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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91章
卷九 鐵血之陣 第四章 圍陣

瓦窩在地上跌碎,窩裡的水與鮮血混和,瀉滿一地。

那個原本捧著瓦窩去救火的術王弟子,連慘叫也來不及,氣絕仆倒。

唐拔揮一揮手上的鐮刀,在地上灑出一行血跡。

一條身影越過他身旁,是反手拿著大刀的孟七河。他踏著既急又靜、八卦門有名的「夜戰步」迅速向前奔走。

另外兩個術王弟子,本來正蹲在溪流邊取水救火(他們早就看得出,這大火不可能救得了,只是害怕袖手旁觀,會被波龍術王懲罰,做做樣子而已),看見有敵人從不可能的方向急襲而來,慌忙都拋下容器,拿起擱在溪邊石頭上的兵刃。

孟七河帶著五個兄弟,已經走到他們一丈外的距離。這時他看見,旁邊草間有一堆物事。

他低頭細瞧,只見火光映照下,草堆裡現出好幾張蒼白、淒慘的臉孔,已是全無生命氣息。

全是被處決的人質首級。

寒意與怒氣同時從他脊樑升起。

「你們別出手。」

唐拔等一眾山賊,平日跟著孟七河去做買賣,不管是截劫商販或者入村繳糧,頭領總是嚴格約制他們,不可胡亂殺傷人命。

他們從來沒有聽見過,孟七河的聲線像此刻冷酷。

孟七河自知一雙手也不算乾淨,一樣也殺過官兵保甲或者商販的護衛;但如此把無法抵抗又不相干的人像豬般宰殺,完全是另一種層次的惡。

八卦大刀已然舉起,拉到背後。

孟七河的步履一下子從輕巧變得沉重。

兩名術王弟子見對方有六人之多,本來頗是驚惶,但此刻見只有這個矮子,心想力足一戰,二人都舉著刀斧準備夾擊。

正當他們以為距離還遠時,孟七河卻突然發動,右步大大向前一邁,緊接將重心都放了上去,全身以之為軸心,拋出左足旋轉,連續又踩出第二步。只跨兩步,就已拉近了六、七尺的距離!

孟七河乘著旋身,雙手握刀從右肩強烈揮出,正是八卦門有名的「夜戰老八刀」裡最常用的一式「巽風割草轉環刀」!

站在較前那個術王弟子還未及反應,孟七河旋斬之勢已發,他卻一時無法判斷,孟七河刀鋒從何角度斬來——

「嗖」的一聲,緊接著是金屬和骨頭的碰響,八卦大刀猛烈斬過,術王弟子居前的右腿齊膝而斷!

波龍術王從未想到敵人能越過後山峭壁偷襲,派在這裡看守人質的幾名弟子自然不是什麼精挑好手。另一人赫見孟七河如此凌厲的刀招,知道不是自己所能對抗,頓時轉身欲逃。

但他怎可能跑得過孟七河那雙自小在山野活動、受過撫州八卦門嚴格鍛鍊的腿足?

孟七河奔跑了三步就跳躍起來,一記前蹬腿踹在那術王弟子後心,踢得他大字撲倒在地。

他才爬起來,孟七河早就準備,一記八卦刀反劈,斬在那弟子肋間,肉裂骨碎,那術王弟子好像被拋出去,身體橫飛掉進溪裡,臉孔浸入水中,一動不動。

「不要殺他。」孟七河用刀指指地上斷了一腿那人。「讓他慢慢流乾血為止。」

他把染滿血的大刀擱在肩頭,走到被綁的大群泗塘村民跟前。臉上的殺氣消退了,代之以歉疚的神情。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

荊裂及時轉身,方才將倭刀拿到手,已經來不及拔刀,將刀連鞘垂直向上架起,霍瑤花橫掃而來的鋸刀,正好成十字砍在他刀鞘上!

霍瑤花怒氣極盛,左掌乘勢推按刀背,繼續以沉重的鋸刀壓向荊裂!

這推刀壓擊,正好針對荊裂單腿無法站穩的弱點。

如今的荊裂只能靠主動進攻壓制對手,無法作出有效的防守,被霍瑤花一推,只能腳步蹌踉地後退,拖著一條綁了裝甲無法屈曲的右腿,暴露出膝蓋受傷的事實。

已然飛過馬兒著地的波龍術王,怎會放過這再次夾擊荊裂的機會?他兩腿大張邁開步法,正擎劍向荊裂攻去,卻察覺有影子自左方迅速接近過來。

遠處的火光,映出一道金黃的劍芒。

「龍棘」越空而來,直取波龍術王頭臉,夾帶著異常強勁的氣勢!

燕橫半空中將躍勢全貫注在右手上,再次使出上次壓倒過波龍術王的「雌雄龍虎劍法·穹蒼破」!

——他從前都是靠一時感應和情緒刺激,才模仿師父使出這招來;但今次絕對不同,他已然能夠隨心而發,將「穹蒼破」真正變成屬於自己的劍技。

燕橫人劍一體,躍勢有如空中翱翔。

氣勁貫徹之下,竟引動他的腦海生起奇異幻象。

——某種在雲霧裡聳動的巨大東西。

技能的進步,也帶動精神進入更高一層境界。

波龍術王上次被這劍招壓得跪下,因而險遭童靜一劍取命,至今視為奇恥大辱,他哪會記不起?原本要衝往荊裂的身體馬上站住,將劍向面前一引。

上回對抗「穹蒼破」失敗,就是因為靠「武當勢劍」去硬擋而不支,他今次決心不再犯同一錯誤。

——沒有時間跟你玩了!

波龍術王的銀劍劃出一條圓滑的弧線,從側迎接「龍棘」,正是武當最高絕技「太極」!

兩劍一碰,燕橫已然感受到被「引進落空」粘卸的古怪觸覺。他目擊過葉辰淵的「太極」,也親身領教過波龍術王這招式,並不陌生。

燕橫記得很早以前荊大哥就說過:面對會「太極」的武當高手,最好是逃走。

但有的時候你不能逃。

當別人正在依靠你的時候。

再戰波龍術王,他並非毫不害怕——身上這麼多傷口都還很新。

然而真正的勇氣,就是當你明明害怕,還是決定上前去。

燕橫經過上次交手已知道,自己未領會「雌雄龍虎劍」裡的「抖鱗」鑽勁,不可能像師父般破解「太極」的粘控。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全身全心都投入這一擊「穹蒼破」上。

他單純地相信:青城派的絕技,不是這麼容易被破壞的。

——這股專注與純淨,正是燕橫最強大的武器。

波龍術王正要將「穹蒼破」的劍勢引落旁邊地上,再向燕橫施以殺手,卻突然發覺不太引得動。

燕橫飛刺而來的劍勢,竟比他預計中強硬。

——怎麼只隔一、兩天,這臭小子又變強了這麼多?

