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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93章
卷九 鐵血之陣 第六章 傳人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惡戰結束之後,鐵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換掉。

當你在積得有如泥沼的血潭裡來回奔走站立了超過一個時辰,滲透鞋襪的濃血把腳趾頭都膠結在一起,腳底傳來一股濕冷的寒意時,你會渴望一雙乾爽的鞋子,就如荒漠裡的流浪者渴望一壺水一樣。

縱使,你經過了如此慘烈的戰鬥。

縱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縱使,你看著自己珍愛的弟子,一個個倒下,流出的鮮血又再添進那沼澤裡。

他站在腥氣撲鼻的大山洞裡,向四面環視。雕刻著各種奇特魔神像與咒文的石壁之下,屍體相互交疊。到處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紅之中。

石洞深處立著那尊「九九無上師」泥塑像,已然斜斜斷去上半身——先前鐵青子以一記「武當勢劍」氣勁貫發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斬殺了物移教的端羅道王,餘勢更將這泥像一劍兩斷。

鐵青子垂著已然滿是崩缺的佩劍,一步一步走過黏稠的血,朝著「大歡喜洞」的出口走去。兩旁的屍體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物移教徒。偶然看見一個穿著武當道服的身體,鐵青子心頭就震動了一下。

每一個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喚得出名字來。全部是他親手訓練的精銳「武當三十八劍」。這麼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練,如今卻全都化為虛空。

鐵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戰裡多次聽到物移教徒吟誦的經文:「滅化無常」、「物滅靈歸」……

——我這麼做,真的有意義嗎?……

回想一個月前,他自武當山出發之時,長老師叔與同輩師弟大都反對此事。但鐵青子在「遇真宮」裡只說了一句話。

「誰才是武當派的當家掌門?」

如今看見這許多弟子的死屍,鐵青子感覺一顆心正在崩裂剝落。

代價實在太大了。

鐵青子決定攻打物移教,舉起的是「為民除害,行俠仗義」的大旗。物移教徒結聚在南陽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確是愈漸猖獗,燒殺搶掠、擄劫婦孺的惡行時有所聞,行兇甚而遠至湖廣省界。武當山地近物移教勢力範圍,身為天下「九大派」之一,義不容辭。

但其實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於一次偶遇:半年前鐵青子往訪谷城的道觀,順道帶弟子遊歷,在老河口碰上四個惡名昭著的物移教徒。

那些人打鬥時全不畏死的狂態,深深震撼了鐵青子。本來只是輕鬆平凡的武藝,用在這些教徒手上,卻頓時可怕了一倍。隨行的一個親傳弟子,更因為驚愕而被物移教徒的刀子刺得重傷——雖然最後四名惡徒還是被鐵青子盡誅。

那次事件之後,鐵青子就像著了迷,很渴望知道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著什麼強大的奧秘。

——我們講究修道養生,雖說是先祖所傳之學,可對武功沒有半點兒幫助;反而此等邪異的信仰,卻將教徒鑄煉成這樣的戰士……

自此鐵青子每天都在想著這念頭。平日修道的功課都荒廢了,全換成鍛鍊拳劍;主持祭祀或領弟子誦經時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物移教徒在鄭州村郊屠戮鄉民的消息傳遍近縣後,鐵青子作出了這個重大的決定:精銳全出,由他親領進攻物移教總壇。

他轉過洞穴走廊一個彎角後,驀然看見外頭的天空。天色雖然已近黃昏,鐵青子仍感到陽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紅膠著的鬚髮,連風也幾乎吹不動。鐵青子一雙本來像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此刻透著濃濃的疲憊,眼肚現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樣——這一戰其實不過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終於看見第一個生還的弟子。

陳春陽拿著折了尖鋒的長劍,在掌門師父跟前下跪。「武當三十八劍」中,陳春陽是最穩重的一個。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師父鐵青子小十歲,臉容有一股書卷氣,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夠生還到現在,就是他真正實力的明證。

