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出了茶棚,陸遙一人一馬輕騎緩行。這南邊的景色他從未好好賞過,方才與裴劍文互通名號時自報應天人氏,雖不是打謊,卻也不儘然。
陸遙確是祖籍應天,但在始齔之年便跟著家裡一起上了京,之後諸多變故,每回重歸故里都是匆匆而來,再匆匆而返,一日看盡長安花。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曠蕩恩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一首《登科後》似是正應了陸遙的景。他終未辜負父親的遺願,功成名就,呼風喚雨。除了馮鳳,便連當今天子也不放在眼中,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裴劍文口中的"路遙歸夢難成"本是說笑,但現下陸遙打馬江南,看遠山,看稻田,看夕陽西下,看村落炊煙,片斷景色尚與兒時記憶一般無異,卻也心道物是人非。
昔年舊事早如細雨落春泥,天明杳無痕。別了這如畫江南,回去京師仍是孑然一身,飄搖在權勢官場,風口浪尖。他似已深明瞭"生逢亂世,身不由己"這句話,卻也在這安寧景色中生出些許倦意,想著亂世人也總要有個歸宿。
陸遙夾了夾馬腹,縱馬跑了起來,劈面迎上爽利下來的晚風。
何謂歸宿?嬌妻幼子和樂美滿是歸宿,浪跡江湖獨向天涯是歸宿,黃土墳塋埋葬恩仇也是歸宿。
好與不好端看人怎麼想,而陸遙想,都不錯。
戌中時分陸遙入了應天城,一刻不緩,直奔東廠設在這舊都的內府衙門而去。管事的親迎出來,禮畢將他讓至議事偏廳,密談了一個多時辰,方敲定事務細節。
第二日陸遙走水路返京,下了船換馬疾弛,不及整裝換衣便去見了馮鳳。
自馮鳳專權以來,京師百姓可以不知三公六部,卻連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人也知道二十四衙門是個什麼地界兒。這十二監四司八局均由宦官一手把持,其中司禮監位列二十四衙門之首,而馮鳳正是那司禮秉筆大太監,親信黨羽無數。
陸遙估算時辰,想必廠公已從司禮監回了府衙,便過東安門再折向北,騎馬去了保大坊。
進到東廠府衙,衙役將陸遙一路引至正廳,下人奉上茶盞。陸遙喝了兩口茶,抬眼見那衙役還挨延著不走,皺眉心道不去通報杵在這兒是做甚。
衙役見陸遙皺眉,方壯起膽子道,"陸大人,督主眼下正在祠堂閉門靜思,小的實在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陸遙知道廠公靜思時慣例不許人打擾,也不為難他,慢慢飲盡杯中茶水,自己走去正廳西側的祠堂。
祠堂裡供的是歷代東廠廠主的牌位,堂前立著座牌坊,上書"百世流芳"四個大字。
陸遙在那牌坊下頭停了腳,望著緊閉的祠堂大門,躊躇片刻,終是沒有走前叩門,掉頭去了正廳旁的小廳。
縱是來過不知多少次,陸遙還是每回見著那小廳內供奉的關公像都覺著實在荒唐。他負手立在廳中,望著案上香火嫋嫋,泥像橫刀立目,栩栩如生,暗道這忠信義勇的武聖若知今日被供在此處,定會怒髮衝冠,提著他那青龍偃月刀直從陰世殺將上來。
"小陸。"
身後人聲令陸遙猛然醒過神,忙轉身一撩袍角,單膝點地,低頭抱拳道,"廠公。"
"早跟你說了,"馮鳳走前兩步,按了按陸遙的肩,"這虛禮就免了吧。"
"禮不可廢,"陸遙抬頭,卻也不待馮鳳吩咐便站起身,笑道,"廠公氣色不錯。"
"你這孩子辦了趟差,毛病也添了不少,"馮鳳走到椅前坐下,揮手笑駡道,"別跟我說這些勞什子。"
早年陸父調任進京,正值馮鳳初展鋒芒,廣納人材。陸父將這朝中形勢看得分明,全不以結交宦官為恥,堂而皇之歸附了馮鳳一黨。
"大丈夫就當出人頭地,"自幼陸父便如此這般教導陸遙,"英雄也罷,梟雄也罷,那是留給後人嚼舌根子用的。人活一世不過百年,你記住,勿論手段如何,只有'出人頭地'這四個字是真的。"
可惜天有不測,陸父縱識時務,卻也未及大展鴻圖便一場急病撒手歸天。倒是陸遙自小便很討馮鳳喜歡,見他母親去世的早,又是家中獨子,索性留了下來,雖是未認義子,卻也找了好師傅教他詩書武藝,一手劍法更是親傳。
及到成年後,馮鳳未將陸遙放在東廠任職,只將他安插進錦衣衛做了鎮撫,再升僉事,步步扶植下,年前終是坐上了指揮史的位子,這錦衣衛便也真正握在了馮鳳手心。
陸遙並未落座,看下人為馮鳳上了茶,又屏息退出廳門,方道,"記得走前廠公身子不大爽利,現下可好全了?"