「太極劍」雖然將「穹蒼破」向旁卸偏,但「龍棘」仍長驅直進。

波龍術王感到一股如針刺般的尖銳危險感,直指他左肩頭。

他不太肯定自己能否將「龍棘」完全卸離身體範圍。

最後關頭波龍術王還是決定不冒這個險,放棄了「太極劍」的架勢,劍勁從柔轉剛,變成與「龍棘」硬抗;同時他下盤足腿放輕,藉著「穹蒼破」的力量後撤閃避!

在燕橫力壓之下,波龍術王自撤「太極」,更要狼狽地借勢後退兩步!

這一刻燕橫心裡並沒有任何喜悅、興奮或意外。他已然完全投入在武鬥之中,木然而專注的臉無哀無喜。

就如當日何自聖對葉辰淵時一樣,沒有因為身繫青城派數百年基業而生起一絲顧慮,全情投身在劍鋒洪流裡。

真正的武道狂。

燕橫「穹蒼破」劍勢已盡,他一著地後左足順著追前,身姿向下俯得甚低,形態轉瞬由九天飛龍化作下山猛虎,左手劍「虎辟」反手橫揮,削向波龍術王小腿!

——像波龍術王如此高大之人,下盤往往是弱點,這招連擊完全合理,要是荊裂處在同一情景也會這樣選擇。不同的是,荊裂乃靠智慧和經驗計算而得,而燕橫這刻卻是全憑直觀自然行事。

波龍術王經過剛才一劍,已然重新估計燕橫的實力,對他這有如水銀瀉地的快速連擊嚴陣以待,左腿急急提起,姿態如鶴獨立,乃是「武當行劍」的避險身法,同時從高向下發劍,一式「入地金針」,以刃尖點擊燕橫面門!

一股勁風適時從燕橫身後捲至,在他頭頂橫掃而來,正好將波龍術王下擊之劍打走!

來者乃是圓性,他以絕大意志力忍著右肩傷痛,單以一隻左手提起齊眉棍劈出,為燕橫化解危機!

燕橫雖然從未跟圓性合作或一起鍛鍊,但二人出奇地合拍,燕橫一感到後面的風聲,看也不看已知是圓性出手。經過剛才的戰陣,他非常信任這位少林武僧的功力,放膽不去抵擋或閃避那下刺而來的武當劍,「龍棘」緊接「虎辟」向內橫抹,又再追擊波龍術王提起的小腿!

波龍術王驟然以一敵二,在這混亂戰陣中可不想硬抗,心想最安全還是倚重自己擅長的輕功,那單腳站立的右腿硬生生再發勁,身體朝後跳退數尺,想要看清形勢再說。

另邊廂霍瑤花雙手推著大鋸刀,已將荊裂的倭刀壓到胸前,荊裂腳步不靈,無從轉身卸力,退了兩步已失平衡,身體朝後跌下去!

霍瑤花一心繼續壓擊,想要跨騎在倒地的荊裂身上,突然一股尖銳的聲音從左側傳來,她本能仰頭閃避那射來的黑影!

霍瑤花被橫裡阻截,怒視那物射來的方向。

只見一人剛剛渡過了戰場後方的「因果橋」,朝這裡全速疾奔,左手在身前舉著一柄長弓。

這個人,霍瑤花熟悉不過。

——又是你這臭婆娘!

虎玲蘭知道這是最後的決戰時刻,已全不顧慮腰身的傷痛,放開腳步奔跑。她協調能力甚驚人,長腿在大大交替跨開的同時,卻能維持上半身穩定不動,左臂水平向前,舉著那把用布帶綁在拳頭裡的長弓,右手從腰間箭囊迅速抽出另一根羽箭,急奔途中照常搭箭拉弓,再次射擊!

這一箭準確射向霍瑤花與荊裂之間的空位,以阻止她再向荊裂攻過去。

單從這兩次掩護射擊,霍瑤花就猜出來,虎玲蘭與荊裂關係匪淺。

——可惡!先殺掉她!

荊裂得這緩衝,已借後倒之勢滾轉一圈,以倭刀支撐半跪在地。被女人打得如此狼狽,這可是頭一遭。

另一邊波龍術王正退出燕橫的劍圈範圍,試圖重整形勢。

卻感到背後有不妥。

波龍術王巫紀洪本是武當「首蛇道」一員。既為探子斥候,其中一項特殊訓練,自然是培養四面八方的警覺與洞察力——尤其是一切突來的危險。

他立時止步側身後瞄,只見練飛虹原來已站在他所退方位不足一丈外!

練飛虹只是提著彎刀微笑,並未乾什麼,但所散射的殺氣,已令波龍術王感受到無形威脅。

「這次你沒有地方躲了。」練飛虹說時眼神凌厲。他沒有忘記上次波龍術王在那大屋裡,借人質掩護自己的惡行。

波龍術王立時轉向,又欲退向另一邊的空位,卻察覺嬌小的童靜亦已將那方向封鎖。

燕橫和圓性同時左右適度散開;再加上從東面「清蓮寺」方向趕來的虎玲蘭,西面正與霍瑤花對峙的荊裂,波龍術王驀然發現:自己已經隱隱墮入敵人的包圍裡!