——這被人低估的命運,廿多年後也傳到了他侄兒、武當「鎮龜道」劍士陳岱秀身上。

「多少……?」鐵青子找一塊岩石坐下來,詢問時打量陳春陽全身上下,看見他一條左臂軟軟垂著,胸腹間好幾處都滲著血紅,受的傷很不輕,但臉容仍然鎮靜。

「就只剩下我們。」陳春陽用劍往身後一指。

只見這南陽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幾條身影站著。

「五個嗎?……」鐵青子目中充滿悲慟的同時,卻也因為擁有這幾個血戰生還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陳春陽外,站得最近鐵青子的是葉澄玄。葉澄玄仍然沒有完全從戰鬥的震撼裡清醒過來,眼睛失落地看著地面,無視師父的出現。他提著雙劍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一張年輕的瘦臉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就散亂,兩側長發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陰沉。

葉澄玄能夠生還,讓鐵青子頗感意外。畢竟這弟子才十九歲。

可是生還者當中,他仍然不是最年輕的一個。

那弟子背向著眾人,站在山崖的邊緣,一手斜斜垂著結滿了血的長劍,另一手扠著腰,正在觀賞日落。那頭如雲般微卷的濃密亂發,被風吹得起舞。

這時陸續有人聲從山路下方傳來,是這次遠征的其他武當弟子。鐵青子今次雖號稱率領「武當三十八劍」,但其實帶來的弟子多達百人。這些較弱的弟子,主要負責在旅程上支援;鐵青子只讓他們等在山腰,免其作無謂犧牲;如今塵埃落定,陳春陽即生起狼煙,通知他們上山來。

「有幾個邪教徒向我們投降了……有的還帶著小孩子……」陳春陽這時又說:「師父要如何發落?」

「先帶回武當山再說。」鐵青子說時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在唸著眾多死去的弟子。武當派一天之內,一整代幾近全折。這是元氣大傷的災難。

——武當派此後就要凋零了嗎?……百多年的威名,都要毀在我一人手裡嗎?

——不。還有希望。

鐵青子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他這時才想起這次遠征的目的:要取得物移教的奧秘,令武當派武道更上層樓!

他記得今天闖過的物移教房屋與洞府,內裡全是成排的書架和箱子。他一直渴求的東西,就藏在其中。

——既然已經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更沒有放棄的理由。

鐵青子站了起來,那高大的身軀,恢復先前戰鬥時的氣度神采。

他下令弟子點燃火把。這是收穫的一夜。

◇◇◇◇

那一夜,武當弟子將物移教總壇所藏的經書、卷宗、藥物、器具及其他珍奇盡數捲去,再僱用山腳村鎮的民夫運送回武當山。

但鐵青子所得的不只是東西,還有人。

他率領葉澄玄等幾個弟子,拿著火把探索那有如迷宮的「大歡喜洞」,其間尋到一個通天的洞室,裡面有幾座土窯,看來是物移教徒燒製藥罐陶器之用。

鐵青子發現,有個小男孩藏匿在土窯裡面,躲過了外面的殺戮。

——當時許多物移教徒為了催谷戰力,服食了能引發獸性殺意的藥物「鹿心丹」,但有的人服用過量,無法自控,就連教裡的婦孺也遭毒手。

鐵青子伸手進去,將那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孩子抱出來。哪知他雙手一抓著孩子的身體,孩子就發出呻吟猛地掙扎。

鐵青子強行把他抱出。在火把照映下,這男孩眉清目秀,輪廓很是俊美,但卻消瘦得很,看來十分虛弱。一雙眼睛透著女性般的溫柔。

鐵青子第一眼就很喜歡這個男孩,把他帶回了武當山。

沒有人知道這男孩的姓名。因為是在窯裡找到的,鐵青子就替他改姓「姚」。武當山上下的人簡單稱呼這男孩做「姚子」。

鐵青子後來才知道,姚子當時為什麼會掙扎。

姚子乃是物移教從附近村鎮抓來的孩子,作各種奇藥試驗之用,故稱為「試藥童子」。姚子從被抓到獲救的一年間,跟其他數十個「試藥童子」每天都被灌服藥物,最後能夠活下來的本來有三個,其餘兩個卻都在大戰中死了——一個被發狂的物移教戰士斬殺,另一個逃走時失足摔下山崖。

