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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220章
第六章 獸劍
  
  朱厚照真正的遺詔,無人理會。
  
  「豹房」實在太接近皇宮,江彬亦無法隱瞞皇帝駕崩的消息。首輔楊廷和則早作準備,一確定陛下已去,即入宮求見皇太后張氏。
  
  ——他知道在這種關鍵時刻,必得背靠更大的權威才可能行事。
  
  太后既為皇帝生母,也是先帝孝宗唯一妻室,極受先帝寵愛,故張氏外戚在朝廷甚具勢力。楊廷和要穩定大明江山,她是必過的一關。
  
  即使楊廷和早就知曉太后性情,但當面見的一刻他仍是深受震撼:太后端坐的姿態甚是冷靜,絲毫沒有讓人看見剛剛失去親兒的悲慟。
  
  楊廷和在慰問後也就急急把一切狀況向太后稟告。太后只是一直沉默地聽著,即使聽到皇兒可能受江彬的謀害,她也只是眼目微微收緊了一下。楊廷和一邊說時一邊鑒貌辨色,卻無法猜到太后心裡在想什麼。
  
  太后聽完之後略為沉默,就馬上說出指示。
  
  「馬上公佈陛下遺詔,著妾與內閣大臣共議一切大事。」
  
  楊廷和吃了一驚。他到現在根本未聽聞陛下有遺詔。他看看太后的眼睛。她以極剛強的決斷眼神回視他。楊廷和馬上肯定太后的意思確是如此。——矯發遺詔,可是彌天大罪。
  
  ——但是在這非常關頭,的確要用非常手段。何況我們又不是在謀奪大位。
  
  ——而且只要有她,無人能夠質疑……
  
  楊廷和考慮了一會,也就點頭同意:「謹遵太后諭示。」
  
  二人既互相確認身處同一陣線,也就立時展開商議。首先是繼位的問題。陛下既無子嗣,遵照祖訓「兄終弟及」,決定由其堂弟興王世子朱厚熄繼承大統。
  
  其次是京師的安全。要待朱厚熄抵京登位,仍需一段時日,此際朝廷最是不穩。楊廷和建議任用張永率禁軍監督京師九門,防止生變。
  
  而第三件事,當然是如何處置江彬。
  
  「此人,必誅。」
  
  太后簡單一句話,楊廷和從中終於聽出如火焰般的憤恨。
  
  ◇◇◇◇
  
  這一天江彬很早就起床。
  
  他渾身赤裸在大床中央坐著,好像一時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身邊同床的三個裸女由於太疲倦,並沒被他的動作弄醒,仍然蜷著身體酣睡。她們一個是膚色深如蜜糖的西域番女,一個是身體雪白修長的高麗舞妓,第三個則是剛剛才隨大軍而來的江南嬌小婦人。三人本來都是江彬為朱厚照物色的愛姬,如今都已變成江彬本人的私產。
  
  ——就如這座「豹房」一樣。
  
  他推開那番女下了床,打開一扇窗戶。三月的春風越過滿佈奇石的花園,吹進這位於「豹房」西側的宮室。這座屋頂鋪著黑琉璃的「騰禧殿」,原是正德皇帝長期寵幸美女的宮房,這十幾天已成為江彬的住所。
  
  嗅著黎明的空氣,江彬感到心胸蓄滿了能量。他雖已離開戰場多年,身材仍然保持精壯,胸膛和肩頭的筋肌如在邊塞出征時一樣脹滿,腰間也沒有多餘的贅肉。這麼努力和克制,當然是為了取悅皇帝。
  
  ——以後不必了。就算我吃成一個大胖子也再沒關係。
  
  ——但今天,我仍然要以最好的體魄去迎對。
  
  ——最後一次。
  
  他呼召宮女進來為他梳洗更衣。江彬很討厭太監,因此把「豹房」原有的近侍太監全都斥趕到南端囚禁,只留下宮女、伶人、番僧及工匠,當然還有「威武團練營」的軍士。至於錦衣衛,江彬雖是指揮,但此乃皇帝封賜的地位,如今朱厚照已去,江彬再不敢十足信任錦衣衛的忠誠,用借口將他們調離了京畿。
  
  換上最常穿著的軍服後,江彬先吃了大大一頓早飯,稍息之後就到「豹房」內的校場射箭。勁箭一記接一記從強弓脫出,深深釘入了草靶。射了五十箭後,江彬感覺一身筋骨都得到了舒展,才滿意地放下弓。
  
  守在校場的百名「團練營」戰士,全都對這位一手提攜他們的猛將,投以敬仰的目光。
  
  「兄弟。就是今天。封侯拜將,就在眼前一步之遙。」
  
  江彬向眾軍士激勵說。
  
  他們從前戌守苦寒塞外,一夕間躍到了大明天下權力的中樞,靠著威權搜斂到以前想也沒想過的財富。這歷程就如夢幻,而他們跟隨著江彬,卻每1天都實現著。
  
  這個夢,還會延續下去——他們如此深信。
  
  假傳皇帝遺命的人,不是只有太后與楊廷和內閣。江彬也偽造了另一版本的遺詔,聲稱朱厚照將親兵「威武團練營」軍馬交託予江彬提督。江彬乘勢佔據了「豹房」,駐以近千名「團練營」精銳,就如貼近在皇宮旁的一把銳刀。
  
  其餘的「團練營」兵馬,連同李琮及神周指揮的邊軍,則繼續重駐在京城以東的通州。江彬兩股兵力,一東一西,一內一外,對京師成箝制之勢,凌駕於京城禁軍之上,大佔上風。除非朝廷大臣號令地方軍入京勤王,目前這形勢不會改變。
  
  ——哼,現在連新皇帝也未登位,你們能叫人勤什麼「王」?……
  
  江彬已探出,楊廷和挾著「遺詔」賦予的權力,正要下令解散「威武團練營」,並將入京防衛的邊兵調送原藉。江彬當然決意不會給對方這個機會。
  
  「提督大人,時辰已差不多。」近衛兵向江彬提醒。他回到寢室,更換了一襲為乾爹朱厚照守孝的素服,但白袍底下的心胸、後背和雙臂皆戴著薄薄的鐵甲片。侍從也作了相近的素色打扮,並在長袍下藏著短砍刀。
  
  江彬再次步出校場,只見近五百名「團練營」的步戰好手都已齊集。他們各穿著在「豹房」中搜集的太監服飾,並將臉上鬍鬚刮得精光,同樣也各自將輕巧的護甲隱藏在衣服裡。兵叢之間有一大堆偽裝成祭品酒食的擔挑,內裡其實全收藏著刀斧、短標槍、短角弓、手盾等等器械。
  
