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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媽媽」旅館是幢平坦的建築,然而呈銳角的屋頂四處突出,讓人聯想起英式的那種小城堡,感覺就是如今流行的木造房屋與磚瓦房的結合體。建築的周圍圍了一圈圍牆,洋溢著一股中世紀般的氣氛。
「真不錯。」菜穗子喃喃說道。
「這裡原本就是英國人的別墅,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變賣給了現在的老闆,開了這家旅館。不過聽說接手之後,這家店的主人似乎也並沒有對它進行過太大的改造。」
麵包車鑽進紅磚砌成的院門,之後是一片小小的停車場。停車場裡已經得了幾輛車。菜穗子想,或許是那些先到一步的客人們開過來的吧。
樓房圍繞著中央的庭院而建,圍成了個「コ」字的形狀。雖然幾乎每一幢都是平房,但其中卻有兩處建造成二層式樣的地方,打破了整體的平衡。
「辛苦諸位了。」
高瀨熄滅了引擎,扭過頭來向幾人說道。真琴對他說了句:「辛苦你了。」
庭院裡積了薄薄的一層雪。用腳一踩,積雪就會往下陷入一公分左右的深度。菜穗子和真琴走在前頭,只聽身後傳來太太叮囑自己丈夫「當心別摔了」的聲音。
店門口放著塊寫著「鵝媽媽旅館」字樣的木牌。惟有從這一點上,才能看得出這家店的經營者是日本人來。
推開木製的門扉,正面是一扇玻璃門。人影在玻璃門後來回走動。高瀨推開門,衝著屋裡說了句「我把客人帶來了」。屋裡應了句「辛苦了」。菜穗子二人跟在高瀨的身後,剛一進門,就見一個嘴唇周圍長滿鬍鬚的男子從櫃檯後走了出來。門裡是一處天花板很高的大廳,角落裡有處櫃檯,櫃檯的後邊似乎是廚房。屋裡放著五張可供四人圍坐的圓桌,另外還有一張較大的長桌。櫃檯的對面是壁爐。
「這位是這家旅館的老闆。」
等高瀨介紹過之後,滿臉鬍鬚的男子低了下頭。說了句「我叫霧原」。男子下身一條牛仔褲,上身一件訓練服,身體沉穩魁梧,感覺以前似乎曾經練過。菜穗子本以為經營者會是個年過五旬的老者,可眼前的這位與她想像中的形象卻相去甚遠,令她不禁有些困惑。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這位,不管再怎樣看,年紀都不會超過四十歲。
「今後可要請你多關照了啊,經理。」
大夫太太從菜穗子的身後探出臉來。男子一臉懷念地瞇了瞇眼,之後又把目光投到了菜穗子二人的身上。
「請兩位好好享受一番吧。到我這裡來的,全都是我的客人。」
亂蓬蓬的鬍鬚中,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菜穗子二人低頭說了句「請多關照」。
「兩位的房間就安排到那裡,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經理一臉擔心地看了看高瀨。
「嗯……這事在她們兩位預約時就已經商定過的。」高瀨的目光在經理和菜穗子二人的臉上來回游戈。菜穗子立刻便明白了兩人間這段對話的深意。
「那個……沒事的,我們不介意。其實也怪我們,直到臨行前才預約。」
菜穗子預約時,高瀨曾告訴過她,旅館裡就只剩一間空房了。當時他也曾說過,那房間是公一當年自殺時住的房間,旅館準備過上一段時間再使用的。其原因就在於,若是隱瞞曾經發生過這事,讓旅客在這房間裡過夜的話,這種做法實在是有違良心。
但從菜穗子的角度上來看,能住到公一當時死去的那間房裡去,正是求之不得的良機。於是她對高瀨說,「住那間房也行。」
「不過……」
經理抱起了雙臂。
「不會是有幽靈出沒吧?」
真琴突然開口問道。
「沒這回事。」經理連忙擺了擺手。
「沒聽說有這事。」
「那不就行了嗎?要是這次租給我們也沒事的話,那今後你們也就能放心把那房間給租出去了。如果總這樣下去的話,那這事可就沒個頭了。」
被真琴緊盯著看,經理似乎有些遲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之後,他緩緩地喃喃說道:
「既然你們覺得沒事,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高瀨,你來帶她們過去吧。」
菜穗子和真琴跟在高瀨身後,邁開了腳步。
「最近這些個女孩,感覺都挺堅強的呢。」身後傳來經理與大夫太太交談的聲音。菜穗子心中卻獨自納悶:為什麼經理就沒把真琴給誤當成是男孩呢?
