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幹將莫邪劍分陰陽,劍柄也是一黑一白,傳說乃是天降隕星打造,既如玉石一般觸手溫潤,亦如百煉精鐵一般堅不可摧。
早在得劍之時,陸遙便捨了那華而不實的黑曜石鞘,換作尋常墨色皮套,用的也趁手些。
帳中燭火昏暗,裴劍文懶得仔細分辨劍身鏨字,單憑手中劍柄觸感,已知這劍十有八九便是那把幹將。
陸遙望著裴劍文執劍不語,心中不由打了個突,忙玩笑岔道,"在下本以為裴少俠白衣白馬,這兵刃也是一色的才順眼,不成想原來你是看上了這把劍?那陸某自當成人之美,換給你也無妨。"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裴劍文卻所答非所問,邊還劍入鞘邊慢聲續道,"這幹將莫邪的典故也算一段佳話。"
"…………"裴劍文這話說的讓陸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頓了頓才垂目笑道,"野史傳說怎可當真,不過是兩把兵器罷了。"
"陸大人……你還真是不解風情,"這廂裴劍文卻戲謔挑眉,"這典故你不信我不信,可總有人信。在下便好心指點你一句,這兩把劍你就好好收著吧,若是往後訂媒下聘,想來要比什麼珠寶俗物管用的多。"
且說裴劍文與陸遙數面之緣,雖是其中幾番曲折,化敵為友,但也不會收到把劍就往那最荒唐不過的緣頭上想過去。只是再怎麼不想也免不了暗自嘀咕,傳言這兩把劍可是意喻情深不渝,若是陸遙真只得了這把莫邪轉送自己……裴小爺想想幹將莫邪的典故,再想想那幹將不知落在什麼亂七八糟的人手裡,就覺著寒毛倒豎,心底忍不住地介意彆扭。
實則他亦有隱約猜測,另把劍或許也在陸遙手裡。裴劍文生平最煩不清不楚,此番奔波還劍,一來為著全了禮數,二來卻是想當面問問陸遙幹將的下落。倘若不在他手裡便罷了,但若是真在,他倒要調侃他一句,"陸大人,有些東西可是不能亂送。"
不過裴劍文卻當真未曾料到,陸遙會將貼身兵刃從官佩繡春刀換作這把幹將。縱然此事不循常理,可裴小爺又非不懂風月,連《弁而釵》都曾好奇閑翻過幾段,心思轉動間,便是不多想也不能了。
"裴劍文,此趟事情倉促,軍中簡陋,恕陸某招待不周,"對面立了片刻,卻是陸遙先開口,"此地往北幾十里便有座安平鎮,走快些許還趕得及入城。"
怎麼著?這便開始趕人了?裴劍文本盯著帳中燭火出神,聽得這話側頭瞥了陸遙一眼,佯裝詫異道,"陸大人,你不會不知道這戈壁灘上的鎮子都是日落關門吧?你還真當裴某會飛不成?"
我看你離會飛也差不多了,陸遙不禁暗自揶揄一句,既而頭痛心道這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上今夜,可真夠會挑時候。
"想當初裴少俠連詔獄十丈的院牆都不放在眼裡,不如那安平鎮三五丈的牆頭也委屈你翻一下吧?"
陸遙一句話說得頗沒好氣,裴劍文反倒被他逗笑了,心說每次見著陸遙都是副波瀾不驚、雷打不動的德性,這般負氣講話倒也難得。
"陸大人,你可是打算讓我家逍遙跟我一起翻牆?"