  這時近衛遞來一個木盒,江彬打開檢視,確定那部寧王府帳冊收妥在內,才滿意點點頭。
  
  「用你的性命守住這東西。」江彬向這名壯碩的親衛說:「不要離開我身邊。」
  
  他走到校場上,檢閱各名偽裝成太監的軍士,看看他們的神情。他沒說一句話,揮一揮手,就下令眾人出發。
  
  ——不必再說什麼。從神貌就知道,每個人都已準備豁出去。
  
  五百個「威武團練營」戰士,離開「豹房」,穿越西苑,往紫禁城西華門進發。
  
  這一天乃是大內「坤寧宮」修繕後安裝屋頂獸吻的日子,按照禮儀要舉行祭祀大典,太后下召命文武百官參加,「平虜伯」江彬身為錦衣衛指揮使,亦在受召的行列。
  
  江彬當然知道,這是太后與楊廷和設下的陷阱。他若是奉召入宮,自然會被禁軍擒捕;如果他抗命不往,楊廷和等大臣則可馬上在朝廷對他展開攻擊,剪斷他與朝中大部分黨羽的聯繫,並正式明令削除其兵權。其時江彬即使拒絕交出軍權,一旦被昭告為叛軍,其親兵士氣亦難維持,時日一過當即崩解。
  
  ——已經到了要賭命的時候。
  
  ——從我把朱厚照的船弄翻那一刻起,其實就沒有回頭。
  
  江彬與十幾個扮成普通侍從的親衛走在最前;而那五百壯士則分成幾個長行列跟隨,並盡量走得疏落,以免被人看出正在行軍。
  
  到達西華門外,江彬眺視那雄偉高聳的門樓。上面有禁軍士兵在欄杆前看守。
  
  他的兩名親衛率先上前,報出錦衣衛都指揮使江彬大人的名號,並敘明乃是來參加「坤寧宮」大典。守門禁軍問明了,並查核當日奉召入宮的名單,確定江彬的名字在其中。
  
  「後面那些是什麼人?」門樓上一名禁衛軍官高呼詢問,並伸手指向跟在後面的大群人。
  
  「這些都是留在西苑『豹房,的內侍太監。」江彬那名親衛解釋。「他們在那邊既已無事可務,江大人就領他們歸返宮城,順道挑來各樣祭祀之物,敬獻太后。」
  
  禁軍只負責守門,本就不清楚皇帝在「豹房」有多少近侍,看見這幾百人的數量,也不特別覺得奇怪。
  
  「張永公公有令,近日凡出入禁宮的大小官員,只可帶隨從二人。」那軍官高聲說時,眼睛盯著江彬:「這些近侍,我們另外再派人驗明處置。除江大人外,其他人都退到五百步外。」
  
  江彬早就預料如此,向那名軍官點點頭,揮了揮手。他那三十幾名親衛假裝著驅趕「太監」往後退。
  
  那名在門前負責說話的江彬親衛,這時又往上方的軍官高呼:「江大人遲了起行,『坤寧宮,裝置獸吻的吉時將至,若是誤了大典,恐怕要觸怒太后。大人可否先開城門?」
  
  那軍官瞧見幾百人已漸退卻,想了想,也就命令下面的士兵將左面一道側門打開。
  
  江彬與那三十幾名精銳的親衛早有準備,一見禁軍開門,忽然就回頭奔回江彬身邊,其中一人高叫:「江大人,你忘了東西!」手裡還提著個包袱。
  
  禁軍們一時未清楚這是發生什麼事,也沒馬上呼叫關門。那道較小的側門,已然打開了足供兩人並肩的入口,江彬見機不可失,輕呼了一聲「去」,三十多人頓時目露凶光,全部朝那城門火速衝過去!
  
  這般強行突襲紫禁城門的事,守門禁軍看來想也沒想過,一時手足無措,江彬的部下馬上就有數人衝進了西華門內,並都從袍底下拿出短砍刀來!
  
  守門兵的裝備其實遠比這些「團練營」邊軍強,但他們受到突擊似乎都驚慌起來。皇城禁衛雖然亦是百中選一的軍人,但大多沒什麼實戰經驗,氣魄上不如這些慣在塞外與韃靼人交戰、刀槍多次嘗過血的邊兵,被閬門者嚇得惶然後退。
  
  有了這數人率先掠入城口,後面的三十個江彬的親衛也一一衝入,並迅速架成陣勢;同時外頭五百個「太監」,已然從各擔挑裡抽出兵器和小盾,吶喊著向城門狂奔!
  
  守門禁軍見閬進的敵人大增,外面還傳來數百人轟烈的喊殺聲,重奪城門的戰意全失,數十人掉頭就向皇宮內奔逃!
  
  至於站在門外那十幾個禁軍,直接面對數百敵人衝鋒,更是早就拋下槍矛,向外頭沒命似的逃遁。上方的門樓上布有弓兵,本來佔了居高臨下的迎擊勢,但眼見城門已被突破,深怕來不及走避,一半沿城垛逃走,前往其他衛所求救;另一半則躲上門樓頂層深處。
  
  「不要追!」江彬高聲喝令。他瞄一瞄上方門樓,欄杆前已經不見一兵一卒,心想躲在頂層的人也不敢再出來放箭。這場突襲,速度重於一切,江彬沒有時間先清殘餘,而是率軍直向「坤寧宮」前進。
  
  ——這些禁軍,真是一堆豆腐!
  
  江彬心裡笑著想。他這支「團練營」精銳以極輕裝閬門,靠的就是壓倒對手的殺氣和戰志。結果一切比他想像還要順利,部下們的刀連一滴血都沒染過,就成功突破。
  
  他們早就為這次攻襲作過三天操練,所以進退突擊的時機才會如此合拍。那些偽裝太監的戰士全數進入後,五百餘人迅速布成隊陣,奔跑越過紫禁城宮殿間的走道。
  
  「團練營」早已知悉紫禁城的地勢分佈,這條路線避開了所有的空曠區域,以免禁軍神機營可以架設火器陣截擊。
  
  終於走到這一步。突破西華門,勝利已然掌握了一半。「團練營」五百壯士進入了象徵大明最高權柄的皇宮裡,也就是走在創造歷史的路途上。無比的光榮,誘人的富貴,全部都在前頭。
  
  把聚集在大典上的朝臣,自首輔楊廷和以下全體屠殺;聲稱這是正德帝的遺詔,授義子江彬以兵權清掃叛逆奸臣;以寧王府帳冊為鋤奸的證據;號召李琮及神周率通州邊兵到來,接管京師防務;廢除朱厚熄繼位的詔命,另立一個容易操控的幼小親王,掌握天下兵馬與朝政的實際大權……
  
  這是江彬的完美計劃。
  
  他提著刀與戰士們一起奔跑,嘴角斜斜地笑起來。他心裡實在有點感激朱宸濠。
  
  ——不過你白忙一場了……笑到最後的人,是我。
  
  跟剛才聲震西華門時相反,「威武團練營」的軍士此刻都沒有喊叫,只是各自發出跑步的粗重呼吸聲,好像一大群餓狼,冷靜地全速奔向獵物遍佈的草原。
  
  可是當經過一個通道的交接處時,卻有戰士發出了叫聲。
  
  是慘叫。
  
  眾人密集在通道裡,後面許多人都無法看見,隊列前頭左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看見有一件東西,好像滴著水飛上半空。
  