穿過大廳旁的走道,第三扇房門就是真琴和菜穗子住的房間的入口。門上掛的牌子上,寫著Humpty Dumpty的字樣。
「這是什麼意思?」
聽真琴發問,高瀨一邊打開門鎖,一邊回答:「進去之後你就明白了。」
打開房門,裡邊是一間起居室。話雖如此,也不過只是在一張高高的桌子兩邊,對面放著兩張硬椅子。房間的右角上,放著一隻似乎與桌椅材質相同的簡陋壁架,左角里則是一張感覺比公園裡的長凳還要小上一圈的長椅。
「那是什麼?」
真琴指了指架子上方的壁掛。壁掛的周圍是一圈浮雕,中央則雕刻著英文。壁板的大小約有一張報紙那麼大。
英文的內容如下:
Humpty Dumpty sat on a wall,
Humpty Dumpty had a great fall.
All the king's horses,
All the king's men,
Couldn't put Humpty together again.
「這是《鵝媽媽之歌》裡的一首。」
高瀨伸出手去,把壁掛翻了個面。壁掛的背面刻著日文。看樣子那些日文是後來新刻上去的。
「這些字是經理刻上去的。」高瀨說。
雞蛋矮人坐在高牆上,
雞蛋矮人猛地摔下來。
哪怕聚集國王所有的駿馬,
哪怕動員國王所有的勇士,
也再無法讓雞蛋矮人恢復原狀。
「這個Humpty Dumpty,指的就是路易斯·卡羅的《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邊的那個得意的雞蛋矮人吧?」
菜穗子的腦海中回想起愛麗絲與坐在石壁上,不停地瞎扯的雞蛋矮人對答的那幅插圖,說道。她記得自己曾在很久以前看過那本書。
「準確地說,應該是在《愛麗絲》的續集《鏡中奇緣》裡出場的。也是《鵝媽媽之歌》的角色中最有名的人物。」
高瀨展現了他知識豐富的一面。
「這壁掛是之前就在這裡的嗎?」真琴問。
「您說的『之前』,指的是這裡改成旅館之前嗎?似乎是這樣的。不光只是這間屋子,當時每間屋子裡都掛著一幅這樣的壁掛。經理覺得挺有意思的,所以就把歌謠的一部分命名作了房間的名字。而這間房間的名字就叫做『Humpty Dumpty之屋』。」
「這旅館總共有幾間客房?」
「呃,總共七間。」
「那就是說,同樣也有七首歌謠咯?」
「不,其中有的房間裡同時掛著兩首歌謠。」
高瀨又補充了一句,「之後你們慢慢就會明白的。」
房間的深處還有一扇門,高瀨打開了那扇門的門鎖。打開房門之後,就見眼前並排放著兩張床。
「這裡是臥室。」
兩人跟著高瀨進了屋。屋裡有一扇窗戶,床頭朝著窗邊,並排放著兩張床。兩張床中間放著一隻小床頭櫃。
「我哥哥……我哥哥他是在哪張床上死的?」
菜穗子站在兩張床之間問道。胸口有股熱乎乎的東西湧上來,為了不讓其他人覺察到,她拚命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反而使得語調變得毫無半分抑揚頓挫,聽起來很不自然。或許是因為喉頭有些哽咽的緣故,高瀨輕咳了一聲,指著左側的床說:「是這張。」
「是嗎……就是在這裡……」
