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請離開我吧（一）

　　余待在深夜兩點收到了回信。

　　信的內容大致是，這位小枝按照他的囑咐，和後來執政的紅色黨人交好，並重點和上海灘後來的幾位著名人物打好了關係。同時她也確實投資了一些他交代的政府重點扶持產業，避開了一些看似紅火實則很快就會消亡的工業，如今事業有成，但人到晚年，各種原因之下，她的身體不是特別好，也許不久之後就要撒手人寰了。所以趁著還有拿筆的力氣，將這封信寫下來。

　　對於余待提到的，如果說後來的確成功了，希望能分出一部分的資金來資助孤兒的要求，對方也做出了正面的回應。她說，她已經在家族集團內部成立了一個基金會，專門用來資助失去父母或是被拋棄的孤兒。

　　「謝謝您告訴我，答案就在心中。搞清楚在自己心裡什麼才是最重要的，這一切都能迎刃而解。雖然我後來特地想去泉汾南貨店向您表示感謝，但被告知泉汾南貨店的主人在我去的前一天恰好已經仙逝了。那麼我收到的那些信是怎麼來的呢？奇怪的是我並不害怕，可能因為泉汾先生您那未卜先知的能力如此神奇，在我眼裡從來就不是個普通人吧。您一定是羽化登仙的仙人，我為自己能夠有幸得到您的指點而感激無比。

　　「不管怎樣，我會將您的托付繼續延續下去，小枝基金會會繼續以私人的名義向孤兒們提供幫助。

　　「真的謝謝。

　　「——小枝」

　　看到關於仙人那一段的時候，余待的表情還是有一瞬間的崩塌。原來這家雜貨店的主人已經過世了嗎？幸好這位名叫小枝的女孩子給他自圓其說了，不然他還真不知道怎麼收場。

　　然而被一個似乎是事業有成年紀有很大的老人家成為仙人並且用如此恭敬的語氣給他寫信……還是很違和……

　　不管怎樣，他的建議能夠幫助到她，還是很開心的。

　　剛放鬆下來，門外的郵筒又傳來了新的聲響。余待走出門，打開郵筒。裡面只有一張紙，連信封都沒有。

　　余待打開來，只見裡面……是一團烏漆麻黑的鬼畫符。

　　「……」什麼鬼……這個寄信的人是不是心情不好……

　　余待抽了抽嘴角，拿著這張紙走進了雜貨店裡面。紙張很黃，上面還帶著「工作日誌」的字樣，像是他爺爺輩用的那種東西。

　　正在想著這團鬼畫符到底是什麼含義，不久後，郵筒那邊又傳來了聲響。這次是一封正正經經的信，字體也成了簡體，只是看起來寫字的人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字跡比較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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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汾真人：

　　您好，我叫誠君。家母曾經受過您的幫助，在家中常年都供著您的仙相。雖然我想您身為仙人應該沒什麼空理會凡人的俗事吧，但我實在沒什麼人好傾訴了，寫下來的東西不能留下來，只能焚燒，如果是焚燒給您的話，也可以抱著也許會被閱讀的僥倖心理，略感安慰吧。

　　是這樣的，我希望我的未婚妻能和我取消婚約。我這樣說並不是因為我和她的感情出現了什麼不和，而是最近文化界發生了許多匪夷所思的冤案，詳細我就不多說了，總之，我作為一名剛畢業的大學生，雖然家境不錯，但在大學時年少氣盛，得罪過不少人，這一次藉著某件事情，我被打成了所謂的右派。家裡雖然有一些人脈和地位，但也僅限於能讓我不被抓進監獄的地步而已。

　　我不知道這樣的局面還要繼續多久，但我覺得我堅持不下去了。每天的批鬥，寫檢查，大學時期我以為這世界太過迂腐，毫無自由，現在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束縛和壓抑。當初我和她一起約定好，要一起研究出一份經得起後人考量的成果，這樣才算不枉此生。然而現在我甚至沒有辦法發表任何東西，我過往引以為傲的一切都被否決了。然而她還年輕，美麗，如果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甚至結婚，她的才華也好人品也好，都會被這世界否認的。

　　我把這些想法跟她說了。我知道她可能會生氣，可能會認為我是在懷疑她，但我認為我是在為她好。這場風波不知道要持續多久，我不想讓她和我一起吃苦，她值得更好的選擇。

　　我將各種利害關係都跟她說清楚後，她果然還是生氣了。雖然我知道這樣也許會傷她的心，但我認為我的選擇沒有錯。現在當局就有一位非常優秀的人一直對她心儀，如果跟他在一起的話，她就不必和我一起吃這些苦頭了。

　　P.S.字跡寫得比較潦草，是出於不想被發現我在寫信只能湊忙落筆的原因。真人您應該會原諒我的吧。

　　——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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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居然會被當成家族守護神供奉起來，余待花了半天功夫仔細辨認完字跡時，時間已經是兩點四十分。