因為長期服食了奇藥,姚子的體質異於一般人:他的皮膚比正常人的觸覺敏感很多倍,只要被人用力一捏,或者碰得稍重,都痛得像被鐵器拷打一樣;炎夏不能夠曬太陽,隆冬則要全身密實包裹,不可給寒風吹拂。甚至就連質料稍為粗糙的布衣,他穿上後就感到像赤身在鐵沙堆裡打滾一樣。

這麼脆弱的身體,當然不可能跟武當派眾道士習武。山上的人都說,這孩子活不過十歲。

可是鐵青子仍然堅持要收他作弟子。

◇◇◇◇

拜師那一天,鐵青子與姚子在「真仙殿」的三丰祖師巨大神像前盤膝對坐。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情,而上天也往往賜給這種人不平凡的磨難與逆境。」

鐵青子說著,將放在身邊一柄快薄的短劍拿起來拔出鞘,將劍柄遞向姚子。

「我無法確知你是否這種人;也不能肯定的告訴你會否有克服這身體的一天。可是人只要還有一口氣,總得去想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假如你真的痛苦得活不下去,也可以選擇現在就用這柄劍了斷。不管如何,拿起它。」

姚子的小手首次握住劍柄。那重量令他吃了一驚,劍尖垂落到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氣,才將短劍再次舉起來。

鐵青子不知道,自己這一番話姚子是否聽得明白。這孩子畢竟只有幾歲,而且經歷這麼可怕的事情,長年像頭豬一般過活,沒有人教他任何的東西。

可是姚子自然就做了一個動作:雙手將劍指著前頭。身姿鬆散無力得不能稱之為「架式」。

但確實是舉劍的架式。

——就如那天懂得躲進土窯裡一樣,姚子的身體好像能自行往求存的方向走過去。

姚子成為了鐵青子任武當掌門以來教導過最年幼的弟子。

鐵青子做夢都沒想過,這事情以後具有何等不凡的意義。

◇◇◇◇

自百重山大戰之後,鐵青子就對武當原有那套「道武兼修」越來越感到不耐煩。除了平日練功授武之外,他就一頭埋進繳獲的物移教典籍裡,尋找一切有關武學和戰鬥的記載。有的經書乃是用物移教獨有咒文所寫,幸好當日十幾個向武當投誠的前物移教弟子中,有兩個就是專門寫祭文的「教目」,精通那堆彎曲古怪的字體,鐵青子不斷催促他們將內容逐句翻譯寫下。

從前鐵青子雖然天生相貌精悍,但受道經熏陶多年,培養出一股修道人的和善;如今樣子卻愈來愈讓人難以親近,臉孔輪廓加深得像被刀刻,渾身散發著山林野獸似的氣息,甚至連澡也不多洗。

終於在半年後,鐵青子公然宣佈不再用道號,回覆俗名公孫清,又下令武當派全體還俗,棄修道術養生,專研武學一途。就連本山「遇真宮」也全改成了習武場。

幾位師叔長老和師弟群起反對,但公孫清淡然回答他們:「我已然鐵了心,要將武當派帶上另一條道路。不喜歡與我同行的人,請你走。你們別無選擇——除非擁有殺死我這個掌門的把握和決心。」