菜穗子的掌心從雪白的床單上輕輕劃過。一年前,自己的哥哥就是在這裡,陷入了永遠不會醒來的長眠中去的。輕撫床單,菜穗子甚至會有種錯覺,感覺就像是還能感覺到一絲哥哥身上的餘溫似的。
「當時是哪位發現的屍體?」
面對真琴的問題,高瀨回答了一句「是我」。
「當時許多人都在場,但最先進到這房間裡發現屍體的人是我。」
「當時屍體就躺在那張床上嗎?」
「對……或許是因為中毒後感覺到苦痛的緣故,床單稍稍有些凌亂。實在是很可憐。」
或許是回想起當時那幅情景的緣故,高瀨的嗓音也突然變得低沉下來,整個人的姿勢也有些垂頭喪氣。菜穗子對他說了句「謝謝」。不知為何,她總有種想要向高瀨道謝的衝動。
然而,眼下卻並非沉浸於感傷之中的時候。自己可不是來這裡獻花上香的。
「我聽人說,當時房門還上了鎖?」
菜穗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強一些,開口問道。
「對。」
高瀨指了指門口,「那扇門自不必說,就連外邊的那扇門也上了鎖。」
房間入口處的房門如果沒有鑰匙的話,就只能從屋裡上鎖,而臥室門上的門鎖,則是在門把的地方有個按鈕,只要按下按鈕後把門關上,房門就會自動上鎖的那種類型。真琴輕輕瞥了一眼,走到窗戶邊。
「那裡的窗栓也是鎖著的。」
高瀨彷彿看穿了真琴的心思一般,開口說道。
「因為窗栓的問題較大,所以警方也曾多次找我確認過當時窗栓的狀況。」
菜穗子也走到真琴的身旁,觀察了一番。窗戶是雙層式的,外邊是百葉窗,裡邊是玻璃窗。不管是百葉窗還是玻璃窗,都是兩向對開的。百葉窗向外開啟,玻璃窗則是向內開啟,而且都裝著搭扣式的窗栓。
「抱歉。」
菜穗子扭頭衝著高瀨說道。
「那個……能麻煩你給我講述一下發現我哥哥已死時的情形嗎?我也知道,或許你並不想舊事重提。」
而她自己其實也並不想問——
聽完菜穗子的話,高瀨默默地盯著兩個女孩看了一陣,目光中交雜著猶豫與困惑。過了好一陣,他才擠出了一句「是嗎」,眉間深刻著皺紋。
「你們到這裡來的目的就在於此吧?也就是說,你們對警方有關案件始末的推測抱有懷疑。」
菜穗子默然不語。她在思考自己究竟該如何作答。高瀨他未必就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但如果缺少了他的協助,那就再無法究明真相了。
最終給沉默畫上句號的人是真琴。只聽她坦言道:「的確如高瀨先生所言。」菜穗子聞言一驚,扭頭看著她的側臉,可真琴卻依舊平靜地說道:「對於自殺身亡的結論,死者的妹妹並不認同。她的心情也並非無法理解。聽人告知說自己的哥哥在一處陌生的地方離奇死去的話,任誰都無法立刻接受的。我們到這裡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證實這一點。而再沒有任何其他的目的存在。當然,既然對自殺這結論心存疑慮,那我們就會把這一點給徹底查個水落石出的。」
「真琴……」
真琴衝著菜穗子擠了擠眼:「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有時候還是得有個人來推一把的啦。」
「謝謝。」
菜穗子心裡突然浮現了一種與案件全然無關的想法:真琴為什麼會是個女的呢?