　　根據信件內容判斷，這封信書寫的年代應該是發生在六十年代左右，當時文化大革命剛開始興起，許多文化界的知名人士甚至是泰斗都被打成了右派，這一位應該也是其中之一。

　　「家母曾經受過您的幫助」什麼的，是指之前的那個小枝？

　　不管怎樣，先回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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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誠君先生：

　　你好。

　　其實我不是什麼仙人，不過如果你認為是那就是吧。同時也請看完信後立刻燒掉它，免得引起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從個人角度而言，我認為你的未婚妻如果在得知你的想法後會如此生氣，說明她應該的確是愛你的。

　　你是擔心她雖然眼前還愛著你，但日後這份愛一定會被殘酷的生活逐漸消磨，所以寧願自己主動拋棄她，也不希望在日後聽到她說出後悔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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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完這些文字後，余待把信封投了進去。心情因為這些文字沉重了不少，雖然是在問那個叫做查誠君的青年，但其實，又何嘗不是在問自己呢。

　　為什麼會不敢將真心交付出去，其實也是出於一樣的理由。余待根本不知道查一楠那樣的人為什麼會喜歡自己。雖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大道理也聽過不少，然而到了自己身上，還是忍不住要用各種因素去衡量。

　　衡量來衡量去，最終得出的結果就是，對方沒有理由要喜歡自己。如果只是一時被荷爾濛濛蔽了雙眼，那他就等少年人躁動的荷爾蒙平靜下來好了。假如說日後會被對方拋棄的話，還不如從來不付出真心，從不交出去，便也絕對不會受到傷害。

　　正歎了口氣的時候，外面傳來信件的聲響。對面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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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汾真人：

　　您好。您居然真的回信了！雖然您說您不是什麼仙人，但能讀到這封信，並能有這樣的偉力將信件憑空傳達到我這裡，您一定也是有著非凡的法力。

　　話說回上次說的事情。其實，擔心日後她會後悔，只是原因之一。我更害怕的是，我自己會變。

　　如我在上封信裡所說的，我的家境非常好，從小就過著許多人也許一輩子也過不上的生活。我不知道這場浩劫要持續多久，我也不敢相信我的品性，我知道有許多原本善良的人在生活的摧殘下後來變成了陰暗扭曲的人，那麼我呢？從之前優越的地位掉落到如今的境地，我之後會不會也變成那個樣子？會不會因為長期的不如意變成了我最厭惡的那種人？

　　我不怕她辜負我，我怕我會辜負她。

　　——查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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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華滿地。

　　余待讀完信，倒是很詫異。他以為對方只是擔心未婚妻日後會變心而已，沒有想到這個人居然這麼的……他是該說善良還是該說懦弱……

　　想了想，余待開始寫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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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誠君先生：

　　你好。

　　說句不客氣的，以你的家境來看，在這場風波中你頂多就是發表不了研究而已，不至於會真的吃什麼身體上的苦頭。許多當初備受尊重的文化界泰斗，在這個時期都過著沒有絲毫尊嚴的生活，甚至身體也被摧殘。相比那些人的遭遇，你的這點煩惱根本算不了什麼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這句話，你是聽過的吧？苦難這種事情就像烏雲，遠看是漆黑的，但置身其中時卻不過是灰色。人不能永遠只做自己有把握的事情，你的未婚妻既然愛著你，你也愛著她，為什麼不好好把握這段愛情呢？人要遇上一個自己愛也愛自己的人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明知未來艱辛卻還願意陪你一起走下去更是難得，因為這種虛無縹緲的理由就想放棄，我真不知道是該說你善良還是該說你自私。

　　不過，我也許可以給你一個具體的期限。這場文化大革命將會在1976年結束，屆時許多冤假錯案都將被平反。對於文化研究者來說，過早地接觸到社會評論也許並不是一件特別好的事情，在你的家庭的保護下，你可以專心做研究。只是不能發表而已，不代表不能研究吧？好好靜下心來，厚積薄發，藉著這場浩劫好好修煉自己的內心，那麼這段時間或許反而是因禍得福呢。

　　言盡於此，好自為之。不必再給我回信了，但希望在這場浩劫結束後你能告知我這件事情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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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待寫完信的時候就有一種迷之煩躁感。

　　這封信寫得非常快，字跡甚至有些潦草。他覺得自己語氣這麼重，根本不是在說這個叫做誠君的人，而是把自己的軟弱發洩到無辜的人身上。匆匆把信件扔到郵筒裡，余待回到荒涼的雜貨店，靠著貨架蹲坐下來，將頭埋到膝蓋裡。

　　和這個叫做誠君的人一樣的念頭，在他腦海中出現過無數次。

　　是啊，道理他都懂，可是，他也說不清楚，他不相信的到底是自己，還是查一楠。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覺得自己寫的東西是垃圾我決定趕緊把這篇文完結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