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入夢
翌日,王瑞決定去書院轉一圈,因為陸判的事,他最近都沒在書院露面。
剛進課堂,就聽大家在小聲議論著什麼。
“死的是真慘啊,聽說心臟被一個厲鬼給抓走了。”
“是啊是啊,你說咱們今天的課還上不上了?是不是得去弔唁一下,出個份子錢?”
“那我得回家換衣裳,我這衣裳鮮豔直接去不大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反正人都死了,怕什麼。”
王瑞抓過馬蕭,問:“發生什麼事兒了?”
馬蕭一咧嘴:“告訴你,別嚇著,朱爾旦,死了!被掏了心,屍體突然出現在家裏,據說他爹娘當時就嚇得昏死過去了。今天搭了靈堂,大家都等著山長來呢,看是不是一起去弔唁呢。”
死了?王瑞震驚歸震驚,但有種情理之中的感覺。
這時霍柯走了進來,宣佈了山長的命令,今天不上課了,想去朱爾旦家弔唁的人,可以跟著他一起去,不想去的就算了。
王瑞決定跟去看看情況,便報名了。
朱爾旦確實死了,屍首停在家裏,之前縣衙的仵作來驗屍,一瞧就是死於非命,開膛破肚心臟都沒了。朱老爹和朱老娘還有朱爾旦的妾室蕊雲一口咬定是跟十王殿的判官有關係,人是他帶走的,現在死了,兇手就是陸判。
這讓韋知縣很難辦,懷疑是朱家的人被突然出現的屍體嚇瘋了。但詢問了幾遍都這結果,只得將案子暫時擱置,等其他線索再偵破,讓朱家先把朱爾旦入土為安。
王瑞他們去的時候,靈堂已經佈置起來了,蕊雲正在靈堂燒紙。
見了王瑞,朱家二老將他請到後堂,摸著淚問他,是不是他請了高人拿了陸判,讓蕊雲和王小姐的身體換過來了?他看老人家可憐,點頭說是。
朱家二老又問:“那我兒怎麼死的?”
王瑞這就不知道了:“和鬼神混在一起,發什麼事都不奇怪吧。”
朱家二老含淚點頭:“是啊是啊,和鬼神混在一起……他也是活該,遭報應了……”朱爾旦那時候的作為,傷透了兩個老人的心,甚至覺得不如沒生養他,只是沒想到如今人真的死了。
王瑞可憐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默默的掏出一錠銀子塞在老人家手裏,沒多說什麼,轉身去了前堂,給朱爾旦上根香就離開了。
走到大門口,和一個書生打扮的人撞了個滿懷,這書生十幾歲的模樣,王瑞掃了他一眼,心想書院裏有這號人嗎?但仔細一想,好像似乎大概有這麼一張臉,或者自己在哪里見過,最近發生的太多,他一時竟想不起來。
可那書生抬眼看了下王瑞,卻驚道:“是你!”
“你認識我?”
“啊——認錯了,不好意思!”書生不好意思的笑笑:“在下是朱爾旦的朋友,特來弔唁。”
弔唁你還笑?你是朱爾旦的仇人吧,不過和王瑞沒關係,他一指靈棚:“那你進去弔唁吧。”說完,繞過這書生出了院子。
這書生斂回笑容,徑直走進了靈棚,棚內外有十幾個書生,他走上前去自報家門:“我姓燕,是朱爾旦的一位朋友,特來弔唁的。敢問現在朱爾旦裝入棺槨了嗎?”
聽到他說話的書生,恍然間點點頭:“屍體在棺槨中。”之後便像看不到這個燕生一般的,任由燕生推開朱爾旦的棺材。
燕生看著裏面的屍體搖頭,不行了,死的不能再死了,救不回來了。
蕊雲只是掩面啜泣,那判官是把她的身體換回來了,但卻把朱爾旦殺了,可憐她這肚子裏還揣著一個孩子,她以後註定要帶著孩子守寡了。
“咳!”燕生咳了一聲。
蕊雲這才發現眼前站著個書生,她嚇了一跳,她真是哭的太入神了,連人靠近了都不知道。
“你能給我一口水喝嗎?”燕生道。
蕊雲本想說要他進屋自己去喝,卻不知為何,竟然道:“好的,你隨我來。”然後起身,向屋內走去,而燕生則跟著她。而靈棚內的其他人彷彿沒注意到發生的一切,敬香的敬香,說話的說話。
蕊雲前腳進了廚房,燕生後腳將廚房門關上,他拍了下蕊雲,將她定住,然後來到水缸前,取了水瓢舀出水,手指插進水中攪了攪,口中念念有詞,接著便將一瓢水都潑在了蕊雲臉上。
她如夢初醒,深吸一口氣,本能的用衣袖擦臉,氣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我好心帶你喝水,你卻潑我!”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引袖擦臉上水漬的瞬間,黑斑竟然被擦掉了。直到看見袖上的黑色的髒汙,她才納悶的道:“我臉上很髒嗎?”