——我……竟如此失策……

要是他還是武當山上的巫紀洪,斷不會陷於這景況,在對方未圍攏之時早已用輕功脫出。

然而這幾年來暴虐橫行慣了,他對危機的感應無疑已變鈍。

這一刻,「破門六劍」,全體集合了。

波龍術王再看,正在混戰中的弟子正繼續減少,並且已不成陣法。他們在敵將王守仁的巧妙調兵之下,被切斷成了幾股,逐一被壓倒數量的山賊和民壯包圍。

許多廬陵民壯都在這時鼓起戰意來,貫注著積蓄已久的悲憤,勇敢朝術王眾猛刺竹槍,雖然十有八九都刺不中,但足以令術王眾分心應付,又更容易被孟七河的山賊殺傷。

正因義軍已經佔上如此優勢,練飛虹和童靜才能轉移過來,加入對付敵陣裡最邪惡也最可怕的一人。

後面的「清蓮寺」熊熊燃燒,把整片山谷空地都照亮;寺旁四百餘人質也已被孟七河解救,他帶著陸續從峭壁游繩而下的十幾名兄弟,正在渡過「因果橋」,將要加入戰陣來。

波龍術王看看越來越少的弟子。此刻已經不是勝負和面子的問題,而是他能不能活著離開青原山。

忙於自己求生的術王眾並無意來幫助猊下解圍。他們許多確是真心崇拜術王,並甘心為他賣命,但過去術王眾並未遇過今夜這樣的逆境,他們的信仰從沒有受到真正的考驗。直到現在。

——術王猊下是殺不死的……不用我去幫助……

有的弟子這樣在心裡辯解,去掩飾自己的畏縮。

這一戰,雙方信念的真偽之別,成了勝負的重大關鍵。

波龍術王也知道弟子們不可靠,只有憑自己殺出去。

趁著「破門六劍」的圍陣未緊密,他即時發難,展開「梯雲縱」輕功步法,向守在西北角的童靜迅速接近!

——怎麼看,這娃兒都是最弱的一個!

他沒有忘記那夜被童靜一劍割破頭皮之恥,臉上泛著怨恨的妖氣,五色袍影撲向幾乎只及他一半身高的少女劍士。

波龍術王這決斷極快,身法毫無先兆,練飛虹等人瞬間都來不及去救,童靜必須單獨面對。

童靜乍見這怪物襲來,花容失色,自然就嚇得提劍,本能地向衝過來的波龍術王迎刺!

波龍術王心中冷笑。

——好嫩。

童靜這種心慌下的迎擊,最是容易對付,波龍術王等著她劍刃攻來,就會突然煞步轉向,待她出劍的手伸盡,便把那瘦小的胳膊砍下來!

波龍術王已吃定了童靜的出劍拍子,預備最萬全的反擊。

可是「靜物劍」凝止在童靜的肩側,並無發出!

——騙你的。

童靜心裡笑得比波龍術王更狡猾。

那慌張的表情姿態,原來是假裝的——她把飛虹先生所授的「花法」,以自己的方式運用出來。童靜不知天高地厚,對波龍術王的武功少了一份戒懼,卻正好能夠輕鬆地發揮這心理戰。

——什麼?

波龍術王素來最喜歡以恐懼壓制對手,卻因而更容易墮入了這陷阱。他原本要發出的反擊劍招被窒礙。

童靜漂亮地捕捉這個拍子,「半手一心」展開劍勢攻過去!

波龍術王雖被擾亂,但他擁有頂級的快劍,速度足可彌補過失。他及時反應過來,長劍變招,這次要用「武當勢劍」的硬力,把童靜刺來的「靜物劍」擊飛!

但「靜物劍」只伸出寸許,卻又再停止。

連續第二次的虛招!

正如練飛虹觀察,童靜的確擁有不得了的天分——她將「半手一心」自行變奏使用,竟可將波龍術王這樣的劍術大行家打亂!

波龍術王那劈劍已經發動,無法收回來。

——就看你擋不擋得了?

他索性將錯就錯,加大力量把劍劈過去,刃鋒改為引向童靜的頂門!

童靜的「半手一心」,這次真的出劍了。

「靜物劍」尖鋒轉向斜上,右臂運勁點刺出去。

目標就是波龍術王力劈而下的握劍手腕。

「追形截脈」。

沒有人比波龍術王更吃驚:「武當形劍」的高深截擊法,竟在這麼一個小女孩手裡使出來!

他硬生生以一個後跳步,帶動上身撤回那記劈劍——否則就等於先一步把自己的腕脈送上童靜的劍尖!

雙方未交一劍,童靜彷彿以隔空之技把波龍術王逼得撤退。波龍術王劍法輕功雖快,童靜卻擁有一件比他更快的利器:

意識。

——武道三大層次「氣、意、神」,童靜在最基本「氣」一層的功力仍有待累積,但卻憑著特殊的天賦,在高一層次的「意」上練出了功夫,因而有這驚人的發揮。

波龍術王接連被「破門六劍」裡兩個最年輕的小輩打退,實在是藝成以來的奇恥大辱。但此刻他無暇去想尊嚴的問題。

他才後退一步,馬上又得跳起來,只因一道急風襲向他足腿!

帶著紅巾的崆峒派「送魂飛刃」,插在波龍術王右腳原本踏足處,他若閃避慢了半點,飛刀已然將他那大腳掌釘在地上!

發出者自然是在他側後方的練飛虹。他雖然只得一隻左手可用,但以崆峒派獨有之快速手法,將西域彎刀拋在半空,拔出背後鞘裡的飛刀擲出,緊接又把空中彎刀抄回手上,舞起刀花護頭,往波龍術王殺過來!

同時另一方的燕橫祭起「雌雄龍虎劍」,也跟飛虹先生合拍地上前夾擊。

這次燕橫再無顧慮。他想到練飛虹告誡過自己的話,又想到那夜慘死在屋中的許多廬陵百姓,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用任何方法,殺了這惡魔!

燕橫以「圓梭雙劍」裡的「出雲刺」攻擊,左手「虎辟」短劍護在腹下,「龍棘」從上刺出,當中又加入了「瀧渦劍」的沉實勁力——燕橫已經越來越能掌握將不同青城劍法糅合變化的法則。

這次戰鬥,逼使燕橫將青城劍法融會貫通——就如三十年前何自聖經歷「川西群鬼」一戰洗禮一樣。

——所不同者,今天的燕橫比當時的何自聖更要年輕。

練飛虹與燕橫一左一右,三柄兵刃已然籠罩波龍術王周身。

這卻反而激起了波龍術王身為武者的鬥心。

——武當派的人,不是這麼容易殺的!

波龍術王收起平日的狂態。那冰冷專注的眼神更顯得危險。

他走出「武當行劍」的蛇步,斜身低頭閃過練飛虹「日輪刀」劈砍,同時右手往橫一攔,將燕橫的「龍棘」擋開!

燕橫緊接就以「虎辟」反斬向波龍術王頭頸!

波龍術王與燕橫對敵了好幾次,已然估計出他的劍路,迎著這短劍斬擊,竟不退反進,長長的左臂伸出!

