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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風雨下西樓》第20章
  貳拾

  天啟六年的春天,天回暖地比往年晚,乾清宮園子裡那兩株桃花卻開得格外好,似是也曉得夏天即刻便攆過來,怕來不及開個熱鬧便過了花期。

  熹宗親手把窗格子都敞了,自個兒坐在案邊,執著刻刀,半晌卻只望著園中花木出神。

  馮鳳走進內殿,便正見一室好光景,融融的日頭合著木香、漆香,還有殘春之時特有的,溫膩腐糜的香氣。

  "皇上,想什麼呢,那麼入神?"馮鳳走至殿中站定,帶著笑意出聲相詢。

  熹宗轉過頭來,靜了片刻才回以一笑,"你來了。"

  熹宗並不識武,馮鳳走路又慣常地輕似無聲,但他卻突地在馮鳳甫入宮門那刻,便有些知道是他來了。

  許是一種感覺。

  朱由校兒時沒什麼玩伴,神宗不待見光宗這個長子,光宗亦不待見自己這個兒子,他在宮裡的日子雖不至於受刻薄,卻也十分無趣。

  那時他唯二親近的人,除了乳娘客氏,便是與客氏交好的馮鳳。

  這個馮公公生的好看,對自己向來溫言細語,雖不常來走動,卻每回都不忘帶宮外的新鮮玩意給他,會陪他鬥蛐蛐,會呼地飛上樹,掏還沒睜開眼的雛鳥給他看,比身邊那些木訥的宮女太監不知強上多少。

  記得有回飯吃到一半,他便忽然覺著是馮公公來了,然後才聽見內侍通報。

  再然後馮鳳跟乳娘一人一邊打橫坐著,陪他把那頓飯吃完。

  這是朱由校在深宮歲月中,為數不多的關於親情的回憶,縱有些荒唐,到底還是連著那種感覺一塊兒記了下來。

  那種感覺看不見摸不著,但偏偏就是曉得,自己親近喜歡的人,正朝著自己一步步走過來。

  "我聽說皇上這兩天身子不大爽利?"

  "春困秋乏罷了,不妨事。"

  "皇上龍體金貴,千萬保重,"馮鳳待熹宗應過之後,方再走前兩步,從懷裡摸出個白玉小盒,打開盒蓋呈上去,"我前個恰巧得了枚雪參丹,雖算不上稀罕,倒是對調理身子有些益處。"

  熹宗站起身,也走前幾步,走至馮鳳身前,面對面看著他。

  馮鳳今日仍著了正蟒賜服,卻不是他往日穿的那件。

  這是整個大明朝不再有第二人敢穿的袍服,紫緞織繡,胸口坐蟒手工精細,活靈活現,幾欲破衣而出。

  《論語》雲:"惡紫之奪朱也。"

  熹宗想,馮鳳這件備下不知多久的新衣,今兒個終是穿上了。

  "恕我大膽直言一句,皇上打小兒便不在意自個兒的膳飲調理,這丸子,我還是親眼看著您服下才放心。"

  兒時寂寞光陰早已遠了,晃眼間,朱由校成了熹宗,反是那些不待見他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剩下裝病苟安的,落罪遭貶的,再不成什麼氣候。

  對外稱病,實則軟禁的這段日子,熹宗非是猜不到馮鳳做了什麼。春天過了,京察也便過了。隔著重重宮闕,他看不見清洗屠戮,看不見腥風血雨,只看見園中桃花奔命似的開得熱鬧,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下不知秋。

  熹宗慢慢伸手,拈起白玉盒內的丹丸,名為雪參,卻裹著層豔紅的藥皮。

  他手抖得厲害,卻不是怨,不是恨,不是怒,不是悔,而是到底怕死。怕得心口疼起來,卻又不是太疼。

  "皇上,"馮鳳帶著如常笑意,溫言問道,"可要我給您斟水?"

  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下不知秋。

  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惟見水東流。

  "馮鳳……"熹宗哆嗦著將藥丸塞進口裡,乾咽下去。

  馮鳳靜待熹宗把話講全,心下以為他終想起為稚齡太子求條生路,卻見他抬手指向殿角。

  "這座大的留給你,"熹宗指著那座他親手營造的小明宮,"那座小的……你給我帶走吧。"

  這趟行事前馮鳳自是佈置周全,乾清宮外不僅有陸遙的錦衣衛與東廠廠衛層層把手,更將手下掌刑千戶杜慶一併帶了來,當下正與陸遙一道候在外殿。

  但馮鳳自內殿出來時,卻仍見外殿裡多了個本不應出現在這裡的人。

  馮笙一身朝服,執著墨扇站在外殿正中,左側陸遙跨刀而立,只余杜慶站得與他們稍遠,雖有千般疑慮,卻只按兵不動。

  "杜慶,"馮鳳淡淡看了看馮笙,卻當沒見著這個人似的,向杜慶問道,"你帶來的人,還剩下多少?"