"不過還是那點子老毛病,難為你記著,"馮鳳舉起茶盞送到嘴邊,"無事。"
陸遙看他垂眼輕輕吹著茶水,眼下似有青影,頓了頓,終是什麼都沒有說。
馮鳳萬曆十年生人,如今已逾不惑。按說這心思深沉,諸多計較之人本應顯老,馮鳳卻因相貌生得好,且終年養氣進補,看面相不過三十過半。
他已換下了正蟒賜服,只著件天青紵絲便袍,褾裾鑲了深青錦邊,雖是一等一的料子做工,卻因衣色寡淡,襯得人有些懨懨。
那花黃梨木椅著實寬大,人坐上去總覺著單薄不少。馮鳳面色素白,垂眼喝茶時一雙鳳目更是上挑,眼角撫不平的兩道笑紋。
平頭百姓誰能知道,這在京師能止小兒夜啼之人竟是個經年面帶三分笑的人物。
普天之下,又有誰敢不要性命,贊一句馮公公好樣貌。
這許多年,馮鳳在陸遙眼裡始終像那祠堂中的死人牌位。上好的紫檀木,勾玉鎦金,正楷描朱,意喻聖眷榮寵。
卻是再尊貴華美,到底陰沉沉地少了人氣。
"這趟辛苦你了,"馮鳳飲過茶,便提及正事,"事情還順當?"
"幸不負廠公囑託,"陸遙走到椅邊,從懷中掏出密報呈給馮鳳,"都在這上頭。"
"……好,"馮鳳仔細看著紙上人名,"可走了風聲?"
"您放心,"陸遙躬身向前,壓低聲道,"屬下已吩咐過江侑泗,著人盯死了,若有風吹草動定會稟告廠公。"
那江侑泗便是當日陸遙與之密談的應天總管事,馮鳳見他辦事穩妥才調他過去坐陣。
"辦得不錯,"馮鳳看過人名,俱記清了,方慢聲同陸遙道,"這上頭,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眼下還不是時候,不過,"手底用上內勁,一紙熟宣立時化作齏粉,"早晚收拾乾淨。"
萬曆四十五年,馮鳳接任東廠,羽翼漸豐,著手大舉剷除異己。神宗無心朝政,終日深居宮中與嬪妃飲酒作樂,吏部尚書顧謙連同朝中幾位耿直老臣屢次上書不果,卻未心灰意冷,聯手自成一脈,誓要做那中流砥柱,還朝堂一片清明。
如此僵持幾月,內閣首輔猝然暴病身亡,這個重角馮鳳勢必要安排心腹來補,掌管官吏遷升、改調事務的顧謙自然不從,只依據品望政績擬了份七人名單,不惜一死強闖內廷,於乾清宮前長跪不起,以求聖上親裁。
遙話當年,顧謙足足從午時跪到酉時,膝骨由痛至麻,最終全無知覺。晚秋入夜風寒,他舉目而望,乾清宮內燈火通明,絲竹鼓樂之聲自這冷夜中傳過來,不禁眼眶一熱。
仰頭遠眺浩瀚天幕,顧謙生生把淚逼回心口,再望向巍峨殿宇,卻見那高高白玉臺階上,多了個挑燈佇立的人影。
馮鳳掌著盞宮燈立於殿前,慣常含笑的臉孔此時卻波瀾不興,他淡淡望著階下,緩聲道,"好一位剛正不阿的……"卻不知是在對誰說,"……賢臣。"
人影逆光,顧謙辨不清形貌,卻也知道除了馮鳳再無二人。他自是沒有聽到話音,只憤然盯住那一點燈火,一條暗影,勉力挺直腰板。
這麼一上一下無聲對峙,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馮鳳終拾階而下,慢慢走至顧謙身前,躬身在他耳邊道,"顧大人,可還受得住?"