"……罷了,"陸遙心知自己不過是怕他攪進官場是非,這般鬥嘴實在無聊,也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這便讓人給你收拾個帳篷出來,"又無奈補了一句,"不過實不相瞞,今夜軍中恐怕不會太平。裴劍文,有句話你且記住,江湖官場兩不相犯,我的公事你莫要插手。"
陸遙果然沒有料錯,當夜闖營之人可謂傾巢而出,足有數十之眾,皆是黑衣黑馬,馬蹄裹著厚布,直到離營三裡才現出行跡。
錦衣衛的兵馬雖是人多勢眾,但俗話說橫的怕不要命的,這群死士俱是兵刃喂毒,以死相拼,一時半刻也料理不淨。
陸遙甚疑軍中藏了奸細,聖旨自是貼身攜帶,幾番交手也讓東林黨人摸清了底細,那廂刀光火影人仰馬嘶,這廂卻另有七、八人趁亂潛近中軍營帳,先一輪機關排弩射倒帳外守衛,緊跟著挾風帶煞撲入帳內。
"你們還真是上趕著送死!"陸遙早便帶著心腹親兵嚴陣以待,當下冷哼一聲迎了上去,一人接過兩把劍,進退之間尚且遊刃有餘。
陸大人既然有言在先,裴小爺本懶得管他那點子破事兒,可是睡到半夜被外間動靜吵醒了,睜眼望著沉沉夜色,終是忍不住起身出帳,趕去陸遙那頭看個究竟。
陸遙的武功裴劍文自是清楚,也沒想過為他助陣,只提著佩劍立在帳邊,冷冷看著一夥人裡外捉對廝殺,心道這幫黑衣人身手著實不弱,不曉得是個什麼來頭。
可裴劍文卻未料到,場中也有人盯上了他。那正與陸遙交手的死士頭目心思機敏,眼見陸遙剛剛一招"天地同壽"使出來,似是若有若無瞄了帳邊一眼,手底十足殺意便緩了一緩,竟容自己退了一步,只在左肋帶出條深長血口。
他心下怎不明白,若不是那一緩,就憑陸遙手中寶劍的淩厲殺氣,自己輕則剖腹,重則腰斬,總之再無生理。怕當然是怕的,可他一家老小都攥在主上手中,自己怕死便是送他們去死,又如何能夠臨陣脫逃。
機不可失,轉念間他已拿定主意,右手執劍再殺上去,左手卻是摸到腰間淬毒飛刀,三把同時擲出,直奔帳邊白衣人影而去。
此趟主子下了死令,哪怕拿不到東西也要以命換命,非要陸遙陪葬不可。那死士頭目雖吃不准裴劍文到底是何方神聖,但看方才的意思大抵與這錦衣衛指揮史有些淵源,此番擲刀本為分下陸遙的心神,卻沒料到陸遙竟敢捨了比鬥飛身阻刀,當下心中大喜,拼上十成功力,狠狠遞出一招"玉碎昆岡"。
陸遙恐怕刀上塗有劇毒,劃上一星半點便是見血封喉,電光火石間不及多想就已掠了出去;裴劍文卻是心下一驚,劍尚不及出鞘便身形疾動,幸虧帳內地方不大,才將將趕及替陸遙接下了身後殺招。
兩廂變故俱不過是瞬息之間,陸遙挑飛毒刃站定回頭,便見那頭已是打得如火如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你既敢欺到我頭上,便就只有自作自受!裴小爺雖是方才勉強撩開那式"玉碎昆岡",但劍上剛猛內力著實震得他右臂生痛,當下右手執鞘左手抽劍,手底正是陸遙暗贊過的一招"月迷津渡",饒是那死士頭目見機倉促後撤,也免不了自腹至胸再添一道新傷。
"小心他兵刃喂毒!"這頭陸遙也趕前加入戰局,匆匆囑咐了裴劍文一句,手上亦是連環七劍,逼得對方左支右拙,一退再退。
這夜是陸遙第一次與裴劍文聯手對敵,也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裴劍文白衣染血。
那死士頭目尚未站穩腳跟便覺喉間一涼,看不清白衣人如何閃身出劍,只徒然望著自己一腔鮮血被體內真氣激得噴湧如泉,染得視野一片慘紅。
裴劍文卻似根本不在意血腥髒汙,直直立在那人跟前,冷眼望著屍身倒落,胸前衣襟被鮮血染得紅豔如梅。
剩下幾隻蝦兵蟹將不成氣候,陸遙抽得身來,幫著手下親衛料理乾淨,便聽外間有人來報,那頭襲營之人也已絞殺殆盡。
情勢甫定,陸遙吩咐過各支人馬清點傷亡,處理屍首,方轉身同裴劍文抱拳說了句場面官話,"陸某多謝裴少俠出手相助。"
那廂裴劍文卻是面沉似水,冷冷回了句,"陸大人,借一步說話。"
陸遙跟著裴劍文走進他所宿營帳,眼看他不緊不慢點上燭火,扯了角內袍下擺,就著囊中清水抹去手臉濺到的血漬,終是忍不住先一步開口,"我本不想連累你動手……對不住。"
"陸大人,"裴劍文拋去手中衣角,返身正眼望定陸遙,"臨陣對敵最忌用心不專,這點道理難道還要我教你不成?"