於是他們都離開了,往武當山另一大道宮「玉虛宮」暫住,心裡以為公孫清和武當派沒有了他們這些大支柱,很快就會崩潰。

沒有。而這些人也沒有再返回武當派。

公孫清的眾師弟當中倒有一人全力支持他,是同輩裡「太極」拳術僅次於公孫清的師明虛。他不久之後亦跟隨師兄放棄道號,用回本名師星昊。

其他眾多誠心跟隨掌門的弟子也都一一還俗。有人回覆本名;有的則因為出身寒微,本名太低俗,就照舊將道號當成名字,又或作點修改,比如葉澄玄就將名字改成音近的「葉辰淵」。

也由於武當派這一變革,姚子上山之後,沒有人按舊有的習禮給他改個道號,於是大家依舊都是叫姚子。

之後公孫清就像著了魔一樣,不斷將武當的訓練和架構改弦易轍,又急急從各地方吸納新弟子,以填補「武當三十八劍」三十三人陣亡後的人材缺失。他每天每夜都在狂熱地繪畫心裡的草圖,誓要建立一個前所未見的武當派。

不過他亦沒有疏於訓練姚子。

假如姚子身在其他門派,比如少林或華山,他不會有任何希望;但將他救出來的,偏偏正是武當掌門。

武當派最高深的一種武功,就是「太極拳」。這武功最講求對勁力流動的敏銳感應,從而誘導和控制對手,破壞其身體架勢的平衡,製造克敵的契機。

而姚子,正好就擁有遠比正常人敏感的觸覺。

於是公孫清做了一件武當派開山立道以來未有之事:對一個新入門弟子什麼基本功也不教,就先教最高的「太極」。

因為姚子吹不得風,也曬不得太陽,公孫清將他帶進「真仙殿」側的一個密閉的斗室裡親自開拳。

「相傳三丰祖師觀看蛇鶴相鬥而得到啟發,再貫以太極陰陽生剋的道理,創編出『太極十三勢』。」公孫清向他說:「我說這全都是胡謅。武功本來就是給人用的,也是人從打鬥中領悟創造的。這個世上從來不會有人先開創或訂立出一套哲理,然後才依著它去發明打人的拳術;正好相反,人都是在暴烈相鬥裡發現有效的法門,將之歸納傳承,慢慢才成為一套道理,再衍生出練習之法。」

公孫清緩緩坐馬提起雙臂,是為「太極·起勢」,開始在姚子面前打起拳來。

「祖師傳下的這拳法,講究極柔軟也極堅剛。剛勁自極鬆柔而生;柔功化解也是為剛勁貫發的一刻製造契機,二者互為表裡,絕非外人誤解的『偏柔』之拳。」

公孫清說著,突然就全身激烈扭動發出一捶,手法之剛之速,只像影子一晃。姚子深深為之著迷。

「『剛柔相濟』也好,『捨己從人』也好,這些全都只是拳術的法門——也就是如何狠狠將對手打死的方法,絕對不是像我師叔們說什麼『利萬物而不爭』的狗屁廢話!追求武道,就不可能逃避戰鬥,就要有爭霸天下的決心。若是照他們那一套,再過幾代,我們武當派最高深的武功,就只會淪為裝模作樣、紙上談兵的假貨。這些你務必牢記。」

公孫清停下拳路來,走到姚子跟前,為了遷就他細小的身軀,將身子馬步坐得更低,伸出一條手臂。

「來。伸出手來,搭著我。」

◇◇◇◇

身體有毛病的姚子,練武時要忍受比常人痛苦十倍的折磨。每一次被師父摔倒,他感覺就像從三層高的屋頂跌下來一樣重。那種痛楚和精神恐懼,不是一個正常的幾歲孩子所能承受。

但他捱過了。

憑著特異的敏銳觸覺,姚子只花了一年時間就領略了「聽勁」,身體也隨著大量的鍛鍊改善了,不再是從前虛弱的模樣。他以相當於其他武當弟子數倍的速度,不斷吸收和積累「太極」的功力。