  那東西飛過處,幾個士兵感到有暖熱的汁液滴在自己頭頂和臉上。他們用手抹下來一看,只見指頭都染成鮮紅。
  
  ——什麼?……
  
  他們都充滿疑惑。剛才根本聽不見任何戰鬥聲。
  
  夾在隊列正中央的江彬,這時有一種危險的預感。就好像從前他在邊荒原野上,預知韃靼鐵騎的主力將要捲至一樣,在風中會嗅到不一樣的氣味;舌頭間會有一股鐵銹般的苦溫;後頸的血脈微微顫動。
  
  可是在空曠的戰場上,他還可以走避;這一刻,他只能迎接。
  
  「威武團練營」的軍士,同樣有股奇特的感受。如果對方是兵力強大的敵人,他們應該遠遠就察覺出來。現在遇到的阻力,卻是如此突然無聲,而同袍所受的殺傷卻又是這般猛烈。看那斷肢飛去的力量,不似是人類所能製造的傷害。但在這宮殿間的走道裡,按理不會架設什麼重弩石器之類兵器,而剛才又沒有聽見銃炮爆發的聲音……
  
  ——就像是有……怪獸……
  
  他們不知道:這樣奇異的感覺,寧王府叛軍就曾在戰場上一次接一次遇上。
  
  位於「團練營」隊陣左前方的士兵,這時看清:從側面那條支道突襲而來者,其實不過是二十幾名禁軍侍衛。
  
  而更教他們訝異的是:真正在攻擊的敵人,只得一涸。
  
  只見那二十三人,排列成一個錐形陣,正好將那條宮殿支道填塞了。陣勢的左右兩側各有十一個身壯力雄的侍衛,每人提著一面又長又大的獸面方盾,成斜線有如瓦片般緊密疊排著,封閉著通道的兩翼。
  
  而真正對「團練營」造成殺傷的,唯獨是站在錐陣前尖正中央、暴露在盾牌外的一名侍衛。此人一身輕裝,除了侍衛服之外,就只有兩邊前臂束綁了薄甲片,頭上既不戴冠帽也沒有戰盔,只用一片樸素的頭巾包著髮髻綁在腦後。
  
  這侍衛的武器,更是「團練營」士兵在戰場上甚少見的雙刃。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把兩把兵刃這樣揮動。它們交錯的速度實在太快,邊兵們連那是怎樣的兵器也看不清,就像那侍衛的雙手發射出兩束長形的光。
  
  ——他們所以確定那是鋒刃,只因看見光束所過之處,同袍的肉體被割裂的後果。
  
  幾次呼吸之間,地上就多了四具穿著太監衣服的屍體。
  
  即使是久戰沙場的老兵,驟見如此殺傷力,也無法不深受震撼。
  
  為了取悅朱厚照,「團練營」的精銳邊兵戰士仍日夕在京城接受嚴格操練,這時即使心裡驚慌,仍盡量保持著態勢退避。但那侍衛的雙刃實在迫近得太快,邊兵們無法避免踩到身後的同袍,眾人擠成一團,各自失去平衡。
  
  「團練營」這部分的陣列頓時陷混亂。
  
  有三個站得最前的士兵,眼見已經避不開,於是發揮出狼虎邊軍的狠勁,切齒提起刀槍,往那名禁軍侍衛反擊,衝向他的雙刃光網!
  
  半截槍桿連同斷腕飛去。被洞穿的喉頸。右膝筋腱遭削裂。
  
  這就是三人眨眼間的遭遇。
  
  那侍衛這時才收了雙刃,迅速退了數步,他身後的錐狀盾陣中央也配合著打開一個缺口,讓他退入盾列的保護之中稍息——他畢竟並非真是什麼神話裡的怪物,在高速連續殺傷了七人之後,也需要停下來調整氣息。
  
  擠成一堆的「團練營」士兵,這時才看得見那侍衛手裡拿的是什麼。
  
  一狹長,一寬短,兩柄形貌古雅、在陽光下映出異采的雙劍。
  
  在邊兵眼中,這樣的古劍不是軍隊出征前的祭禮器具,就是皇室貴胄腰間的裝飾品,絕不應是如此致命之物。
  
  而此刻站在盾陣正中、使用這長短雙劍的人,也不是格外魁梧雄偉的力士,而只是個身材中等、相貌看來不過廿多歲的年輕衛兵。
  
  ——大內宮中,有這樣可怕的劍客嗎?
  
  本來沒有。
  
  青城劍豪燕橫在此,全拜他們的頭領江彬所賜。
  
  稍微調整呼吸後,燕橫不等對方恢復陣勢,又再次從盾陣中央的開口振劍奔出,去勢猶如久困囚籠的猛獸,越柙而出!
  
  ——這刻的燕橫,再次握起久違的「雌雄龍虎劍」,要把給鎖禁一年多積壓的鬱憤,盡情發洩在戰鬥之上!
  
  「團練營」戰士畢竟不同寧王軍那些匪盜組成的雜牌軍,沒有因為看見燕橫雙劍的驚人威力就喪失了戰志,他們久處戰場的凶蠻習性也在這時刻被喚醒,前排三十多人吼叫著,提起兵器向燕橫迎擊!
  
  ——以壓倒的人數,圍攻打擊寡敵,是他們學會多年的必勝之道,戰場上的常識。
  
  然而他們沒有經歷過:對於某一種敵人,常識並不適用。
  
  面對湧來的數十倍敵兵,燕橫臉孔緊皺,咧著牙齒發出低嚎,散發出連在鄱陽湖之戰也從未出現過的狂亂殺氣。
  
  彷彿已把理智完全拋棄。
  
  他雙足毫無保留地奔躍,直撲敵群。
  
  光華再度起舞。
  
  「雌雄龍虎劍」以詭異的高速旋轉翻滾。燕橫瞬間施展的劍路不同平時,反而更似當年化為為頂尖殺手「妖鋒」的侯英志。
  
  首先迎接劍鋒的邊兵,在肉體中劍之前,心魄已先被燕橫形如狂獸的殺相所奪,全身僵硬。雙劍就如砍刺稻草人。
  
  燕橫帶著劍光在敵兵間穿過,一眨眼死傷在銳芒中的就有五人。另外九個邊兵根本捕捉不到燕橫形影所在,只知道同袍不斷中劍,他們被這氣勢嚇得半途止步後退,有的更被後面衝來的同伴撞倒。
  
  這通道本來不甚寬闊,那三十幾人無法同時全部擠進去。第二波的士兵這時到來,他們分左右衝前,想要包抄燕橫的側翼和背後。
  
  ——我們人多,就把他吞噬!
  
  ——他再厲害,只要被包圍就必死!
  
  然而在燕橫後面的廿二名侍衛,早就同時跟上,將兩道盾列推進上來,燕橫殺敵後收劍稍一後退,他背後兩邊就如多了一雙又長又大、用堅盾組成的鳥翼,那衝來的廿幾人都被盾陣阻擋!
  