燕生道:“以前髒,現在不髒了,不信你自己瞧瞧。”
蕊雲撲到水缸前,對著水面看自己的臉頰,果然裏面的她又恢復了往日的光潔,黑斑早已沒了蹤跡。
她愣怔了一下,咚的跪在燕生面前,一邊磕頭一邊哭道:“仙人,您真是我的再造恩人。”
燕生頗為不好意思,尷尬的道:“你別謝我了,快起來!這不算什麼,本就是我該做的,我現在還要繼續救你。”
蕊雲慢慢的起身:“救我?”
“嗯,救你,朱爾旦死了,你懷著他的孩子註定要為他守寡了,太可憐了,再說,這本不是你的命運!”燕生道:“我將你的孩子轉移到你婆婆身上,你沒了羈絆,臉也恢復了,可以另行嫁人了。”
陰間安排投胎,只看婦人腹中的胎兒是否發育到可以承載魂魄的程度,一旦胎兒足夠成熟了,便安排魂魄來投胎。
比如去年福建總兵楊輔家的孌童就生了兩個健康的男嬰,蓋因為那兩個男嬰也不是孌童孕育的,而是附近的妖怪偷了婦人的胎兒,想要自己食用,但路上被有道行的人發現了追殺,便將兩個胎兒使用法術藏在了孌童體內,不想妖怪被殺,沒取出胎兒,陰司一查又有容納魂魄的肉體孕育了,也不管男女,就放了兩個鬼魂來投胎。
男生子的奇聞就是這麼來的。
所以蕊雲的孩子,交給她婆婆來懷是一樣的,唯一變化是孩子要認十月懷胎的女子為母,以後對朱老娘盡孝,而不是蕊雲。從這點看來,對朱家老夫妻來講,反倒比蕊雲生下遺腹子,更得利。相當於又有了個親生兒子。
“這……”蕊雲有些猶豫,但也僅僅是有些而已,為了那個負心橫死的朱爾旦拉扯孩子不值得,況且那孩子也不會死,只是由婆婆孕育去了。
燕生見她答應,那麼事情就好辦了,只在她肚子上摸了一下,就轉身出去了。
蕊雲追到門口:“您留步啊,這就完了嗎?”
“你在叫誰?”霍柯突然出現,他是第一個發現蕊雲不見了的人,便到廚房來看看,不想她真的在這裏,更令他驚訝的是蕊雲的臉恢復了:“你、你的臉好了?!”
蕊雲沒睬他:“你看到那個書生了嗎?”
“這滿院都是書生,別說什麼書生了,你的臉真的好了!就這麼一轉眼,神了!”霍柯欣喜若狂:“你怎麼弄的?”
她推他出去,將廚房門關嚴。霍柯不好意思砸門,只得隔著門板道:“朱爾旦如今死了,你也沒依靠,你若是沒地方去,可以來找我。”
蕊雲心亂如麻,沒吭氣。霍柯只好歎氣著走了。
當晚朱老娘做了個夢,夢裏有個白衣服的秀才告訴她,已經將蕊雲肚子裏的孩子轉移到她身上,叫她孕育這個孩子,至於蕊雲,其實本就不該和朱爾旦有瓜葛,如今他們朱家該放了她走。
第二天朱老娘一起來,果然有了孕吐的反應,再叫大夫一把脈果然有了快兩個月身孕了,而蕊雲那裏則沒了孕相。雖然朱爾旦這個兒子死了,但轉眼又有個盼頭,朱家二老心裏好受了些。至於蕊雲,朱家老夫婦本來就打算等她生下孩子,還她自由,現在她既然沒了身孕,也就不留她了。
當即取了她的賣身契,跟她說,她現在自由了,想走隨時可以走。蕊雲不想留在這傷心地,給住朱家二老磕了頭,簡單帶了個包袱就走了。
還沒等出城就被霍柯被給攔住了,她一個美貌的女子沒人照顧,這麼一個人走出去,怕沒走二裏路就得被人害了。
將她暫時在一個小院內,叫她再考慮考慮未來,總之不要一個人在外面亂逛,太危險。
蕊雲的確沒地方去,暫時住下了。
——
清風拂面,清爽宜人,一個少年道人走在路上,他步伐輕盈,崎嶇的山路對他來說,如履平地。待走了一會,似是嫌棄現在的步伐太慢,加快步子,輕鬆越過到道道山崗,向遠處奔去。
他,燕雲光,現在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陽信縣。
隨意玩弄凡人的陸判被師兄一直訴狀告到了天庭,道行盡毀,這給了他當頭一棒,隨意干涉人的命運是非常危險的。