燕橫的「虎辟」斬勢只出到三分一,卻給波龍術王徒手截住,那又長又大的手掌拍在燕橫左前臂上,迅速化為擒拿,五指扣緊燕橫手腕!

——這等敏銳的觸覺,自然就是「太極拳」!

燕橫最擅長快劍,少作這樣的近身纏鬥,心急想掙脫這擒拿手,但他一用力,反為波龍術王借用,手臂被旋扭鎖緊了!

——波龍術王在武當山上確已修得「太極」,否則他「褐蛇」制服上沒資格繡上那「雙魚」標記;只是他的「太極」功力,應用在劍術上還未精純(「太極」講求對力量流動的觸覺敏銳,透過兵器比用自身皮肉去感受困難許多倍),才會給燕橫的「穹蒼破」逼退,因此他現在索性就改使「太極拳」!

波龍術王高瘦的身體坐馬一沉,左手墜肘向下發勁,燕橫無法動彈的左肘關節,頓時生起極強烈的扭折壓力。幸好燕橫反應亦快,及時放棄硬掙,全身順著那扭旋之力翻過來,重心被顛倒,給波龍術王狠狠摔在地上!

另一記急風向波龍術王右頭側襲來,他卻看也不看就倒轉長劍向上舉架,擋住了圓性夾擊打來的齊眉棍!

燕橫被猛摔在地,身上許多新傷再次破裂溢血。他無視那痛楚,臥在地上以「龍棘」捲向波龍術王那隻擒拿手!

波龍術王右手揮劍擋棍的同時,左掌卻已放開燕橫手腕;他趁著齊眉棍被格住停頓的短促一剎那,左手從劍底穿上去,一把擒住了棍身!

要是平日的圓性,還能跟這「太極」擒拿柔功對抗;但他此刻內外皆傷,只靠一隻左手握棍,波龍術王一轉腰胯,發出纏絲般的勁力,左手搶奪齊眉棍同時,右手劍從上劃個半圈,反削圓性右邊臉,圓性再堅持下去必然吃劍,不得已只好放棍避開!

巫紀洪這左手「太極拳」配右手快劍,乃是自下山後從未用過的最後秘技。當年在武當山上他憑此挫敗過不少同門,「兵鴉道」的江雲瀾亦是得到他啟發,不過江雲瀾練「太極」天分不夠高,只能配以硬功擒拿,再穿上鐵甲爪輔助,威力輸於巫紀洪一籌。

可是他這武功再巧妙,仍然無法完全應付這樣緊密的六人圍攻。

波龍術王剛剛奪棍在手,本可順勢將劍勢引向下方,對燕橫施以殺手,但他眼角瞥見一道快影襲來,已然近在面前,只能緊急側移,轉首閃避!

虎玲蘭的快射冷箭,擦過波龍術王的顴骨,射中他右邊奇大的兜風耳,兩隻黃金耳環連同大蓬血花炸飛!

虎玲蘭還道這一箭必定命中眉心,卻仍是被波龍術王的快速身法險險閃過——這人真難殺死!

「花!」

波龍術王平生第一次如此急迫地呼叫求助。

霍瑤花早就將鋸刀高舉過頂,大步衝入戰圈,向著正要乘機再襲術王的練飛虹迎頭斬下去!

霍瑤花這招楚狼刀派的「破竹刀」,挾以「武當勢劍」發勁竅門,其勢甚烈,練飛虹的右手用不上,沒有把握單手接這記重招,只得橫向退開!

鋸刀砍在地上,霍瑤花竟借這力量支撐身體,凌空飛躍向前!

——原來她這刀並非為了替波龍術王解圍,而是為了開路衝殺向包圍圈的對面。

她眼中此刻就只有虎玲蘭。猶如看見天敵一樣。

波龍術王血流披臉,一時不敢再纏鬥,只仗著無匹的輕功飛退開,正想跟霍瑤花會合互相掩護,卻發覺霍瑤花一躍而過衝了出去。

——你幹什麼?

霍瑤花橫越戰圈,一著地後繼續拖著鋸刀狂奔,鬢髮凌亂的臉猙獰如瘋獸,眨眼已衝到虎玲蘭七尺範圍之內,刀勢再次捲起!

虎玲蘭此際半跪著,早將另一支箭搭上了弓,本想繼續向術王狙擊,赫然發現霍瑤花正迅疾衝殺過來,立時把箭頭轉向她的方位。

霍瑤花足下不停,距離瞬間又更近。鋸刀已經從左肩後橫斬而出!

虎玲蘭面對這猛攻,跪射的姿勢卻無動搖半分,極鎮靜地拉開弓弦。

射道之奧義,就在無念無想。當天地空白凝止的一刻,讓箭矢釋放。

虎玲蘭手指放弦的動作,溫柔一如將鮮花輕放湖心。

挾帶裂帛之音的大刀鋒,已斬至她身前——

鋸刀掠過如未觸一物。堅實的長弓被斬成兩段!

然而還是微微遲了一些。

桿身烏黑的長箭,從極近距離狠狠釘入霍瑤花右肩,連帶的衝擊力令她向後仰倒,斬出去的鋸刀也因為無法操控而脫手!

這時虎玲蘭才順勢滾開閃過飛來的鋸刀,手裡綁著半截弓身,一臉都是冷汗。

——只因剛才剎那間的刀箭對決,勝負差別極小。

波龍術王最後一個強援也失去了。但他連憤怒的時間都沒有。

被奪去齊眉棍的圓性仍是一往無前,以左邊護甲居前,躍出一個箭步,穿著銅甲手套的左拳突起四指第二節,一記少林「豹拳」側身直擊,旋腕猛鑽向波龍術王的肋骨!

同時間還有另外三道攻勢降臨波龍術王身上:背後再次揚起練飛虹「日輪刀」的光芒;右側後方的童靜以「星追月」急刺他後腰;左前方則是已經爬起來的燕橫,「龍棘」以「風火劍」第六勢「雷落山」迎砍他光禿禿的頭顱!

四道攻勢,將波龍術王所有可以逃避的空位都封死了。

這生死瞬間,巫紀洪再次想起被囚禁在武當山上的那個人。

——再見他之前,絕不能死!

——我要連同梅師弟那一份也活下去!