就連每天承受強烈的痛楚,也都變成有利的修練:經過一段日子,他已然習慣背負著身心的折磨練習,專注力絕不為其動搖。

有一次公孫清摔得重了,姚子左前臂斷了骨,他竟然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就繼續與師父「推手」,再過兩、三招後,公孫清方才發現他受傷。公孫清這時驚訝地看出:這個徒弟不知不覺間,已經磨練出冷硬的鋼鐵鬥志。

而那時姚子仍不足十歲。

十歲之後,更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也許是拚命練武的功效;或是物移教藥物的效力經長年累月消減了;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努力……姚子開始能夠用意志控制身體觸覺的敏感程度。再經過好一段時間練習,他終於能夠不經思考,就將觸感壓抑到與常人無異,像其他人一樣生活。於是姚子也加入武當弟子的集訓,得以彌補從前缺失的基礎功法鍛鍊。由於已經學習「太極」多年,他的肢體協調能力甚高,吸收這些基本功就變得舉重若輕了。

同時他的「太極」功力卻並沒有因為身體變化而流失:他學懂了在需要的時刻,將那壓抑著的超常觸感極短暫釋放出來,而且聚於肢體一點,因此「懂勁」和「化勁」的功夫絲毫沒有變鈍,反而因為體魄改善了而運用得更輕鬆。

這段日子公孫清忙於組建全新的武當派,設立「兵鴉道」、「鎮龜道」和「首蛇道」三大部;又在武當山上大事擴張,開闢好幾個新練武場以容納更大量的門人。他親自與姚子練功的日子漸漸減少了。

但是沒有關係。姚子的磨練對手早就不只師父一個,而是整個武當派的同門。其中以師星昊和葉辰淵最積極培養他,因為他們都漸漸生起了跟掌門一樣的念頭:

——攻滅物移教的最大收穫,也許並不是那些秘籍與奇藥,而是這個孩子。

他們看著姚子一天一天變化成長。瘦削的身軀漸漸現出武者獨有的肌理;原本因為身體毛病而養成的自卑個性也都消失,在練武場上與眾人打成一片——雖然大部分的同門其實都比他年長一大截。這是自信的表現。

有的武當弟子一看見姚子到來練武場上課,就會臉色大變——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打倒,可不是好玩的事。

十六歲。姚子打破了武當派歷來紀錄,在道袍的胸口掛上「太極雙魚圖」的標記,乃是正式體得「太極」的證明。以這樣的年齡,聞所未聞。

同時他也飛快地完全掌握了「武當四劍」和刀法,開始向下一步——「太極」兵器邁進。

「天才」之名漸漸冠到姚子身上。

——然而人們不明白,他這十年所花耗的努力與承受的痛苦,等於常人三、四十年凝縮的總和。

姚子的存在更影響及整個武當派。從師星昊、葉辰淵等人以降,每個人都會擔心,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日被這小子超越。是三個月後?半年?已經被超越的人,也在害怕下次跟他比試,希望至少不要輸得太難看。所有人都在他激發之下更奮發修練。

公孫清大概就是在這時候看出了姚子的領袖潛質。無需任何心計或策略。他的出現,就足以激勵身邊所有人。

而在姚子眼中,公孫清就是賜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等同他的父親。

「總有一天,武當派要向世人宣示:我們天下無敵!」

公孫清已不只一次在「遇真宮」向全體弟子宣講。姚子對這話深信不移,並且下定決心:為了報答師父的厚愛,他不惜以生命去完成這個宏願。

「天下無敵」四個字,成為推動姚子繼續向前邁進的力量。

◇◇◇◇

姚子二十歲行成人之禮時,公孫清才終於正式賜給他一個名字:姚蓮舟。

「蓮舟」二字,來自本派第二任掌門俞蓮舟。公孫清如此挪用,若換作從前必定被長老譴責對先祖不敬;但今日他銳意打破一切派內的教條,對這等小事更是不放在心上。

俞蓮舟在百多年前張三丰祖師的七大弟子裡,被譽為不世天才,後來亦果然獲師尊挑選承繼衣缽。公孫清賜姚子此名,其含意不言而喻。

往後的日子,姚蓮舟仍像一輛滾下山的車子,完全沒有一點要慢下來的跡象;同時公孫清卻愈來愈衰退:改革武當派架構,耗費了他極大的心力;此外他又參考物移教的主張,透過門下弟子嚴酷的比試,不斷測試和改進武當派的各種武功,編制更有效果的鍛練方法……這些都是非常艱辛卻又必要的工作。公孫清不管是個人修練和休息的時間都大大削減了。