  這完全是為了配合燕橫的戰法而設的陣式。
  
  把燕橫從天牢放出來、將「雌雄龍虎劍」帶入皇宮交到他手中、為他安排這盾陣保護側翼的人,當然就是負責提督皇城護衛的大太監張永。
  
  「盡一切手段,擒捕或誅殺江彬。」
  
  首輔楊廷和把軍權交給張永時,如此囑咐。
  
  得到太后和內閣的授權,張永終於可以把燕橫釋放。不過這次他不再只為了賣人情給王守仁。
  
  「我們給你一個機會,為你的荊大哥報三箭之仇。」
  
  當時燕橫聽了張永的請求,卻只是攤開雙臂,向張永比一比他那座黑暗狹小的牢房。
  
  「為了保存皇帝的江山,我與荊大哥出生入死,血戰連場,可是卻受到這樣的對待。我還有再一次為朝廷揮劍的理由嗎?」
  
  張永深知事關重大,而燕橫是一大強援,於是祭出了殺手鐧。
  
  「陛下駕崩後,他曾在『豹房,寵幸過的女子,到底將來如何處置,都操在我們手上。」張永的說話沒有半點威脅語氣:「可以把她們送入深宮,充當宮女直至年老;也可以就此遣回民間。當然,如果她們有親屬是對朝廷有功者,自然會得到善待。」
  
  燕橫一聽,眼目收緊,盯著這頭老狐狸。
  
  張永對那天在南京都督府發生的事,還有燕橫與宋梨的關係,顯然已全部調查清楚。
  
  他提出的條件很簡單:用燕橫的劍,換宋梨的自由。
  
  燕橫的回答,就如張永事前預料。
  
  此刻,那廿二名由張永精挑的禁軍侍衛,提著厚重獸盾排成左右兩面斜斜的鐵壁,將衝來的「團練營」邊兵硬生生頂住!
  
  然而後面還有更多偽裝成太監的邊兵,藉著這時機湧入通道來。他們想以人數將這盾陣壓潰。
  
  戰陣中發出了一種奇怪的嘶叫。那氣息似是從齒間吐出,聲音並非格外響亮,在混戰裡卻竟人人都聽聞。
  
  在盾陣左邊推擠著的兩名邊兵,隨著這異聲突然就離地往側飛出,撞擊在其他同袍身上。那股突發的怪力極猛,盾列前十人連環被撞得崩倒,盾陣左側所受的壓力,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兩個邊兵實是被燕橫在特殊吐氣下施展的「雌雄龍虎劍法」猛招「虎雷嘯」所衝擊。燕橫借助「虎相」發勁,以短促的步法全身衝出,雙劍劍鍔強烈擊在兩人身上,將他們瞬間撞飛。
  
  使出了這甚耗力的「虎雷嘯」,燕橫卻未停下,身體一旋轉又躍向右邊盾列,「雌雄龍虎劍」光芒再振,那邊的十幾個「團練營」士兵正在全力推壓著盾牌,此時根本無法閃躲,一個個就像不動的靶子般被劍光掃倒。
  
  其他還沒中劍的,眼見若再留下也只會變成劍靶,於是放棄推擠,慌忙往回逃命。有二人走避不及再成燕橫劍下亡魂。另有一個邊兵,因為己方突然撤退,被盾列撞得失去平衡壓過,盾後的禁軍侍衛馬上用短刀將他刺殺。原本要衝過來支援的邊兵,眼見盾陣前的同袍被迅速清掃,一時不敢再進。
  
  燕橫回到盾陣正中央,雙手垂著沾滿濃濃鮮血的「雌雄龍虎劍」,臉上身上也到處都是血。
  
  連續地全力出招,燕橫此刻已感氣促疲累,胸膛大力起伏呼吸,無法掩飾。
  
  ——被囚禁在暗牢裡太久,即使並無疏於鍛煉,但能夠進行的練習方式始終受到限制,燕橫的體力狀態,這天遠遜於先前打仗時的高峰。
  
  他努力在調整呼吸,不讓對方看出疲勞,可是身體不爭氣,仍是貪婪地大力喘息著。
  
  ——假如被敵人知道我倦了就麻煩……
  
  他卻沒有想到,邊兵們看見燕橫如此模樣,並沒認為他是疲倦氣促,反而以為他那狂怒的情緒仍然高漲,無法壓服。在他們眼中,燕橫的神情不似人類,眼睛彷彿透著仍未嘗夠鮮血的飢餓。
  
  ——簡直就像一頭會揮劍的老虎……
  
  「殺!」一把聲音在「團練營」隊陣中央響起來。「再上呀!他只有一個人!殺掉他!」
  
  這自然就是江彬的叫聲。之前剛剛發生戰鬥時因為人多混亂,他還沒看清到底來了什麼敵人;這時場面稍為靜止,江彬終於遠遠看見,從旁侵襲他部隊的人是誰。
  
  一看見燕橫,江彬馬上聯想起荊裂,在南京「都督府」擋箭時的神技,還有多年前在「豹房」見識過的武當派強大武藝。
  
  ——假如他也一樣厲害,那可不好玩……
  
  江彬更擔心燕橫這樣一拖延,令他們滯留在這段通道裡。按照他原來的計劃,行軍速度和銳氣最為重要,目標是在禁軍主力反應過來之前,先一步屠殺大臣,宣稱奉遺詔行事,決定大局。他們絕不可以長留此地。
  
  「用箭矢!用標槍!」江彬這時再大呼。
  
  「大人!這樣我們的陣式會亂……」一名親衛勸說。他們所帶的遠程兵器本來不多,都要保持在隊列中間,面向前方,在急行時隨時用來迎擊遭遇到的敵軍。
  
  江彬卻不理會了,他只想及早收拾燕橫再繼續行進,於是再次催促箭槍兵移轉去左側翼。
  
  近百名帶著短標槍、角弓和彈弓的邊兵,依令在那支道前擺出陣勢。
  
  但是燕橫和那廿二名禁軍侍衛,早已準備了應對之法。他們一見敵人擺出射陣,就把左右盾陣合起來,將燕橫保護在最中央。兩邊最外的各三面獸盾亦移入陣後,往上疊架起猶如傘蓋。廿二面盾圍成像半邊向前的鐵桶。
  
  「團練營」的矢石標槍群起飛射向盾陣,那些鑲了銅獸面飾的大盾非常堅實,而且廿三人都半蹲跪著,全身皆受掩護,箭槍完全無法穿透傷及他們分毫。
  
  「衝!衝!」江彬再呼叫。他畢竟是沙場焊將,見對方龜縮擋箭,正是眾多步兵蜂擁圍攻的大好時機。
  
  邊兵們跟著江彬已久,早知其指揮戰鬥的習慣,趁著另一輪箭槍飛出,近百人拔步再次往盾陣衝殺!
  