波龍術王的高大身軀,做出一個前所未見的動作,將他的天賦與平生所學發揮至盡:

他含胸拔背,腹部突然像貓兒般硬生生收縮,令圓性的「豹拳」僅差一寸距離而無法擊中;左手裡的齊眉棍從腋下反手向後插出,五尺多長的棍身刺向練飛虹胸口,及時截住他揮舞彎刀的來勢;右手的武當長劍橫舉頭上,硬架著燕橫的「雷落山」!

童靜的「靜物劍」劍尖,下一刻沒入了波龍術王的腰間衣袍。

就在劍尖入肉的同時,波龍術王看也不看,朝後猛力踹出一腳!

童靜的「星追月」還沒有深入,那條長腿已及她右肩,將她狠狠踢開!

童靜吃痛呼叫向後倒去,亦連帶將「靜物劍」拔出,只有劍尖前端三分沾了血。

波龍術王這個身體動作,乍看雖然扭曲可笑,但是能夠如此一心四用,準確無誤地化解「破門六劍」四人夾擊,而竟然只中一劍輕傷,實已堪稱是當世罕見的奇才!

可是仍有一人未出手。

波龍術王為了接下這圍擊的四招,自然不能再展開輕功步法移動。

荊裂等的,正是目標停滯的一刻。

他早就放下長倭刀,拔出掛在腰間皮帶上一柄刃身窄長、形如禾苗的單手軍旅腰刀。今夜他用的第四柄刀子。

——他的最新得意技講求單純的速度,選用短兵單刀更加合適。

他左腿屈曲沉下,身體前傾,握著腰刀的手臂放鬆下垂。

正是先前擊殺梅心樹那野獸般的預備架式。

波龍術王踢完一腿迅速踏地,正要再次運用快絕的身法,從童靜這邊的缺口走出去。

——解開這包圍了!

波龍術王心頭狂喜。但太早了。

荊裂貫注在左腿的力量,如壓制很久的彈簧發動。

他的身體像一團黑雲般飛捲而出。其中隱現著閃電般的光芒。

荊裂人在半空,全身如陀螺旋轉,結合這旋力與前衝的力量,反身揮斬。

刃光半掩在飛舞的黑披風之下。

荊裂這捨身刀勢,正好從童靜跌開之後露出空隙捲進去!

波龍術王這時驚覺,武當劍急向下掠。

但來不及了。

金屬相交的轟響。

腰刀被波龍術王垂下的長劍十字架著。但這刀實在太快太強,波龍術王沒來得及發力抵擋,刀刃已壓著長劍繼續前進!

波龍術王右大腿外側,裂開一條燦爛的血路!

他整條腿不聽使喚地軟下來,像高塔似的身軀崩倒!

荊裂的黑衣身影掠過,無法控制地摔跌在地。左肩傷處像被人用粗大的尖錐狠狠插了一記。但痛苦倒下的他正在笑。

波龍術王畢竟擁有過人的反應,重創下仍借這勢滾開去。

——糟糕!

他滾跌時,整個人像發了狂一樣,向四周亂揮劍鋒,盡顯內心慌亂。

波龍術王一直堅持與「破門六劍」力戰,期望扭轉敗局,都因為自信仗著一身高絕輕功,危急關頭仍能抽身逃脫;但不想竟被荊裂這招快刀重重斬傷了一條腿,最自負的輕功猝然被破,不管平日如何狂傲,也壓不住心底冒起的寒意。

——這可不是開玩笑……

燕橫看準他這陣劍花不成章法,游身祭起「龍棘」挺進,一招刺劍準確地從中入楔,直取波龍術王面門要害!

「等一等!」波龍術王竟狼狽地叫起來,情急之下伸左掌去擋那金色劍鋒。「龍棘」的鋒刃豈是凡品,一氣就貫穿了那隻寬大肉掌,繼續深入!

刺擊因為這手掌犧牲阻擋,路線稍為偏移,只擦破術王的頸側!

波龍術王在這生死關頭重整姿態,挺起腰端坐地上,武當劍重新集中劍勢,猛刺燕橫中路,燕橫被他逼開,連人帶劍抽身回來。

燕橫保持距離,以「雌雄龍虎劍」連環再攻!

波龍術王曲起未受傷的左腿,有如趺跏冥想的佛像般坐著,僅靠腰肢以上的半身發力,竟也能發出疾速連環快劍,每一招都以「武當形劍」截擊,逼開燕橫的攻勢!

荊裂這時用刀支撐跪起半身,看見波龍術王頑抗燕橫的奇特情景。

只見術王坐在地上的身姿也矮不了燕橫多少,他雖用不上足腿,但仗著人高手長,仍然劍法精妙,除了不能移動進擊之外,並未處於下風。

雖是極可惡的敵人,荊裂也不得不讚嘆:

——此人確是天下罕見的劍士!

不過波龍術王只能守不能攻,也沒有任何勝利的希望。他下盤的鮮血已是越流越多,不可能撐得太久。

另一頭,童靜已經捂著肩頭站起來。她身子單薄,吃了波龍術王的蹬腿,肩頭骨痛欲裂,右手一時舉不起來。她雙眼都紅了,咬著下唇不發一言,將「靜物劍」交到左手,就要向波龍術王報仇去。

可是當她看見波龍術王展開「武當形劍」對抗燕橫,頓時瞧得出神了。這劍法她在西安看姚蓮舟使過一次,因而學會了其中一些竅妙;如今竟又有機會再仔細觀摩,心裡那求藝若渴的慾望,竟一時蓋過了痛楚和憤恨,全神貫注地吸收波龍術王的「追形截脈」法度。

倒是練飛虹第一個沖上去助拳。他畢竟是老江湖,極為忌憚這魔頭的詭計,心想還是該乘機及早將之了結。練飛虹經過連番劇戰雖已是氣喘吁吁,仍拼上最後一口氣,掄起彎刀往波龍術王側面繞殺過去!

波龍術王自知身體難以轉向移動,無法再抵受對方這樣多面夾擊,情急之下竟然將手中武當劍飛擲向燕橫!

燕橫沒想到他連兵刃也舍得丟棄,後撤一記大仰身,避開這飛劍突襲!