果然是為了這個。陸遙心中暗歎一聲,卻也辯無可辯。
道理自是沒錯,但情之一字卻是天底下最不講道理之事。方才那式"天地同壽"出手狠辣,劍招落實便要將人劈作兩截,陸遙不得不承認,手底一緩只因不願裴劍文見到那人如此慘死,而自己又是如此……官袍浴血。
至於冒失阻刀更非信不過裴劍文的武功,卻是不及深想,下意而為。便連這把貼身攜佩的幹將,也不過是因著此趟深入玉門風險叵測,倘若周夢麟不聽勸說舉兵造反,他也只能憑著區區幾百人馬殺出重圍。縱然手下精銳盡出,個個以一當十,可那畢竟是五萬大軍,一場苦戰必不可免。
如若當真生死關頭命懸一線……他只願這把劍可以陪著自己上窮碧落下黃泉。
所謂英雄氣短,無非只因心中有了牽掛。
從來牽掛二字最是暖心,卻也最是害人。
這廂陸遙無言以對,那廂裴劍文亦是沉默不語。
他也不得不承認,方才眼見陸遙折身阻刀,背後空門大開,自己著實驚到心底一空。雖說總算趕及接下劍招,但仍自隱隱作痛的右臂提醒著他,千鈞一髮不過如是。
"陸遙,若要說到連累……"裴劍文打住話頭,靜了半晌才接道,"對不住。"
"…………"陸遙心中再歎口氣,暗忖道自己要的哪裡是這句對不住。
"你……"他走前幾步,拉過裴劍文右手,自掌心勞營送進一股溫和真氣,自下而上探過右臂經脈,放低聲囑咐一句,"你這幾天右臂莫要用力,更不可與人動武。"
"知道了。"裴劍文不欲拂了陸遙好意,任他拉著手察看傷勢,卻也多少有些不自在。
"上點藥可好?"方才裴劍文右手虎口亦被震裂了兩道口子,現下仍在隱隱滲血,陸遙握著他的手,輕輕用拇指幫他擦了擦,"……我去帳中拿傷藥過來。"
"…………"裴劍文抽回手沒有答話,陸遙抬眼看他,心頭不由一動。
帳中燈火搖曳,幽暗燭光憑空帶出幾許曖昧。身前這人半側著臉,靜靜垂眼盯著地面,陸遙有心想要伸手再拉住他,卻也知道此舉太過唐突。
只有掌心餘溫說不出地貪戀。
進不得,退不得。
念不得,忘不得。
漠上月寒人靜,漫捲風沙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你為什麼會做這錦衣衛指揮史?"
陸遙本已按下紛亂心思,默然返身出帳拿藥,卻在撩開帳門時聽見裴劍文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
塞外風大,帳中燭火禁不住門邊竄進的寒風,搖了搖便攸地熄滅。陸遙放下帳門,同裴劍文一起立在這一小方暗夜之中,慢慢開口道,"我小時候……"
話說重頭,卻也不過三年兩語便道盡昔年舊事。兩廂沉默半晌,陸遙複又輕歎一句,"只有'出人頭地'四個字是真的,這話我倒是一直記得。"
"…………"
"裴劍文,你莫要以為我坐上這個位子是身不由己,我命由我不由天,這世間沒有什麼事是真的'不得以'。"
裴劍文也還記得,娘去世前那段日子反倒開朗了些,每每靠在床頭與自己聊些家常閒話,雖然總是聊著聊著便斷了話頭,空餘一室日影寥落,藥香沉寂。
後來再大些,裴劍文才懂得那段日子娘是後悔以前冷落了他,努力與自己親近,可又小心翼翼地,不知該如何親近才妥當。
其間種種,過後想來,多少讓人心頭悶疼地欲留還拒,欲說還休。
"陸遙……"裴劍文想說你又何必如此言不由衷,卻也覺著這話有些過了,頓了頓方才接道,"俗話說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既還坐著這個位子……"
"嗯?"陸遙卻聽得雲山霧罩,心道難得這人也會一句話講得拐彎抹角。
"……總之量力而為,自己保重。"
陸遙聞言心下一暖,靜了片刻,默默出帳去取傷藥。裴劍文再點上燭火,獨自對著豆大的火苗出神不語。
他雖不知道陸遙為何帶人遠赴邊關,但看今夜的陣勢便知不會是什麼太平差事。說不掛心是自欺欺人,便如剛剛舉手無情,一劍了卻那人性命,自己也辨不清當時心中憤恨殺意,究竟是恨那人欺到自家頭上,還是恨極了他對陸遙下死手。
裴劍文可以真心把陸遙當作朋友,與他訂一個山高水長的江湖之約。
但若非要論及其他,似乎也不該再有什麼其他。
只是正事當前,這當口問什麼說什麼都是加雜添亂,平白攪了對方心神。縱然裴劍文生平最煩不清不楚,也知道眼下根本不是說這些勞什子的時候。無論如何,總要陸遙先平安了結這趟差事,別的都壓後再談。
這廂陸遙雖不清楚裴劍文心思曲折,卻也沒有一絲一毫跟他挑明的意思。他的正事不僅是這趟招攬邊軍,更是京察之時那一場黨爭較量。也許終有一日他會與他講明心跡,成與不成都求一個了斷,但在那之前,他須得先理清自己身上官場是非,走過濃雲翻墨滿天風雨。
"謝了。"裴劍文自個兒塗過藥膏,左手把瓶子輕輕拋給陸遙,右手來回扇著等藥幹。
便是這見過多少次地挑眉輕笑,凜凜冽冽沁入心竅,成了魔障。
莫再問世間情為何物。
只怕任是無情也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