  保護著燕橫的禁軍侍衛們,這時已經來不及再次打開變回錐形陣,只好將頂上六面盾放下,把後面的缺口封起,團團圍成一圈。燕橫則站在正中央。而這次衝來的敵人數量,是先前的三倍。
  
  「怎麼……還不來?……」一名頂著獸盾準備迎接衝擊的禁軍侍衛,以慌張的聲音間。跟先前相比,他們此刻陷入了劣勢。
  
  「什麼都別想。」燕橫回答他。「只要想著一件事:挺下去。直至敵人死光。」
  
  燕橫這說法毫無道理。但他的聲音對這廿二個侍衛卻有一種鎮定的功效。他們不知怎的,就對他的說話投以信心。
  
  ——這傢伙一定經歷過很多這種關頭。我們跟著他,說不定真的能活下去……
  
  只是他們不知道,燕橫心裡並不真的那麼冷靜。有一股盛怒在他胸中幾乎要爆發。
  
  ——張永你這混蛋……
  
  然後就是盾牌被猛撞的轟響。
  
  好像整個天地突然爆發起來。
  
  盾陣內外都是野獸似的叫嚎。一種最原始的情緒。
  
  第一波的衝擊,就令盾陣其中一名侍衛抵不住半跪,盾牌被撞得掀了開來。外面的邊兵一見缺口就擁上,要在此將盾陣撕裂。
  
  但燕橫雙劍閃電吞吐,透過那缺口殺傷三人。那名侍衛得到喘息的機會,站起來重整姿勢,把獸盾填補回去。
  
  邊兵們不斷向圈盾陣的各方衝擊,尋找能夠突破的弱點。但每一次盾陣出現崩缺,「雌雄龍虎劍」都迅速截殺從那裡侵襲的敵人,令戰友能夠重新將陣合上。
  
  外面「團練營」邊兵的攻擊越來越強烈和頻密。燕橫跟這廿二個侍衛,就像同坐在一艘小船上,不住抵受著狂風暴浪的衝擊,任何一刻船身都可能裂,全體被淹沒捲走。
  
  這時其中一名禁軍侍衛慘叫倒地。原來盾陣同時出現兩個缺口,當燕橫用快劍封住一邊時,另一邊提盾的侍衛卻已被一柄斧頭砍入了肩頸間。他身邊兩側的同袍,死命用盾向入侵者撞擊,所有人一起合力,又將那個缺口圍合起來。
  
  然而顧此失彼,盾陣重新排列時又露出了另一個空隙,又有一人被外頭敵人以長槍刺穿左胸,另一名侍衛的右腳則因暴露在盾底下,而被邊兵人用槍柄狠狠砸裂,無法站立。
  
  幸好餘下的十九人反應甚快,終於把盾陣圓圈再次緊密連結。但是縮小後的盾圈,承受衝擊的能力又減弱,整個陣列不斷在搖晃,侍衛們互相看看,都露出絕望的眼神。
  
  假如盾陣崩潰了,所有戰友都必死。燕橫很清楚。至於他自己,能否靠雙劍在敵叢中孤身殺出血路?他也無法說准。
  
  但沒到最後一刻,燕橫決不會放棄這些人。就算素昧平生,就算今天只是第一次並肩作戰,仍然是同伴。他毫無保留地繼續揮劍,填塞每次被突破的盾陣缺口,沒有想過要留些氣力給自己之後逃生。
  
  他只懂這樣用劍。
  
  然後,外頭的衝擊就突然停止了。
  
  燕橫和眾禁軍侍衛,都無法看見盾圈外發生了什麼。但他們想到唯一的可能。
  
  在外面那條大通道上,江彬沒有再看向燕橫那邊,而是望著前方遠處。他感到一陣口乾舌燥。
  
  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皇宮的禁軍衛隊主力,在通道前頭出現。
  
  就在這個時刻。當「團練營」的隊列最混亂分散之際。
  
  假如先前急行中遇上敵軍,江彬的兵隊處於集中進擊的態勢,尚能夠乘銳氣向前攻擊突破,他深信禁軍無法抵擋。
  
  但現在他們的陣勢完全被燕橫搗亂了:百餘人分出來塞進了那條支道,還有箭槍手都移到了不適當的側翼,並且耗用了好些矢石。
  
  前面的禁軍,沒有給江彬任何思考或應變的機會。他們呼叫著就向這邊衝鋒。
  
  這時江彬終於明白:西華門失守都是演戲,對方從一開始就準備放江彬的戰隊進來紫禁城。
  
  江彬策劃這一切時忘記了一點:他的對手包括了張永。一個曾經把權勢滔天的劉瑾都拉下來的人物。
  
  前面衝鋒而來的禁軍步兵大約六百人,由張永親自指揮,而且都是數年前曾經遠征武當山的軍士。張永認為只有這些具血戰經驗的禁軍,才足以跟江彬麾下的邊兵對抗。
  
  此刻江彬手上五百個「團練營」戰士,論個別戰力及上陣經驗,仍比對面衝來的禁軍強,即使陣勢一時亂了,如果進入混戰,其實也未必落敗。
  
  但是江彬一想到自己身在陷阱,心卻虛怯了。
  
  ——要在這裡拼嗎?還會有其他伏兵嗎?
  
  ——還是應該改變計策?……
  
  但敵人已然迫著他馬上決斷。
  
  結果江彬還是選擇更安全的路。
  
  「走!」他揮手呼叫著下令。「回去!我們回去!」
  
  他想到應變的計劃:逃出紫禁城,回到「豹房」。在那邊他仍留有大約三百名部下,連同這裡的人,借助「豹房」宮殿及西苑地勢來防守,對方不容易攻進;再待李琮及神周帶同「外四家」親兵到來,裡應外合夾擊,馬上就可扭轉局面!
  
  ——沒必要在這裡冒險!
  
  「團練營」眾兵保護著江彬,回頭往來路緊急撤退。張永的禁軍馬上窮追。
  
  燕橫和持盾的侍衛們獲得解救,眾人相看無言,都知道自己撿回了一命。
  
  唯獨是燕橫,二話不說就緊隨禁軍主力奔跑而去。
  
  他心裡被憤怒充塞。原本的約定是:他只要成功令江彬部隊陣勢混亂,並引得對方施放弓箭,張永的大隊就會馬上出現。但結果卻遲了這麼多。
  
  ——張永為了令敵人戰陣陷入最大的混亂,拿我們的安危來冒險。
  
  ——我們的死活,在他眼中根本沒有價值。
  
  但現在燕橫知道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此刻他眼中只有一個人。
  
  猶如盯上了獵物的猛獸,燕橫狂奔於紫禁城的宮殿之間。
  
  ◇◇◇◇
  
  再次踏入他的發跡之地「豹房」,江彬已經不知道,跟著自己回來的部下還剩多少人。
  
  剛才在紫禁城裡帶著五百人左衝右突,江彬沒能掌握所有的戰況,只知道在皇宮的通道和庭院之間,到處都爆發死鬥的呼號與悲叫。
  
  最初他本來想從最接近的西華門原路逃出紫禁城。但在慌亂中他仍不失思慮,心想之前西華門既然故意放他入侵,現在必然布了重兵封鎖。於是他急領「團練營」戰隊右轉,向皇宮的北面玄武門硬闖。
  
  這等於穿越紫禁城最深的核心。
  
  逃亡之間,五百人好幾次被突然從旁出現的禁軍伏兵從中切斷。每一次就有一小群「團練營」邊兵被分割出來,不久後就被追來的禁軍主力吞沒。有一次甚至連江彬本人都幾乎沒有闖過伏擊,幸而在被包圍之前就給大批回頭的邊兵搶救脫出。
  
  到達玄武門時,「團練營」的隊列已比最初薄弱了不少,但邊兵們慣與殘忍的韃靼交手,在塞外失敗被俘就等於要受酷刑折磨而死,他們在這種關頭擠出極強烈的求生意志,冒著門樓射下的羽箭和銃彈,一口氣搶佔了玄武門內,迅速打開城門逃出去。
  