波龍術王借這時機,用兩條長臂加一條左腿在地上急急倒後爬行,那情狀狼狽得有如斷了一肢的可憐昆蟲一樣。但這怪異的爬行動作竟也甚快,不遜於一般人開腿奔跑的速度,成功把距離拉遠了一些。

他急忙從五色寬袍的領口裡揪出一大串項鏈飾物,其中有個小小的漆紅木哨,他挑出來對準了自己嘴邊。

「別再過來!否則那四百人都要死!」

他厲聲疾呼,雖然說得甚急,但每個字都極為清晰沉重。

圓性把術王丟下的齊眉棍撿回來,上前與燕橫及練飛虹並肩。

「讓我來!」圓性沒有面具掩蓋的半邊臉,幾乎比另半邊面具上的夜叉更要凶惡。他右肩鎖骨中劍處流血不止,一身都是自己和敵人的血腥,透著出家人不應有的濃濃殺意。

「不!」練飛虹緊皺白眉,伸出彎刀攔住圓性,再瞧著波龍術王:「你說什麼?」

波龍術王那滿是血污的臉,此刻綻放陰險的笑容。

「我是說……」他把木哨貼在嘴角上:「只要我吹一吹這個東西,那頭四百個男女老少,全都要死!」

「別聽他胡說!」

這時孟七河帶著唐拔等一干山賊,已從「因果橋」那頭趕至。他乍見戰場上橫七豎八的屍體裡,不少都是他寨子的兄弟,悲憤得目眥欲裂,恨不得馬上就用八卦大刀狠狠斬破波龍術王那顆光頭。

「你那邊負責看守村民的手下,全都被我幹掉了,你還憑什麼?」孟七河戟刀指向術王。

後頭的群戰也因為波龍術王的話而暫停了。如今仍然能夠站著的術王眾,只餘下可憐兮兮的八個人,已經被義軍民壯重重包圍。那八人一身是傷,他們深知自己在廬陵作惡太多,即使現在投降,對方必然不會容赦,個個恐懼萬分,一邊負隅頑抗,一邊在痛哭流涕。

王守仁聽見波龍術王這話,知道事不尋常,下令義軍先住手戒備。

「你只顧趕來助戰,沒有時間把那些人鬆綁吧?」波龍術王朝著孟七河冷笑。

孟七河心裡一寒,知道自己犯了錯,回頭就要跑回寺旁那些泗塘村的人質那邊。

「太遲啦。」波龍術王笑著說:「你們也都領教過我的『雲磷殺』,知道它一眨眼就能殺多少人吧?」

一聽見術王提及「雲磷殺」,王守仁、荊裂、燕橫等人回想到先前,廬陵縣城數十人瞬間中毒慘死、橫屍一地的可怖情景,心裡不禁升起寒意。

唐拔亦跟著孟七河,急急跑過「因果橋」,走到人質群跟前。

唐拔上前,解下一名村民嘴巴中的布條。那村民仍然神情驚惶,半點沒有獲救後的欣慰。

孟七河看了,心裡自責。

——怎麼我會看漏了?假如早點察覺異樣,也許……

「你們裡面……有其他人嗎?」唐拔問那名村民。

村民不敢回答,卻回頭瞧向人群。

靠著寺院的火光,唐拔隨著那村民的視線看去,於人堆中看見一個與別不同的傢伙。

這人也是一身農民打扮,混在泗塘村民之間,手腿卻沒有被綁起來。他一頭髮絲稀疏,臉色灰白,是長期受到藥物摧殘的結果,雙眼透著了無生氣的眼神。腰上也綁著繩索,與其他人緊緊連在一起。

孟七河看見了:這傢伙左右雙手,各自輕輕握著一顆蠟丸。

「我在村民裡安置了兩個人,他們可不是我一般的弟子。」波龍術王說時瞧瞧荊裂:「就跟你殺掉的那頭『人犬』差不多,都被我用藥物長期豢養。只要聽到我這哨音,他們就會毫不猶疑地捏破手上的『雲磷殺』——這兩個傢伙就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更不會對生死有任何顧念。」

「哼哼,以為靠幾句謊話就可以活下去嗎?」童靜冷笑:「你要是有這麼厲害的後著,一早就可以使出來,不用跟我們打到這個地步吧?」

「因為不只我們想殺他。他也想殺死我們。而且最好是用手裡的劍。」

荊裂說著時,已在虎玲蘭摻扶下站起來了。

波龍術王凝視荊裂。最大的仇敵,卻偏偏瞭解自己所想,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練飛虹回頭看看遠處人質所在。孟七河和唐拔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也就是說那邊確實有麻煩。

波龍術王把那木哨含在嘴巴裡,眾人立時大為緊張。但術王並未吹哨,只是撕下袍子上的五色雜布,緊緊包裹著大腿的刀傷止血。他知道敵人裡以練飛虹暗器最厲害,眼睛一直注視著他不放。

練飛虹確已將一柄飛刀拔出在手,但他深知術王反應神速,並無把握先發制人,不敢拿幾百條人命去賭。

霍瑤花從地上爬起來,只見她本來就白皙的臉更無血色。她右肩所中的一箭甚深,卡入了關節骨頭裡,只稍一動就痛入心坎,別說拿刀,那條手臂連抬起來都乏力。

她知道假如現在強行拔出箭矢,恐怕流血不止,於是用左手扳著箭桿,運腕勁將之折斷。她沒有呼叫,但下唇都咬出血來。

波龍術王這時包紮好大腿,這才拿回哨子,但仍然舉在嘴邊,微微喘著氣說:「今天我們就算……平手。讓我走,我就放過那些可憐的傢伙,如何?」

就算他不說,荊裂已經猜出他的條件。他閉起眼睛,沉默下來。

「不……不!不行!」義軍裡的廬陵民壯爆發出叫聲,繼而感染眾人。許多縣民衝出去,他們雖然仍不敢接近術王,但遠遠圍成了一個半圓,封住下山的去路。

「要殺他!一定要殺光他們!」有人激動得手中竹槍都在發抖,焦急地呼叫:「各位大俠,請把這魔頭宰了!不可放虎歸山啊!」

「對對對!他一日在生,我們廬陵百姓都不得太平,不知哪天又會回來!不可放過這個收拾他的機會!」

「你們瘋了嗎?」一人卻在後頭大叫,正是先前那個登龍村民趙大。他身受滅村之痛,自然不忍泗塘村也步上後塵:「幾百條性命,又有女人小孩啊!不顧他們死活啦?」

「我們拼了命上來救人,已是仁至義盡了!」一個廬陵縣民反駁:「眼下關乎廬陵——不,吉安府無數人的安危,你說哪一邊比較重?只好對不起他們……」

民壯裡有百多人齊聲高呼,附和這個說法。

其餘的人,大半都沉默著,心裡其實也寧願拿那四百人質,換來術王一等人就地正法,只是不敢開口說出;只有少數的民壯,明確反對犧牲泗塘村民。孟七河仍在人質群中共赴危險,他的山賊兄弟自然也反對動手。義軍頓時就分裂起來,有的人甚至開始互相推撞。