或許是感受到了菜穗子那份決心的緣故,就連之前一直雙手叉腰、緊咬下唇的高瀨也重重地聳了聳肩,點頭說道:「那我也就不瞞你們了。」
「事情發生在公一到這裡來的第五天夜裡。當時他和那些常客們都已經混熟,之前也曾和他們一起打過撲克。那天夜裡,因為另一位旅客提議找幾個人來一起打牌,所以我就和那位客人一起去約公一。可我們敲過門後,卻總不見有人應門。當時我試著扭了一下門把手,結果一下就擰開了。也就是說,那時候外邊的房門還沒鎖。其後我又敲響了臥室的房門,依舊不見有人應門。而臥室的房門卻上著鎖。當時和我在一起的那位客人說,或許公一他不在屋裡,於是我們便決定從窗戶那邊看看情況。等我們繞到屋外一看,才發現窗戶也牢牢地插著插銷。」
「那你們看到屋裡的情形了嗎?」
聽過真琴的提問,高瀨搖了搖頭。
「當時百葉窗關著。我們只能猜測他大概是睡著了,最後無功而返。」
「當時大概是幾點?」
「八點左右。之後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吧,因為人數不夠,我又去叫了他一次。可第二次去的時候,房門卻已經上了鎖。我們猜測他或許是真的要睡了,所以只好再次返回。又過了半個小時之後,在這裡上班的女孩說感覺情況有些不大對勁。從之前公一的作息規律來看,他應該是不會這麼早就睡的,而且屋裡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一想到這些,我們便開始不安起來,再次跑去敲門,屋裡依舊沒有回應。無奈之下,我們只好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進了屋裡。因為臥室門也上了鎖,我們又用鑰匙打開了臥室的門……」
「之後你們就發現公一已經死了是吧?」
「是的。」
高瀨看了看真琴。
菜穗子坐在哥哥當年死去的那張床上,掌心輕撫著潔白的床單,聆聽著高瀨的講述。在這密室之中,哥哥他在臨死時究竟都在想些什麼,感受到了些什麼。
「當然了,警方對是否存在有他殺的可能這一點也曾展開過詳細的調查。可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能查到。」
「那有關毒藥的情況呢?我聽說那毒藥是烏頭鹼,高瀨你對這事是否知道些什麼?」
高瀨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不清楚。當時警方也曾對這事追問不休。」
「是嗎?」真琴和菜穗子對望了一眼。
「剛才所說的那些,就是發現屍體時的狀況了。至於其他的情況,不光我不清楚,估計其他人也沒人會知道。」
高瀨看了兩人一眼,那目光就像是在問「這下子你們也該心滿意足了吧」一樣。真琴就彷彿回應那目光似的點了點頭。
「謝謝你。不過之後或許我們還會有其他問題向你請教。」
「我會全力協助你們的。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請你們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們是來調查去年的那件案子的。因為其他的客人都是上這裡來放鬆的,如果你們總是問來問去的,客人們自然不會有什麼好的心情。另外,如果你們有什麼新發現的話,請你們立刻告知我。我覺得我有知道的權利。」
「我們可以答應你不把我們此行的目的告訴任何人。」
真琴回答道。她從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把調查到的結果告知於你這一點也大致沒什麼問題。可如果其內容不便告訴你的話,又該怎麼辦呢?」
高瀨苦笑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們發現我比較可疑的時候?」
「沒錯。」真琴也微微一笑。
「那也就沒辦法了啊。你們就編通謊話來告訴我吧。」
「我們會的。」
真琴不苟言笑地回答。
其後,高瀨向兩人簡單地說明了一下用餐時間和有關洗浴的事宜,把鑰匙交給兩人,離開了房間。見只有一把鑰匙,菜穗子問道:「沒有臥室房門的鑰匙嗎?」
高瀨回答:「一般我們不讓客人們給那扇門上鎖的。要是把兩把鑰匙都交給客人的話,很容易鬧出麻煩來的。」
真琴問:「之前也是這樣的嗎?」
高瀨閉上一隻眼睛,回答道:「一直如此,去年也是這樣的。」
高瀨離開之後,菜穗子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一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哥哥就是這樣死去的,一種莫名的感慨就會向她的胸口襲來。那種感覺似乎與「懷念」很接近。
「真琴,抱歉啊。」
「幹嘛突然道起歉來?」
「想問的話全都讓你替我開口去問。」
「沒關係的啦。」
真琴站在窗邊,兩眼望著窗外。過了一陣,她用不帶半點感情的語調喃喃說道。
「剛才那位太太說,是因為這裡什麼都沒有,所以才選擇到這裡來的,或許其實恰巧相反啊。」
「恰巧相反?」
菜穗子爬起身來,「這話什麼意思?」
「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真琴向菜穗子投去了犀利的目光。
「眾人之所以會聚集於此,或許並非是因為什麼都沒有,而相反正是因為這裡存在著些什麼吧。不知為何,我總會有這樣的一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