  杜慶先掃了馮笙陸遙一眼,方如實抱拳稟道,"……屬下不知。"

  "好,"馮鳳微一頷首,"我在裡頭倒是沒聽見太大動靜,"又轉向陸遙道,"小陸,廠公是該誇你一句禦人有方。"

  禁宮防衛乃是錦衣衛份內之事,此番明處雖有廠衛協同佈防,暗處卻有陸遙更多伏兵,兩廂夾擊,確無搞出太大陣仗便制住局面。

  這趟陸遙調用的死忠親隨足有百余,原是他防著馮鳳有朝一日鳥盡弓藏,早在剛入錦衣衛之時便著手鋪陳的保命退路。不過那時他怎麼也沒想過,這個"有朝一日",卻是自己和馮笙先下手為強。

  陸遙心知馮鳳在錦衣衛中眼目不少,怕是早就知曉自己留有餘手,但滴水隱於滄海,他也同樣料定馮鳳吃不准他的留手留在何處,人數又有多少,是以聽聞馮鳳此言亦心定如石,淡然回了句,"廠公謬贊了。"

  "不過小陸,"馮鳳卻笑了,"你走到這步,可是真的還蒙在鼓裡?"他笑著看了馮笙一眼,"這孩子有事瞞著我,卻也有事瞞著你,他耍的那點子花活,你是當真全不知情,還是難得糊塗?"

  馮笙聞言心頭一沉,他確已料到,馮鳳十有八九會趁此時將真相和盤托出,以期攪亂陸遙心神。也亦想過提前告知陸遙,事到如今陸遙已深陷局中,便是告訴他也不打緊了。

  只是馮笙說不出口。

  他騙了大哥這些時候,等到火燒眉毛,總該說了,卻又如何都說不出了。直到現下馮鳳逼將上來,終是不得不說。

  "大哥,我……"可話剛起頭,陸遙便一擺手截了去,再轉向馮鳳道,"廠公也無須多言。"

  多言無益,陸遙默默抽刀出鞘,便是講明一切。

  捨了馮鳳所賜幹將不用,是他全了己最後一點似真似假的良心。

  "罷了,"馮鳳斂去笑意,這才正臉對著馮笙講了第一句話,"你這孩子……"

  隆一聲轟鳴蓋過馮鳳話音,聽聲音來處,竟是京師衛軍不闖正門,直接動用神機營火炮將宮牆轟塌一角,而後廝殺聲起,兵戎相見。

  馮鳳略提高了話音,面上不見怒色,卻帶了不加掩飾的倦意,"時辰掐的倒准,"那倦意非是疲倦,卻是厭倦,連語速都快了幾分,"馮笙,你能勸動我插進戶部的人轉投於你是你的本事,但石冉這個餌你吞了下去,倒是我沒教好你。"

  話音未落,陸遙與杜慶同時而動,陸遙是撲向馮鳳,杜慶卻是撲向陸遙,一式"疾風斷木"將他攔了下來,兩刀相接,金鳴不絕,轉瞬已過數招。

  動手之前陸遙並未望向馮笙,他不知馮笙可有片刻倉惶驚懼。

  他只知自己心中竟是奇異的一片安寧,無波無瀾。

  無牽無掛。

  陸遙本意欲拖住馮鳳,以己之能全力一搏尚有幾分勝算,但換作馮笙,卻當真一分也無。

  杜慶亦明瞭對方算計,雖是功力不及陸遙,卻將一個纏字訣使到了家,寸步不讓。

  陸遙心知哪怕那百餘人拼死頂住,也拖不了衛軍盞茶光景,但依他與馮笙事前定的計量,只要殺出這乾清宮,過玄武門,京北城門守軍中另有人接應,仍有生機趁亂出城。

  "事到如今你仍要爭?"馮鳳此趟入宮未卸兵刃,赤宵出鞘,劍光乍盛。

  "非是要爭……"馮笙摺扇一展,扳動扇上機關,片片精鋼薄刃自扇骨間彈出,話似只說了半句,卻又只見招式,不見下文。

  "非是要爭?"馮鳳一式"明月共潮生",劍意洶湧而至,鋒芒刺目,"那便是求死了!"