「快殺!快殺!」前頭最激動的那批民壯,不斷催促著「破門六劍」下手。

波龍術王這時雖命懸一線,但竟然在微笑。

——他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把人心裡最黑暗的一面引發出來。

荊裂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濃眉皺在一起。他想起那夜在登龍村,薛九牛跟他說過的話。

——她們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兒啊。

「破門六劍」其他人看見這樣的情景,也都頓時戰意消退,露出失望厭惡的表情。

這時在陣中亮起了一抹劍光。

是站在中央的王守仁。他將佩劍高舉向天,眾人看見,漸漸沉默下來。

王守仁臉容很平和,徐徐地說:「好,既然如此,我們就問問這兒所有人的想法,再作決定。」

王守仁這句話,令燕橫和童靜都很意外。

「怎麼王大人會這樣……」燕橫焦急地說。

——難道王大人也相信,為了大義可以犧牲人命嗎?……

這時王守仁降下劍尖,指向一人:「就先從他問起。」

眾人都呆住了。

王守仁劍尖所指的,乃是臥在地上一名山賊的屍體。

「王大人,他已經死了……怎麼問?……」

「再問他……」王守仁劍尖又指向另一個已犧牲的民壯。「還有他……」他不斷指向地上的屍身。

所有人都沉默著。他們開始明白王大人的意思。

王守仁表情變得悲哀,透出痛心的眼神。

「你們想想,他們是為了什麼而死的?」他每說一個字都非常沉重:「假如為了自己的平安,就可以無視別人的痛苦,那麼你們跟從前在這魔頭腳下苟活,又有什麼分別呢?你們跟他又有什麼分別呢?我們又為了什麼打這仗?死這麼多人?」

義軍之中以孟七河的山賊走得最前,也犧牲最巨,泰半都已命喪青原山,生還的兄弟聽了王守仁這番話,格外激動。

他再擎劍指向前方的「破門六劍」。

「你們再看清楚,他們幾位流的鮮血。」

眾人瞧過去。只見「破門六劍」除了童靜只捱一腿之外,幾位俠士經過連日大戰一身是傷,先前治理包裹好的刀劍創傷此刻又再溢血,渾身都滲著紅色。最新加入來的圓性和尚受了術王一劍,傷得更是不輕。

六人神色凝重地看著王守仁,又看看群眾。

「這本來就不干他們的事,這幾個人卻捨死忘生地為大家作戰。」王守仁語氣極是難過:「看看現在的你們,還值得他們拯救嗎?」

廬陵民壯看見「破門六劍」那失望的眼神,還有地上那許多犧牲者的屍體,先前力主要犧牲人質的那批人,頓然慚愧得垂頭無語。

八名僥倖頑抗至今的術王眾,趁著這時機衝出包圍,走到術王猊下身旁,將他扶了起來。

「那邊姓王的官。」波龍術王一邊接受弟子包紮手掌的傷口,一邊臉有得色地說:「我認得你。你跟你身旁那群白臉書生,就是前晚站在那屋子門前的『劍客』吧?呸,給你騙倒了。要是那夜就干掉你,今天……」

他說到這兒就再說不下去。今夜他雖說靠著人質逼對方講和,但確是結結實實給這夥人打敗了,只好回到正題:「既然你們已經做了決定,就別在那邊廢話!」

他即命令弟子去把四處逃跑的馬兒拉過來。

「慢著!」童靜高呼:「休想走得這麼輕鬆!你還沒有解除那邊的威脅!」

「以為我是傻瓜嗎?」波龍術王笑著,接過弟子從戰場拾回來的武當長劍:「解除了之後我還走得了麼?先等我準備好再說。」

波龍術王甚是警覺,說的時候那木哨仍然不離嘴邊,每次一說完話又把哨子放在嘴裡,令對方無隙可乘。

這時術王眾已將三十幾匹馬都牽過來,其中包括術王的坐騎和荊裂騎來那匹黑馬。一看見這匹本屬梅心樹的黑馬,波龍術王又再怒視荊裂。但此刻他最關心的是趕快治理自己的腿傷。因為失血他已感到少許暈眩,在弟子協助下才能夠攀上馬背。

霍瑤花接過黑馬的韁繩,一名術王弟子則代她將大鋸刀掛在鞍旁。

她垂著一條無力的右臂,回頭看看荊裂,卻發現他正與虎玲蘭並肩站著。

荊裂察覺她的視線,向她高聲說:「我那柄小刀,還是暫時放在你那兒。因為我一定會再來找你的。」

荊裂這話令霍瑤花心弦震動。但他下一句話又教她一陣心酸:「還有你的主人。」

——「主人」……

霍瑤花再次瞧瞧那二人。

——不知不覺之間我都忘記了,為什麼自己會落得這樣……為什麼不能夠像他們這般自由……

她欲言又止間,前頭的「主人」卻已在呼喚:「花。」

霍瑤花目光哀怨,牽著馬往山門方向走去。

這時術王眾已把要騎的馬匹排好。波龍術王無言一揮手,那八人就掄起刀來,將其餘馬兒逐一砍去一條腿!

——此舉自是為了杜絕下山之後再被義軍追擊。

只聽見滿山都迴響著馬兒的慘嘶,令人心寒。術王所佔據的馬匹雖未被傷害,也都不安地輕跳。波龍術王一隻大手掌捏在坐騎頸上,壓住它的躁動。

童靜轉過頭去,不忍去看如此殘酷的一幕。

「收拾屍體的事情,麻煩你們了。」

波龍術王笑著,就率領僅餘的部下往山門走去,卻見王守仁與民壯仍然封著前路。

「啊,我差點忘了。」波龍術王故意逗弄王守仁,但王守仁不為所動。

術王有點沒趣地繼續說:「事情很簡單:那邊拿著『雲磷殺』的兩個傢伙,只聽我一人號令。只要你們不碰他們分毫,他們就只會呆呆地站在原地。你們把村民鬆綁帶走就行了。」

他眺望那些人質又說:「不過,我先前已經特別吩咐手下,把那些人都牢牢綁在一起,越複雜越好。到你們把村民都救走時,我們大概早下了青原山啦。所以還是別動什麼歪念頭好了。可是你們也別磨蹭,一到天亮,那兩個人就要藥癮發作,到時候他們會怎樣發瘋,我可不敢保證。」