於是他趕緊跑到陽信縣,化作燕生,將蕊雲的臉改過來,將胎兒轉移走,儘量讓蕊雲恢復沒遇到朱爾旦前的命運。
不過,他可不像陸判那樣是出於惡意,他可是好心為了蕊雲尋找心上人,才叫她毀容的,為的是識別出真心人,可誰知道計畫不如變化,最後事情的發展遠超出他的預料。
沒幫她找到真心人,反而叫她落得個守寡的下場。
他盡可能的糾正了,幫她把孩子移去了,又幫她下了一道催桃花的符咒,叫她有一段好姻緣。
應該能彌補過錯吧。
否則被人揭發給凡人改命,他弄不好會像陸判一樣吃不了兜著走,想到這裏,他打了個冷顫,腳下一不留神,摔了個四腳朝天。
這一下子不禁摔疼了他,也摔醒了他,他幫助了蕊雲這麼多,還沒看她原本的命格到底如何呢。他當初只是聽到蕊雲祈禱遇到真心人的心願,於是就幫她去完成了,也沒算算她的命運到底如何。
他現在覺得真應該給她好好算一算。像他這樣有些修為的人,過去發生的事情,不是發生在命格極貴的人身上的,可以隨便推算,想瞭解就瞭解。而命中註定,還沒來及發生的事情,哪怕是發生在乞丐身上的,想要一探究竟,也會消耗道行。而關乎天機的,世道更迭的貴人的命運,若是沒掌握好尺度,貿然窺探,輕則眼瞎耳聾,重則道行盡毀。
所以他們一般不會為人卜卦算命,關係特別好的另說。街上隨便為人掐算的,十個有九個半是騙子,另外半個是瘋子。只有瘋子才會願意消耗彌足珍貴的道行,賺取一點點銀兩。
但事情至此,燕雲光不得不消耗道行給蕊雲來一卦了,結果這一算不要緊,他不禁愕然。
蕊雲的命格很差。命中註定有三難,年幼為妓,是第一難,毀容贖身,是第二難,遭人遺棄,是第三難。
前兩難很好理解了,最後一難,則是朱爾旦變心遺棄她,現在朱爾旦死了,可謂遺棄的徹底。
原來他看似要扭轉一個伎女的命運,不想卻恰好成就了她的命運。
燕雲光深深的無力,他果然還是個凡人,所以他才無法跳出因果,所作所為皆是成就定數。縱然他有凡人無法企及的法術,但他終究沒有得道成仙,仍在凡世的束縛中。
算清了因果,他現在倒是不怕天庭的懲罰了,因為他根本沒給蕊雲改命。他慢慢的站起來,回望了眼陽新縣,師兄如今也在這裏,不知道他現在的所作所為,是不是也在促成某種因果。
一切都是天註定,干預,是成就因果,不干預,同樣成就因果。
他不知道自己參悟的對不對。
——
王瑞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去看何雲一,雷打不動,一般情況下是聊幾句再去書院,特殊情況是聊完幾句後還可以再聊幾句,然後他再去書院。
山長考慮到王瑞是因為母親生病才曠課的,沒有批評他,反而詢問了他母親的病情,得到已經痊癒的消息後,讓王瑞抓緊時間追上最近落下的功課,就讓他回去了。
王瑞進入課堂,沒看到黃九郎,便問韋興賢看到了他人了麼,韋興賢回答乾脆:“你都不知道,我們哪里知道。”
他正托著下巴瞅黃九郎的位置,突然兩隻手拍在了他桌上,他抬頭看到手的主人霍柯:“怎麼了,一臉的悲憤?”
“還不是因為我爹做的那個夢,不許咱們兩家聯姻,我弟弟非得說那個判官已經被懲罰了,可以聯姻了,可我爹哪里肯信,問他,他怎麼知道,他也不說。我爹當他被被你妹妹迷住了心竅,開始胡說八道了,又將他給鎖起來了。”霍柯在王瑞對面坐下,抱著腦袋痛苦的道:“我弟弟也犯起倔來,開始絕食了,我爹覺得兒子執意要娶讓他減壽命的媳婦,這不是要他的命麼,也很生氣,和我弟耗上了,我都快愁死了。”愁到都快沒心思去找蕊雲了。
王瑞心想,霍桓夠意思,沒有把他交代出來:“你回去跟你弟弟說,姻緣天註定,該怎樣就怎樣,就說是我說的!”