"……不勞公公費心!"顧謙一字一字,厲聲冷言。
"哦?"馮鳳直身挑眉,"這更深露重的,不如咱家幫大人遞進去?"
顧謙連回都懶得回他,只定定望向眼前夜色。這名單絕不可經旁人之手,他定要聖上親斷!
馮鳳等不見人應話,卻也不動怒,只笑了聲"咱家便成全大人這一回",複又轉回階上,隱入殿門。
盞茶過後,突有另一內侍尖聲傳道,"著吏部尚書顧謙入宮覲見!"
方才忍過去的淚隨著這聲傳宣兀地流下,想他堂堂吏部尚書,二十載老臣,竟抵不過一個宦官一句話。
顧謙膝頭無覺,幾是連腳帶手爬上臺階,姿勢雖然不雅,卻一刻不敢拖延。
那熱淚便在這踉蹌滾爬間全然流幹。
顧謙在殿前整好衣冠,忍著膝痛邁入殿內,又再強自跪倒,"臣顧謙叩見陛下,"摸出懷中奏疏雙手呈上,"此是繼任首輔名錄,微臣鬥膽恭請聖上過目。"
"放那兒吧,"神宗已是三分醉意,面帶酡紅擺了擺手,"朕回頭再看。"
"微臣鬥膽恭請聖上過目。"顧謙卻不退下,仍是那一句話,再把奏疏遞前。
"你!"神宗本不耐煩,心底恨他忤逆,手中酒杯正正砸過去,磕出一道血痕。
"微臣鬥膽恭請聖上過目!"便是無淚,也有這一腔熱血可流。
神宗待要再罵,卻聽馮鳳溫言勸道,"難得您今個兒興致好,何必讓幾個破人名兒攪了興。"
神宗氣得已然酒醒,也知顧謙並無大過,冷哼了聲,差馮鳳將奏疏拿過來,每頁掃了兩眼,扔至一邊。
"顧大人,皇上看也看過了,您這便跪安吧?"馮鳳見神宗背過身面沉不語,再站出來打圓場,走前幾步親將顧謙攙了起來。
待顧謙掙開了自己的手,行禮退出殿外,聲樂再起,馮鳳方揀起那本奏疏,略翻了翻。神宗正與嬪妃飲酒,心神全不在這上頭,只由他去。
顧謙一筆好字,但見剛直正楷一頁一頁,人名政績工工整整,俱是心血。
馮鳳笑了笑,將那奏疏輕輕放至桌邊。
"官降雜職。"過了兩日,打回來的奏疏上只得這四字,字字朱砂如血。
馮鳳自是快意無比,卻有正直之臣聯名上書申救,一日奏疏摞了尺餘。
只是神宗一意孤行,因那七人他平日皆厭惡不已,甚疑是吏部徇私,怎可輕饒。
風波平定,一干上書人等外放的外放,降調的降調。顧謙更索性革職為民,帶著"忤旨"之罪南下歸鄉。
實是從首輔暴病,到名錄之爭,以至顧謙冒死進諫,含恨回鄉,俱是馮鳳設下的局。顧謙以為將那奏疏貼身攜帶親呈聖上便萬無一失,卻不知府中早有馮鳳暗探。
馮鳳初知那名單便曉得這個局設的不錯,顧謙還真是全不懂揣摩聖意,作繭自縛又能怨誰?
顧謙離京那日,他垂手靜立於昏暗宮殿之中,心中慢聲道:
"顧大人……時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