  這些殘餘邊兵且戰且走,保衛著江彬轉向西行,穿越過西苑「太液池」上的石橋時,已經被追兵咬住了隊列後尾,橋上展開激烈的廝殺,雕龍的石襴紛紛被潑灑的鮮血染紅。江彬沒有理會殿後死戰的部下,他只知道一定要繼續往前走,與親衛們穿過了園林,又借皇家建在西苑的道觀「玉熙宮」作為掩護,終於也成功衝回「豹房」。
  
  身上發上到處沾滿血污的江彬,已經許多年沒經歷這樣的危險,逃走了這許多路令他衣衫盡濕,氣喘如牛,在殿室中隨便抓起一壺酒就仰頭猛灌了幾口,方才稍解乾渴。
  
  「豹房」各宮室的景像甚是詭異:在到處張掛的綺艷綾羅與西域番教畫卷底下,是一片恍如天地將絕的末日景象,宮女、方士、伶人樂師與番僧在驚慌地四處奔逃,桌椅器物東歪西倒無人理會,殘餘的那些「團練營」邊兵提著利刃,不是坐在明亮的石地板上疲倦歇息,就是到處尋找糧水。也有士兵開始在宮室中搜掠財物。
  
  江彬見了怒然將酒壺摔去,抓下冠帽扔掉,上前一揮手中砍刀,就隔著垂掛的綢帳,把一名抱著包袱的部下斬殺。包袱摔落地上,滾出一堆踩扁了的金銀酒器。
  
  「誰再想私逃,我就斬誰!」江彬猛吼:「要一起渡過這難關!外面還有通州來的援兵!只要守住這裡,就能夠反勝!」
  
  他伸腿踢走其中一個酒杯,又說:「這種東西你能吃一世嗎?真正的榮華富貴就在面前!我們一起去取!」
  
  「團練營」的戰士聽了頗受激勵,也就聽從江彬的吩咐,往「豹房」四邊各處佈防。只是江彬他自己就帶著仍存的十幾名親衛,走向「豹房」中央更安全的深處。
  
  他們走到校場旁的一座大石房,那裡囚禁著朱厚照生前飼養的各種猛獸。
  
  兩列大鐵籠內,如今只餘下七頭虎豹,那是因為猛獸久處囚籠後多會生病,最多只能養個四、五年;而近年朱厚照經常出征,養獸鬥獸的興趣早就大減,所以就只剩下這幾頭仍然活著。
  
  江彬穿過鐵籠間,看見那一雙雙獸目都盯向自己。它們的眼光已不再如最初入「豹房」時銳利,如今都帶著冷漠與疲憊,好像已接受了自己的11命運。
  
  看著這些困獸的模樣,江彬驀然聯想到自己此刻的景況。他猛地搖頭,要揮去不吉利的想法。
  
  ——我不會認輸的——
  
  然後他就聽見「豹房」外圍開始傳來被攻打的聲響。
  
  十幾個親衛站在獸籠之間,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也都看著江彬。
  
  江彬盯著陰暗室內的虛空,仔細用耳朵辨別外頭的戰況。
  
  他聽出了變化。
  
  淒慘的呼聲突然變得極密。而且不斷向「豹房」內逼近。
  
  只有一個解釋:有敵人突破入來,而且不論前進和殺人都非常迅速。——這樣的敵人,他只想到一個。
  
  「走!」他惶恐地說,帶著親衛穿過獸籠之間,奔出石房另一端的大門。江彬才離開了一會,有一條身影跑進了養獸房來。
  
  門外的陽光,反射著他左右長短雙刃。
  
  燕橫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在門外已嗅出濃烈的羶氣,因此格外小心戒備,並把腳步收慢。
  
  那些困在籠中的虎豹,突然嗅到濃重的血腥氣,本能都被喚醒了,原本懶惰臥著的身軀掙扎彈起,在籠中來回走動,全部眼睛都瞧著燕橫,當中透著飢餓的神色。
  
  只因此刻燕橫身上所染的鮮血,比先前又更濃厚。他的頭巾早已不知去到哪裡,髮髻亦散開來,長髮之間黏結著已經變暗的血塊。那身大內侍衛服早已看不見原來顏色,濕淋淋地貼著他身軀。燕橫半張臉也沾成紅色,好像戲台上鮮烈的面譜化妝,只露出殺氣充盈的雙目。整個人彷彿剛剛由地獄爬出來一樣。
  
  從紫禁城裡追擊「團練營」邊兵;「太液池」石橋上穿越闖過;到突破「豹房」的防線,燕橫已經不知道自己殺傷了多少敵人。他全程都是以高速疾衝,每遇上阻礙就無思無想般把攔在跟前的敵人解決,這樣的體力消耗極度驚人,他的力氣已快將見底,如今都是靠著一種特殊的精神狀態來支持著肉體。這不似「借相」只能短暫爆發,又不像雷九諦的「神降」般會失卻理智,而是如當年「山螺」面對猛虎並領悟「龍相」時,那種純淨地釋放本能的境界。
  
  ——燕橫並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與年輕時獨戰「川西群鬼」的何自聖,極其相像;而現在的他,只比那年的師父大了一歲。
  
  他垂著「雌雄龍虎劍」,直穿過左右兩排鐵籠間的通道。他所過之處,籠中虎豹都被他散發的氣勢壓服,就像從前在山野裡驚覺遇到危險一樣,低嗚著蜷縮到鐵籠一角。
  
  他穿過獸房從另一門口走出去。燕橫並不瞭解皇宮和「豹房」的地勢佈置,他一路上只是靠著直覺和擴張的官能追擊江彬,卻全未偏差。
  
  到了獸房外後,燕橫越過了番僧的法寺及花園,直往皇帝寵姬所住的「教坊司」走過去。
  
  只因他隔遠就聽聞那頭的騷動。
  
  到了「教坊司」門外,燕橫看見大門打開來,那門上還垂著鎖鏈,有許多美女和婢僕不斷奪門而出,狀甚驚惶。
  
  江彬自從霸佔了「豹房」,就把大部分的房屋都上鎖,防止朝廷派人混入或是「豹房」裡的人逃走。這門鎖一眼看得出來是被強力鑿開的,開門的人沒來得及去找鑰匙。
  
  ——也就是說是剛剛發生的事。
  
  燕橫認出一些從門裡逃出的美人,一年多前他就在南京「五軍都督府」的皇座旁見過。他想到這裡就是皇帝的女人居住的地方,心裡感到大大的不祥,馬上拔步衝進「教坊司」去。
  
  ……不要……
  
  「教坊司」內不斷有女人逃走。燕橫往她們逃離的方向深入進去。
  
  步入「教坊司」的走廊,撲面是混雜的香氣,能令男人心馳神蕩。但燕橫恍如未覺,腳步加快深入去。他越往裡面走,心中的憂慮越沉重……
  
  在「教坊司」眾美女的居所中央有前後兩座大廳,前廳是皇帝臨幸並挑選每晚侍寢寵姬的地方;而後廳則設為眾女練習舞蹈歌唱的真正教坊,四壁到處繪滿了飛天仙女的圖畫,到處散放著樂器和跳舞的道具。
  