霍柯歎道:“我試試吧,你是他心目中的大舅子嘛,有你支持他,他肯定能好受點。”
等開始授課後,霍柯回自己座位去了,王瑞則沒心思聽課,盤算著霍恒的事兒,這麼拖下去非鬧出人命不可,沒想到陸判完蛋了,留下的後遺症還在。
一放學,他第一時間抓起文具,蹭蹭蹭的就飛奔了出去,登上自家馬車,一路回到家裏,直奔何雲一的房間,先罵了一頓陸判,才痛心疾首的道:“他雖然被懲罰了,但流毒還在,他誆騙霍老爹不許我們兩家聯姻的惡意做法,真叫人頭疼!”末了小心的瞥何雲一:“……這個你有辦法嗎?”
苦大仇深的說了一堆,又可憐兮兮的求人,怎麼好怎麼拒絕,再說陸判都解決了,也不差這點未竟之事了:“既然霍家深信夢到的事情,那就再以陸判的名義托個夢便是了,嗯……你笑什麼?”何雲一見他偷笑,皺眉質問道。
“沒笑什麼。”就是覺得你很多時候就是嘴上厲害,其實心腸不冷。
何雲一蹙眉,他這個笑容是什麼?為什麼莫名的發笑?他這幾日觀察王瑞,也沒觀察出個所以然,不由得對他每個細節都上心,希望找到真相。
對王瑞來說一切卻很簡單,何雲一答應托夢了,那麼事情就能解決了,他張羅了飯菜,兩人用了之後,晚上各自安歇。晚上臨睡前,王瑞想起黃九郎不由得犯嘀咕,他不是傷好了麼,怎麼還不去書院啊,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短暫的失去意識後,他重新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黑漆漆的環境中,只有他周圍一丈內有亮光,而何雲一正繃著臉站在他面前。
“這是……”
“你不是要托夢嗎?托吧,這裏就是霍老爹的夢境了。”
王瑞真想說謝謝你啊何雲一,邀請我體驗托夢的法術,但是我的意思其實是你來托就好了,就不必叫我了。但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上了:“這是霍老爹的夢,可這裏什麼都沒有啊。”
“他今天沒做夢。”
於是就一團漆黑?原來夢境可以看得這樣直觀,王瑞突然有點尷擔心,若是能隨便進入別人的夢境的話,他平日裏做那些亂七八糟的夢,若是何雲一有興趣的話,豈不是會被看光了?
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是一片無盡的黑暗,王瑞好奇的問:“嗯……沒別夢,怎麼托夢啊?”
何雲一道:“讓他現做一個……”
“怎麼現做?”
“你能不能別追問個不停,讓我一口氣說完不行嗎?”
“好好你說你說。”王瑞洗耳恭聽,見對方不是好眼神瞧他,於是露出了“謹慎真誠”的笑容。
何雲一在心裏搖頭,不跟臉皮很厚的某人一般見識:“好了,不和你計較了,快開始吧。”繞著王瑞轉了幾圈,道了一聲:“變!”
王瑞只覺得騰地起了一股煙塵,等煙霧散了,他發現自己變成了陸判的模樣,大紅的官服,兩個青黑手掌,不用說,雖然看不到,但臉肯定也變了,抹了一把鬍子,扎手。
“你現在是陸判的模樣了,你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一道光,你朝那光亮走,就能到達他夢境的核心了,到時候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好,那我去了,你在這裏等我啊,要是我沒回來,記得去找我,別讓我迷失在他的夢中啊。”
何雲一擺擺手,打發他快點走:“別磨蹭了,放心吧,我不會讓你迷失在這裏的。”
王瑞便提著官服下擺,大步朝前走去,果然按照何雲一的說法,在前面有一道光亮,再往前走看到躺在床上酣睡的霍老爺。他咳嗽了幾聲,把人喚醒:“霍……霍……”他不知道霍老爺的大名,於是改成:“霍家族長!”
霍老爺被喝醒,看到陸判又降臨了,嚇得忙跪下:“判官大人,小人謹遵教誨,一直沒有允許兒子和王家結親。那臭小子絕食,我都沒搭理他!”
“本官這次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上次本官看錯了生死薄,你家和王家結親沒有任何問題,你也不會因此減壽命!婚嫁自由,天經地義!萬萬沒有和別人結親就損傷父母壽命的規定!聽清楚了嗎?”
霍老爺心想這判官怎麼朝令夕改呢,但不管怎麼說,既然沒有限制也不用再怕兒子絕食了:“遵命!”
王瑞告知完了,也不拖拉,提起官服的衣擺,大步的走了。
霍老爺望著判官的背影,很感動,低聲念叨著:“這判官還來特意告訴一聲,陰間果然比人間強,至少官員曉得知錯就改。”
王瑞還沒走遠,聽到霍老爺的感慨,不禁滿頭黑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