有的時候他為了提神,更偷偷服用物移教的秘藥,又令身體負荷更大……

還有一個無人能改變的事實:公孫清開始老了。

師徒二人,一榮一枯。

公孫清並非不知道,自己是在如何燃燒自己的生命。但他無法壓抑內心那股狂熱。

有一次公孫清又在苦思,要如何將武當派「斬馬刀」、「游龍刀」等剛猛刀法之長,融入「武當四劍」裡面,卻苦思不得其法。

這時姚蓮舟進來探望師父。他聽到公孫清的難題,又看他比劃了好一輪,就說:「先改造兵器,自然就用得上。」

姚蓮舟馬上就拿起幾上的筆墨,在紙上畫出他心目中的兵器圖:既有單刃刀的剛強,前端卻又開成雙刃的輕巧劍尖,刀劍合一,盡取兩者之利。

「唔,這兒護手最好這樣……」公孫清取過姚蓮舟手中筆,將那兵刃的護手改成一個「卍」字雙鉤。「這向上的逆鉤,可箝制敵人兵器,便於近身相抗時運用『太極』,那就更加無懈可擊!」

姚蓮舟猛地點頭叫好,又忘形地說這兵刃的細節應如何打造,柄頭如果造成環首可以有什麼妙用……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愈討論愈興奮,竟為設計這「單背劍」談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破曉都不察覺。

◇◇◇◇

姚蓮舟二十五歲那年的某一天。

在最高級別的「星凝武場」上,姚蓮舟以木劍,首次比試擊敗了比他年長十四歲的師兄葉辰淵。

許多同門都無法相信目擊的事實:被他們背後稱為「劍鬼」的葉師兄,其得意的雙劍,被姚蓮舟「太極劍」徹底破解。

這一幕公孫清也在看。然後他心裡下了一個決定。

就在次天,他召集武當上下門人,宣佈了兩件事情:第一,武當派從此設「副掌門」之位,他並且一口氣立了四名。

其他三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心中有數。但當公孫清說出「姚蓮舟」時,他們還是不禁停住了呼吸。

——但也不得不服。

被師父叫到名字那一刻,姚蓮舟只感全身血脈沸騰。從物移教的土窯,到今天成為武當派一人之下的副掌門。二十年的歷程。很長,但也像是昨天的事。

二十年前師父說的話,他一直銘記。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

姚蓮舟心裡恨不得明天就率領「兵鴉道」下山,去挑戰天下各大門派,為師父打一塊「天下無敵」的招牌回來。

他已經能夠想像,與師父同享光榮的情景。

正當「遇真宮」廣場上眾人都在熱烈議論時,公孫清又宣佈第二件更令他們吃驚的事情。這事公孫清其實已在心裡計畫了許久:

武當派設立「殿備」之制,任何一個弟子,隨時都可以挑戰副掌門之位;武當掌門也從此不再以挑選的方式傳承,而是由副掌門以實力奪取。

——今後在武當派裡,不論要獲得別人任何的認同,都只有靠力量一途。

◇◇◇◇

同一夜,姚蓮舟被師父傳召進入「真仙殿」。

就像二十年前拜師那天一樣,空蕩蕩的木板地道場裡,就只有他們二人。

鬚髮已半白的公孫清,依舊盤坐在真武像的底下。殿裡被成排的燭光照得很亮。公孫清的臉容精神內斂,似乎恢復了昔日的氣度。一身武當掌門白袍潔淨如雪。

他身旁左右各放了一柄兵器:左邊的武當長劍,正是他當年惡戰物移教所用兵刃,封存多年未曾再用;右邊那柄似劍非劍、似刀非刀,劍柄與劍鞘到處飾以白銀雲紋鏤刻,護手成「卍」字反鉤,柄首裝了個圓環,就是他們師徒倆一夜的心血「單背劍」,已然鑄造完成。