  燕橫迎面排開那些恐慌地逃出的女子和樂師,走進後廳教坊,終於看見他最不想看見的場面。
  
  在色彩令人目眩的壁畫圍繞之間,江彬與他僅餘的十幾個親衛,站在平日練舞用的大幅西域花紋地毯中央。那些「團練營」親衛此刻抓住了兩個人質,每個都有二人合力抓住,再有第三人用刀架在頸項。
  
  其中一個人質是個只得四、五歲的男孩,正在放聲大哭,他的手臂被「團練營」近衛扭在背後,雙腿也被另一人抓著,整個人抬在半空。孩子的臂腿在這些邊軍壯漢的碩大手掌裡就似黃瓜一樣,要扭折易如反掌。男孩越怕就越掙扎,越掙扎被反鎖的手臂就越痛,哭得死去活來。
  
  而另一個被宰制在刀下的,自然是江彬衝入來「教坊司」的首要目標。
  
  宋梨同樣被反鎖手臂,給強壯的邊兵強壓著肩頭跪在地毯上。一個近衛左手狠狠揪著宋梨的頭髮,拉直她的臉讓剛進來的燕橫看得清楚,右手則將砍刀的刃鋒貼住她粉頸。
  
  這一刻,燕橫解除了剛才超脫感情的狀態。身體裡一直壓抑著的濃重的疲勞,還有多處輕傷的痛楚,瞬間全都向他侵襲。若是常人,此時已經崩潰倒下。但他堅強地抵受著,保持握起雙劍的姿勢,盡量不讓敵人看出他此刻的虛弱。
  
  但他看著宋梨的關切眼神,還是出賣了自己。
  
  宋梨驀然看見在後廳大門前出現、形同浴血惡鬼的燕橫,激動得全身在顫抖。
  
  ——你出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淚珠滴在她頸前那冰冷的刀鋒上。
  
  燕橫看著她被刀架著,又再想起一年前在「都督府」裡,她在皇帝面前以利箭指頸、用性命保他安全那一幕。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像被烈火燃燒,血脈滾滾翻湧。
  
  「停下來。」
  
  江彬伸出一隻手掌,止住燕橫。「你站得夠近了。」
  
  他深知燕橫是一頭如何可怕的猛獸,而自己手上正握有操縱它的項索。
  
  男孩阿捷仍在嚎哭著,聲震整座廳堂。江彬露出不耐煩的神情,踏前一步,狠狠一個大巴掌刮在阿捷的臉上!
  
  那隻手掌又厚又硬,阿捷一隻乳齒登時從嘴巴飛出來,左邊臉頰迅速腫脹。他馬上停止了哭泣。
  
  但阿捷並不是因為痛苦和恐懼而不再哭。他一雙大眼睛盯著江彬,閃出靜靜的憤怒。這股剛強並非一個幾歲的孩童應該有的。那眼神與他的母親十分相像。
  
  看著阿捷受此苦難,宋梨心如刀割。
  
  「我不多說話了。」江彬又用同一隻手,捏了捏宋梨柔軟的臉頰和嘴唇,眼睛卻片刻不離燕橫。「你走最前頭。不管誰阻攔你就打誰。保護我殺出京城。你辦得到的。」
  
  他的手撥弄著宋梨的髮鬢。「出去之後,我保證讓你們離開,雙宿雙棲。」
  
  宋梨突然猛力低頭。她想把自己的頸項抹在刀刃上。但那握刀親衛先一步拉緊她的頭髮,阻止了她自裁的舉動。
  
  被硬生生拉扯得仰著頸項,宋梨感覺呼吸困難,卻仍勉力看著燕橫,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般叫著:「不……不要為我……」
  
  「我正在絕路上。」江彬再說。「現在我已當自己必死。若是把你心愛的女人帶著一起走,也算是一件高興的事。你最好快點決定。要是禁軍攻進來,那我們都不必再選擇什麼了。」
  
  燕橫站在原地喘息著,看來極是虛弱。剛才宋梨幾乎為了免他受制而自盡,他此刻心臟仍在亂跳。
  
  但同時他的劍士本能,也在這時再次發動,在身體裡呼喚著他,命令他重整情緒和氣息。把憤怒、悲傷和焦慮壓抑在一角。絕對的集中。
  
  燕橫看著江彬,其實同時用眼目周邊的餘光去看宋梨及她那些脅持者的方位,暗中估計著距離。大概有一丈多。他估量著,假如以自己現在的狀態,要全速一擊刺中那名江彬近衛的右手,令對方來不及切割宋梨的咽喉,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也許只有三、四成。
  
  ——而且這樣出劍,對宋梨也有危險……
  
  他又想到另一邊那孩子。他是小梨的兒子嗎?燕橫不知道。也許不是。但他無法不去想一個事實:如果嘗試以快劍拯救宋梨,這孩子幾近必死。——即使是素不相識的孩童,燕橫也說服不了自己可以隨意犧牲他。江彬沒說錯。他剩下做決定的時間已無多。
  
