只以為是玉石打造,可摸上去卻又不像玉質,以指彈之竟有金鳴之聲,似石非石,似鐵非鐵,連裴小爺這見慣家中寶貝的人都拿不准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寶劍出鞘,裴劍文不由在心中喝了聲好!只見凜凜劍光如傳說中千年冰潭,水冷而不凍,寒氣肅殺,活水輕靈,振刃之時更是清嘯龍吟,繞梁不絕。
裴劍文也知此等寶器不會沒有名號,當下舉劍細看,果見劍身上兩個陰刻篆字赫然入目,著實讓人心中一驚。
穩了穩心神,裴小爺慢慢還劍入鞘,掂著劍左思右想了片刻,到底忍不住疾步出了自己的偏院,只叫下人知會老頭子一聲,便帶著劍趕去仁和縣朗瑛住處,叫他再幫著鑒別一二。
"應是莫邪沒錯……"朗瑛比對史料,拊掌歎道,"想不到有生之年真能見著這不世出的上古名劍……劍文,你那朋友可送了你一份大禮。"
裴劍文皺眉不語,心道禮確是大禮,可自己也確是收不起。當下再不耽擱,二話不說抄起劍風風火火地快馬上了京,卻也是撲了個空。
猶豫再三,裴劍文還是沒把劍交給陸府管事,只循著消息一路北上,終是在這安平鎮南趕上了陸遙的人馬。
此番裴小爺不辭勞苦奔波還劍,一來是想著這劍實在貴重,陸遙既已親自送到江南,自個兒總要親自交還給他才是全了禮數;二來……
陸遙聽得手下通報,便已猜到裴劍文此趟十有八九是為還劍而來,一時也辨不清心下是個什麼滋味,只匆匆出了帳,快步走去營口。
這八百人馬俱是錦衣衛精銳,行軍紮營也是井然有序,暗色營帳層層圍裹,周邊崗哨林立,防衛甚嚴。
裴劍文是生面孔,自然不得入營,陸遙走至近處,便見玉逍遙甩著尾巴,無趣地小步跺著蹄子,裴劍文卻是負手背向自己,靜靜望著最後一角戈壁落日。慘澹餘暉將那一人一馬勾成了單薄的剪影,竟有些說不出地寂寥。
"……裴劍文。"陸遙靜了片刻方才出聲招呼,望著幾丈之外的人影轉過身來,卻因逆光昏暗,也辨不清他面上神情如何。
"陸大人,又見面了。"裴劍文淡聲應了一句,同陸遙這麼不遠不近地站著,空餘夕陽無聲無息慢慢沉落。
"怎麼?就不肯請我進去坐坐?"片刻後再開口,裴劍文已是話音帶笑,逕自牽著逍遙進到營裡,立在陸遙跟前。
陸遙亦是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逍遙的脖子,"小裴,好久不見。"
"我可不記得准你這麼叫它。"裴劍文不輕不重地擂了陸遙肩膀一拳,終是找回些朋友相見該有的熟撚氣氛。
陸遙輕輕皺了皺眉,邊領著裴劍文走去營帳,邊無奈歎道,"我算是服了你了,這大老遠的,你也不嫌折騰。"
"好說,"裴劍文立時笑著反唇相譏,"難得陸大人急務當前,還有閒心親自跑一趟江南送劍,裴某承情了。"
"也是為著回趟應天祖宅,順路罷了。"
"陸遙,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說話間進了營帳,裴劍文看著陸遙點起燭火,開門見山道,"上次盤龍山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這劍太金貴了,我當不起。"
"哦?原來還有裴公子會覺著貴的東西?"陸遙調侃過一句,複正色解釋道,"再貴的東西也不過是件死物,俗話說寶劍贈英雄,難不成裴少俠覺著自己當不起'英雄'二字?"
"你也不用激我,"裴劍文搖了搖頭,"總之心意我領了,劍你還是收回去吧。"
"……也罷,"話已至此,陸遙再不勉強,接過裴劍文遞到身前的莫邪,淡笑著打了句圓場,"反正劍在我手裡,也不會自己長腿跑了。你若是往後找不著趁手的兵器,盡可再來找我要,"又挑眉玩笑道,"我便正好賣你一個人情。"
"…………"裴劍文站在陸遙身前半垂著眼,半晌沒有答話,靜到陸遙覺著有些尷尬,剛想再開口,卻見裴劍文忽地上前一步,一手按住自己左肩,一手探向自己腰間佩劍。
這廂陸遙身隨意動後退一步,右手攥住裴劍文正欲拔劍的手腕,那廂裴劍文卻是用上了小擒拿的手法,轉腕間格開陸遙的手,鏘一聲抽劍出鞘。
"…………"陸遙暗歎口氣,心忖自己這趟幹嗎鬼使神差地就將這把劍帶了出來。
"……陸遙,看來官做大了果然是有好處,"裴劍文卻是突地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了句,"這便是那把幹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