姚蓮舟看見這柄劍,並無應有的興奮之情。

因為他很清楚,師父召他前來是為了什麼。

「從我教你的第一天就說過:我們武者絕不能欺騙自己。」

公孫清左手提起佩劍,拄在木板地上。

「我們都知道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武當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霸業,不會在我手上完成。」

姚蓮舟的眼睛,已經濕潤。

——自從能夠克制身體的毛病以後,他都沒有再哭過。

「武當派絕不會走回頭路;而我無法接受,在這霸業旅程裡,自己只當一個像征的空殼。我只能把這掌門的棒子交給另一個人。

「就算不是你,也將會是我另一個徒弟。然後你始終也要跟那個人來一次解決。你逃避不了。既然如此,我希望從我手中直接搶到這根棒子的人,是你。並且由你去完成我的野心。」

姚蓮舟靜靜地流下兩行淚水。

公孫清另一隻手把「單背劍」抓起。

「來吧。我鍾愛的弟子。」

他將「單背劍」朝姚蓮舟拋過去。

那一夜,只有一個人能從「真仙殿」走出來。

從那夜開始,姚蓮舟關閉起所有對人的感情。在武當山上,他沒有再笑過。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一

武當開山祖師張三丰創「太極拳」之過程,按武當派內記載,乃是觀看蛇鶴相鬥得到啟發,再結合道家養生功,獨自開創「太極十三總勢」;但根據外間的考究,在張三丰之前世上早就存在理法相近的內家武術,因不同支派而有「先天功」、「綿拳」等多個名稱,最早甚至可追溯至唐代,張三丰的「太極」其實受過這些古代拳功的影響啟發,並且集其大成——畢竟一種精妙武功,要在一時一地由一人獨創,實在不大可能。

古代「先天功」其中一支,曾傳到江南安徽涇縣俞家,族內男丁代代習練,在地方上頗有盛名,其中以俞清慧、俞一誠武名最著。到明初時,「俞氏先天功」傳至俞蓮舟,他為人聰慧,相傳十八歲即盡得家族真傳。

俞蓮舟其時與宋遠橋、張松溪張翠山兄弟、殷利亨及莫谷聲等武人相交,互相切磋研究了好一段時間;後來聞知武當山張三丰真人具有神妙絕藝,遂連同族弟俞岱岩共七人登山尋訪,欲深造內家武術,結果在武當山洞窟覓得張真人所在。七人此後多次前去拜訪受教,始得張真人收納門下,這「七大弟子」成為了日後武當派武道之基石。

俞蓮舟因天賦最高,盡得張三丰「太極」真傳,成為武當派次代掌門。最初張三丰所創的「太極十三勢」較古樸,各為單勢練習,俞蓮舟則根據「十三勢」變化創造出更細緻的拳招,如「單鞭」、「懶扎衣」、「擺蓮」、「栽捶」、「雲手」等,共三十七式四十二手,又將各式貫串,連綿不斷地鍛鍊,故稱「長拳」。武當「太極拳」至此才真正完成。

同時在「七大弟子」中,張翠山、殷利亨、莫谷聲因年輕時就精於刀劍,將「太極」之拳理應用於兵器上,又開展出「太極」兵械之術。

武當派傳至公孫清時大加改革,將「太極拳」中的養生功法部分全部去除,「長拳三十七式」也被他篩選精簡至廿二式,復加入新編較猛烈辛辣的四式,合共廿六式;且各式可自由連接變換,不拘於既定的套路,應用於打鬥時變化更大,是繼俞蓮舟後的第二次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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