「先生,他說不定在胡謅!」王守仁身邊的黃璇說:「你真的相信這惡徒的話嗎?」

「除了相信我,你們還有什麼選擇?」波龍術王凝視著王守仁,目中儘是嘲弄的神色:「當好人,就是這麼辛苦。」

梁福通本來就擔心首領孟七河在那邊的安危,一聽了波龍術王說出解救之法,也不等王守仁下令,已帶著餘下的幾十個山賊兄弟,趕過去溪河對面那頭。

王守仁看了波龍術王一眼,無言舉起劍來。守住山門的民壯,不情不願地開出一條通道。

「等……一等!」一名民壯向王守仁呼喚:「王大人,我們要怎麼保證,這傢伙一逃出山門,不會吹起那哨子?」

「他們在下到平地之前,都無法走得快。」

練飛虹走過來說,他後面還跟著虎玲蘭。練飛虹趁著剛才的空檔,已把落在戰場上的幾柄「送魂飛刃」收拾回來,此刻手上亦夾著一柄。虎玲蘭則取來一名保甲所帶的角弓,換去手上綁住的斷弓。

眾人這時明白了:這北麓下山之路全是陡斜的石階,馬匹只能慢慢行走而不能開步跑動,否則蹄腿極易折斷受傷。先前荊裂將黑馬帶上山來,也只是徒步牽著慢行。

「我們會在後頭跟著。」練飛虹熟練地拋玩著飛刀:「要射中你也許仍然不容易,但要射馬就很簡單。」

如此一來,波龍術王在走出哨音可以傳達的距離之前,不可能輕舉妄動。

波龍術王早知對方會如此防備,只是不屑地看了練飛虹一眼,就把木哨叼在嘴邊,策馬踱步而去。

霍瑤花強忍著不再看荊裂一眼,也跟術王眾牽著馬兒緊隨。

廬陵的民壯恨恨目送這干妖人安然離去,很不甘心。有的人想到被殺害的親朋鄰里,都激動得牙關顫抖。

練飛虹和虎玲蘭回頭看看荊裂,互相點了點頭,二人就跟蹤著術王一夥,走往黑暗的山路去。

民壯正在為圓性的劍傷包紮。圓性盤膝挺腰坐著,取下半邊面具,臉容回覆了平日的憨厚。

「呼……還以為會死呢。」他失血不少,但仍然談笑如常。

童靜捂著右肩,臉色頗是蒼白,顯然仍十分疼痛,不過右臂已經漸漸能夠抬起來了。她看見術王已經從山門那頭消失,就急忙向荊裂問:「我們要再追嗎?馬上就回去縣城取馬,也許趕得及……」

「他跟那妖女騎的,都是百中選一的好馬,腳程格外快。」荊裂說:「我要是他,下山後更會叫手下分散四方逃走,以阻撓我們追殺。」

「可是他會不會……借這機會又去縣城殺人?」燕橫收起「雌雄龍虎劍」,一臉憂心的問:「我們可趕不及回去……」

荊裂微笑搖搖頭:「你們看不出來嗎?那傢伙心裡其實很驚慌。只是強忍著不表露出來而已。」

「對。」圓性也說:「這種邪惡的人,心裡絕不相信人的善性。這最後一著,其實他並不是真的那麼有把握,所以到了不得已的關頭才拿出來。」

「看來他沒有說謊。」王守仁這時帶著門生走過來。眾人隨著他視線看過去,只見仍然焚燒的「清蓮寺」旁,陸續有人影跑過橋來,正是獲解救的泗塘村民。

這時民壯們放鬆了心情,慶幸自己生還。有的抱著相識的屍身,悲愴大哭。

看見這等情景,還有滿地血肉模糊的屍首,王守仁和荊裂等人全都沉默起來。

——打仗就是這樣的嗎?……

燕橫眺視烈火中的「清蓮寺」,心裡並沒有半點戰勝的喜悅。這短短數天,他親歷了很多事情,感覺對人世又明白了許多。

這時他看見,有兩名山賊扶著一個身影,過了「因果橋」向這邊走過來。

「王大人!」其中一個山賊說:「看看我們在後面的山洞找到誰?」

只見那是個精赤著上半身、白髮蒼蒼的老人,他一隻手拿著一條被砍斷的鐵鏈,仍連著腳上的鎖鐐;另一隻手抱著一個大布包,內裡是大束刀劍。

王守仁看見老人,立時眼神一亮。

「寒石子,你這老怪還是死不去啊。」

寒石子卻不答理他,只管將布包放在地上展開。除了幾柄刀劍,裡面還包著一大堆不同的石頭。他仔細點算是否齊全,然後才去瞧面前眾人。

他首先留意的就是荊裂和燕橫幾個武者,還有他們身上手上的兵刃,白眉頓時揚起來。好一會兒後,他才發現原來王守仁也在。

「原來是你。」寒石子半點沒有死裡逃生的興奮,只是用很尋常的語氣說:「我還想,有誰打得贏那麼邪惡的傢伙?」

荊裂他們都幾乎忘了,最初到來江西廬陵,就是為了尋找這位稀世的磨劍師,一見是個跟練飛虹不相上下的怪老頭,不禁都微笑起來。

「你沒事就好了。」王守仁也笑起來:「一天沒有答應替我磨劍,你就休想死。」

「要我磨你那柄書生的玩意,我寧可死掉算了。」寒石子說著,看見那遍地屍體的戰場,還有許多被殘害的馬兒在血海中掙扎悲嘶,白眉垂了下來:「也許最該死的人確實是我……要不是有我在,那惡魔不會到廬陵來,許多人都不用受苦。」

王守仁搖搖頭。他瞧著寒石子,拍拍身旁燕橫的肩頭。

「世事往往就是這麼奇妙。」他說:「也是因為有你,廬陵才有救星出現。」

這時童靜發覺身後有異,回過頭去看,才見到數百廬陵民壯,已然聚攏圍在他們四周。

幾百人一起跪下來,朝著「破門六劍」與王守仁,深深叩頭。

凌晨的黑夜裡,「清蓮寺」的火焰仍然旺盛,映照進每一個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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