  再過十數招,隨衛軍而來的石冉已率先搶入前殿,眼見廠公親身對敵,不敢貿然插手,先朝陸遙與杜慶攻去。

  夾攻之下,杜慶頓覺肩頭一鬆,拋卻滴水不漏的守勢,一路疾風刀法走下來,陸遙雖未受重創,卻也幾處見血。

  反觀那廂,卻是勝負將分。馮鳳右手持劍化去馮笙來勢,左掌蓄足真力,拍向馮笙胸口。

  許是斷骨紮進肺腑,初時銳痛過後,吐息間滿口血腥。馮笙恍惚覺著自己退了幾步,倚到殿中樑柱,血未吐出來,全數複咽回去,眼前反由昏黑中浮出幾許清明。

  馮鳳冷眼看著馮笙倚著樑柱慢慢站直,手中赤宵遙遙斜指,並不急下殺手。

  "是我料錯了……"馮笙平下胸中氣血,一句話帶出幾縷血沫。

  馮鳳揚眉,此言明似示弱,背後恐怕仍有文章。

  果不其然,馮笙不等話落,已再攻上前,扇交左手,右掌去勢既沉且重,卻又如風中擺柳,走向莫測。

  這式天罡掌法縱然精妙,卻還不在馮鳳眼中,但見他左足微轉,劍尖略動,似守實攻,馮笙若不變招,便是將自己的手送上門去給人刺個對穿。

  "你!"

  赤宵乃上古名劍,洞穿手掌骨肉亦未感一絲滯澀。但這掌如力道沉厚,從劍身傳來的感覺應不止如此。

  一招出奇,必有後招,馮笙本意便不在馮鳳,眼觀六路,拿准方位,尚不及覺出右掌痛楚,左手兵刃已俐落擲出,沉木摺扇挾著十成真力斜飛疾掠,卻是奔向石冉。

  電光火石,馮鳳怒喝一個"你"字的功夫,場中情勢已變。石冉未料到馮笙竟敢佯攻廠公,實為陸遙解圍,不及驚愕先下意變招擋格。但那扇上機關本就是兩重,他擋住了扇子,卻沒擋全自十四道扇骨間激射而出的鋼刃。

  陸遙雖不明了馮笙那廂變故,但機不可失,一招"震雲貫日"朝杜慶當頭罩下。

  早前杜慶只守不攻方能拖住陸遙,現下卻是與石冉配合著式式搶攻。陡生異變,失了石冉助力,招式上又留有空門,眼見陸遙劈下,躲不開只得倉促硬扛,但覺右臂經脈一陣劇痛,手中兵刃被砍出豁口,腹間又中一掌,剛猛真氣直將腸子攪作一團。

  石冉肩臂皆被鋼刃所傷,利刃深插至骨,不及拔出便覺一陣火辣夾著麻癢,顯是那薄刃上淬了毒,雖非見血封喉,卻也不敢再提真氣,勉強提刀定在當地,眼卻覷著馮鳳。

  "停手。"馮鳳一句話算是替石冉解了圍,他眼望著杜慶已被陸遙制住,鋼刀架在頸上,卻只淡淡說了句,"你走不了。"

  陸遙再把刀架緊,心念急轉。此時場中石冉已退至一邊,馮鳳卻與馮笙對面而立,赤宵斜斜穿過馮笙右掌,劍尖沒入左胸,不知刺入幾分,恐怕再動一下都是性命之虞。

  "小陸,平日那機靈勁兒呢?"馮鳳似是猜到陸遙以人換人的心思,微微諷笑道,"便是我應了你,你一個人都走不了,還想帶著他走?

  馮鳳說的無錯。

  時機已逝,外頭的廝殺聲所剩無幾,衛軍統領恰在此刻帶著數十親兵湧入殿中,想來殿外也已布下天羅地網。

  "你留下,餘下的人出去吧,"馮鳳面上仍帶著那絲厭煩倦意,打發衛軍統領道,"眼亂。"

  那衛軍統領甚有眼色,待兵士撤淨,無須馮鳳吩咐便掩好殿門,執著兵刃守在門邊。

  "大哥,"塵埃落定,卻是馮笙先開口,仍是那一句,"……是我料錯了。"

  "你與我說過,五五之數。"陸遙挾著杜慶面色肅寒,話音卻帶了幾分溫意。

  就像小時候,他背著他回房,寂靜的夜裡,不長不短的回廊,一步步走著,脊背與胸口相貼的那一絲暖意,在誰都看不著的地方留了下來,一直留了這許多年。

  "大哥……你明明知道……"馮笙話裡卻突地帶了兩分哭音,"……我說的不是這個。"

  "好一出兄弟情深的戲碼,"陸遙尚未作答,馮鳳先一步笑道,"我若不成全你們這份同生共死的心,倒是對不住你們了。"

  "我不知如何當面開口,便留了信給你,只想著這事了了,你怨我也好,怪我也好……"馮笙並未理會馮鳳話中諷意,再壓了壓胸中氣血,仍向陸遙續道,"可有句話我未寫在信裡,本不想讓你知道……"

  "馮笙!"陸遙一聲輕喝,那瞬間杜慶覺出架在自己頸間的繡春刀竟微微一抖,"……莫要再說。"

  "大哥,是我對不住你,"馮笙終忍不住嗆出一口血,"只是到了這步,我不想再有事瞞著你……"

  "馮笙!!"

  "…………"面白如紙,馮笙抬起左手抹去唇邊血漬,"他讓我轉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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