  卻在這時,江彬和他的邊兵親衛,聽見了一種他們非常熟悉的聲音。
  
  箭矢破空飛行的聲音。
  
  用刀架著阿捷的那名親衛,一隻右眼被長箭射中,箭頭深深貫入。他全身瞬間僵硬。
  
  江彬他們全未聽聞敵軍來犯的聲音,無法預料會有這冷箭——他們完全沒想過,這座住滿了女人和樂師的「教坊司」裡,會存在任何能夠傷害他們的力量。
  
  隔著後廳一面紙窗發射這箭的,就是從前由江彬自己帶進來「豹房」的馬荻。她手裡拿的是朱厚照生前愛用的其中一把狩獵角弓,在南征之前就遺留在「教坊司」的前廳。
  
  ——時刻都想帶兒子脫離皇宮的馬荻,這些年都沒有放下精通的射術,在「教坊司」一有機會就練習,以備必要時應用。
  
  本已進入備戰態勢的燕橫,在看見這一箭的同時,毫無猶豫地出手。
  
  ——馬荻在「都督府」見識過荊裂的神技,猜想燕橫的本領也不會相差太遠;因此她發箭前沒有先通知燕橫,以收突襲之效,就是賭燕橫會迅速作出反應。
  
  ——她押中了。
  
  燕橫那染紅的身軀,剎那化為一抹血影。
  
  網鐵,變成了沒有重量的光。
  
  燕橫與「龍棘」長劍成一直線。他不過是踏出了一步,但在借助「龍相」之下,那左足蹬地與右腿跨出的爆發力,無比驚人。
  
  他使出了生命裡練習過最多次的劍招。但從來沒有一次這樣快。
  
  「星追月」。
  
  那個拿刀貼在宋梨頸上的近衛,在看見同袍中箭之後就拉動手裡的鋒刃。但他發現自己的右手自腕以下好像失了蹤。當他猛拉手臂時,手臂沒有動。只有手腕傳來一股撕裂的劇痛。
  
  「龍棘」的金黃劍鋒,貫穿他的右腕。砍刀從失卻了力量的手指間掉落。他沒有受這痛楚多久。因為下一刻,「虎辟」已然把他斬殺。
  
  另外兩個抓住宋梨的邊兵,這時在血雨中驚恐地放開她逃命。但已然來不及了,他們的手掌還沒離開宋梨的衣服和皮膚,就連環在「雌雄龍虎劍」前倒下。
  
  江彬這時無法決定應該後退還是舉起刀。然而沒有分別。無人能擋的劍光,已經近面前。
  
  他雖然武力遠遜燕橫,但累積無數沙場經驗,此危急一刻仍能舉起雙臂自衛。
  
  然後他的手臂傳來前所未有的奇特感覺:好像突然失去了重量,也不知道放了在何處。緊接著江彬感到地板好像在翻動,自己卻無法保持平衡。
  
  江彬雄偉的身軀無助地崩倒。他本能地想再次爬起來,卻發現自己除了腰身仍能像條蛇般在地上蠕動外,手腿都無法指揮。
  
  他兩臂和雙腿多處筋腱,都被燕橫狂風般的雙劍割裂。
  
  「救我……」江彬沒有馬上死在燕橫劍下,已是奇跡。他好不容易翻轉身軀,仰著頭呼叫著。
  
  但沒有一個部下回答他。
  
  狀況極是詭奇。在壁畫包圍的舞室之內,餘下仍站著的九名江彬親衛,全都像被下了咒一樣站著。燕橫就站在他們中間伸手可及的距離。但他們的腿足不敢動一動。甚至連自己仍然握著兵刃都忘記了,既沒舉起來也沒有拋開。只有江彬一個在地毯上掙扎呻吟。
  
  阿捷掙脫了呆若木雞的士兵。馬荻早就拿著弓箭走進來,阿捷衝進了她懷抱,母子相擁著卻都沒有哭泣。
  
  「我……」
  
  是宋梨的聲音。燕橫這才省起回頭。他卻看見宋梨依然跪著,手掌摸一摸自己右上腹,再低頭看手心。
  
  燕橫悲叫,拋下雙劍撲上前,扶著要倒下的宋梨,伸手去探她的腹部。
  
  是剛才那一劍「星追月」。燕橫畢竟已極疲倦,以最高速出劍時無法準確拿捏刺擊的深淺與勁力,「龍棘」的劍尖貫透那名邊兵的手腕關節和筋骨之後,仍是刺進了宋梨的上腹。燕橫一手抱著宋梨,一手用力按著傷口,緊緊把她抱住,不能言語。「這次……不是夢……」宋梨用染血的手撫摸燕橫的臉。
  
  「小梨!」燕橫哽咽著呼喚。
  
  宋梨聽了,熱淚如泉湧出。
  
  「小六……那天,對不起。我不該撇下你。我沒有一天不後悔……」她說的是在青城山下「泰安寺」,她憤怒地責罵和丟下燕橫那一天。燕橫哭著搖搖頭。
  
  ——是我撇下了你啊。
  
  「我們回家。」燕橫說:「回青城山。」
  
  宋梨欣慰地笑。
  
  此刻燕橫已經丟去雙劍,又背向著他們抱著一個垂危的女人,但那九名邊兵就像被奪去了魂魄一樣,仍然沒有人敢動一根指頭。
  
  馬荻與阿捷也走過來,急忙從教坊四周取來布帛,壓在宋梨腹上。
  
  「妹妹……」馬荻心焦如焚,一隻手掌貼在宋梨臉上,好像想把生存的意志傳遞給她。
  
  過了良久,外頭傳來鼎沸人聲,九個邊兵才如夢初醒,知道禁軍已經攻進來了。這時再逃走已經太遲,他們一一自行把手中刀丟棄,在原地跪伏下來。
  
  闖進來的禁軍看見這景象都嚇了一跳。他們首先看見在地上呻吟打滾的江彬,然後才認出燕橫。軍官指揮眾人,馬上將江彬及邊兵們擒捕。手腿都無法活動的江彬,得禁軍士兵用布包紮了各處傷口,再縛成一根木頭般,被擱在一旁由廿人看守。
  
  馬荻是軍家出生,知道這些禁衛軍官都會帶著救急金創藥,也就向他們討來敷在宋梨的傷口上。那些軍官見識過燕橫的神勇,不敢不給。
  
  這時禁軍已控制整個「豹房」,確保安全,張永也就踏入來這「教坊司」。他一眼看見江彬被生擒,雙目大亮,喜不自勝。
  
  一直靜靜抱著宋梨的燕橫,此時卻突然彈跳而起,其身法沒有任何人能捕追,一瞬間已然到了張永面前,右手閃電扣著這大太監的咽喉。
  
  全場突然靜默。禁軍們無一人敢動,怕張公公有所閃失。他們許多見識過燕橫雙劍有多麼迅疾猛烈,想像得到這五根握劍的手指,要撕裂張永的喉嚨是多麼輕易的事。
  
  張永此刻就像被制在瘋獸爪下的獵物,身上每個毛孔不由自主地滲出冷汗,一時停止了呼吸。
  
  他很清楚燕橫何以如此憤怒:為了麾下禁軍有更大把握擊潰江彬那五百人,張永延遲了來援,幾乎讓燕橫死在紫禁城。
  
  「我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自己。」確定燕橫的手指並沒有捏緊,張永才透了口氣緩緩說。「你應該明白。」
  
  燕橫盯著他好一會,然後手指慢慢放開張永的喉頸。
  
  他當然不是真的想殺死張永。太多人會受到株連。燕橫只是要令張永記住,自己的生命被人握在手裡的感覺。
  
  燕橫走開去,把遺在地上的「雌雄龍虎劍」拾起,再看看這座正德皇帝為了滿足無盡淫樂慾望而興建的宮室。剛剛飛濺的血花灑在那些飛仙壁畫之上,彷彿將畫中的美妙天界污染成地獄。
  
  他只感到這座陌生皇城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的荒謬和黑暗。
  
  張永摸了摸喉嚨,又看看被燕橫廢掉的江彬躺在室內一角,不禁對這年輕的劍豪生起敬畏。先前張永雖然確把燕橫利用至盡,但他也是愛才之人,否則去年就不會幫助王守仁。
  
  看見燕橫的情緒似已平復,張永也就再次開口:「燕俠士神劍蓋世,今次更立下討逆奇功。如今新帝即將繼位,天下經歷禍亂之後也要盡力平復,正是朝廷用人之際。俠士若願意投身報效,前途無限。」
  
  張永又看看燕橫手上的寶劍。他知道名位富貴未必足以打動對方,又說:「有朝廷的庇蔭,他日青城劍派門牆,定比從前武當派『遇真宮,還要雄偉。」
  
  燕橫聽了斜眼瞄著張永,發出不屑的冷哼。
  
  他沒忘記:武當派「遇真宮」就是被朝廷夷為平地。
  
  燕橫倒提雙劍,回到虛弱的宋梨身邊,盤膝坐下,讓她躺在自己的臂彎裡歇息。他凝視著她歷經苦楚卻依舊美麗的臉。
  
  「我燕橫此生,再不要與朝廷有任何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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