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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83章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七章 群俠聚義

日漸西斜,投落在廬陵縣城南面的青色城壁上。

在緊閉的城門頂上,一個身影凝靜地盤膝打坐,左手支著杖棒,半身泛出金銅光華。遠遠看去,令人錯覺這城牆頂上擺著一尊鎮守門戶的銅鑄佛像。

正是圓性。他的頭髮鬍子俱已重新剃得乾淨,雖然從車前村走到這兒來的途中,又再長出薄薄的一層鬍渣,但總算回覆了幾分出家人模樣。他也換過了一身乾淨僧衣,穿戴著全副「半身銅人甲」,盤坐眺視著城外遠方,半邊臉容充滿正義的威嚴。

當他來到縣城後,從童靜口中真正得知,那伙術王眾的妖人是如何邪惡,他有點後悔不把車前村那十個術王弟子乾脆除掉。

——我不會再心軟。慈悲,不是留給這種惡人的。就讓他們輪迴為畜牲餓鬼之後再慢慢懺悔吧。

此時圓性望見東南面遠方,有一孤影往這城接近。

——只一騎……是探子?……

圓性站立起來。在他身後牆頭,蹲伏著二十幾個縣民,手裡都拿著竹槍柴刀,一個個神色緊張。為免被敵人看出縣城已作抵抗的準備,他們都低著身子,從城外看不見。

「大師,我們……該怎麼辦……」一個四十餘歲、滿口牙齒都崩缺的農夫,聲音顫抖地問。

「不用害怕。一切聽我的。」圓性側過頭向他們說。

這和尚說的並非佛偈經文,但縣民聽了他聲音,心裡無由生出一股安祥感;然而圓性每次側過臉來,展示出半邊夜叉惡相時,卻又教他們看得心寒。

少林武僧。對這小地方的尋常百姓來說,就等於神話裡的人物一樣。

圓性把手掌壓在濃眉上遮擋陽光,監視那越來越接近的騎影。馬上似乎坐著二人。當奔得更近時,圓性終於辨出了馬上人是誰。

「快開城門!」圓性向牆後的下方叫喊,隨即將一條固定在牆頭的長索拋下前面去,一手提著齊眉棍,一手拉著繩索,就從丈許高的城牆躍下。

圓性身軀雖雄健,但游繩而下的動作很是迅捷,一踏牆接著一放繩,就已著落在城門前的空地矗立。他身後的城門也已打開一線。

「我們到了,看看!」

馬鞍上,荊裂用盡氣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卻得不到回答。他感覺到懷裡這少年的身軀已經漸漸變冷。

荊裂努力催馬加快,梅心樹這坐騎確是百中選一的良駒,馱著兩人腳程仍甚速,但焦急的荊裂恨不得它再多生四條腿。

經過連番惡鬥與一身傷疲,繼而又要長途抱著薛九牛全速策騎,荊裂的體力已快到極限,馬兒快奔到門前時,他身體已搖搖欲墜。

圓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時拋去齊眉棍奔跑上前。那馬兒受過霍瑤花麾下馬賊的調練,有人迎面衝來不但不驚慌收慢,還低著頭斜向衝過來。

圓性一讓身向左,及時張開雙臂,就把從馬鞍跌出來的荊裂和薛九牛都接住,緊接輕輕卸放在地上。

「救他……」荊裂跟圓性重聚,並沒有露出慣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請求。

圓性看見荊裂一臉鮮血的樣子,知道事不尋常,就將綁著二人的鐵鏈解開,檢視薛九牛的狀況,發覺他已然出氣多入氣少。圓性摸摸他染滿血的後背,一雙濃眉皺成一線。

圓性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內裡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還有一個木造的小瓶。他打開瓶塞,倒出一顆比小指頭還細的烏黑泥丸,以指力將之捏成更小的三片,喂進薛九牛的嘴巴裡,然後在他喉嚨和胸間運勁推拿,助他把藥吞進去。

十幾個提著武器的縣民已經從城門跑出來,驚見荊俠士竟是這副模樣,急忙拿來盛水的竹筒喂他喝。

圓性單臂抱著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脈上搓揉。只見服了藥的薛九牛,蒼白臉上竟迅速恢復了一些血色。

圓性喂給他的,乃是少林寺續命靈藥「阿難陀丹」,因煉製困難,等閒不施送外人,只給寺裡武僧弟子緊急傍身之用。這麼一顆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間可說千金難求,圓性這個隨身的木瓶裡也只有兩顆。他跟薛九牛素不相識,但看見荊裂求助的神色甚切,圓性不問一句就施用了這珍貴的丹藥。

「是荊大哥回來了嗎?」城門那邊傳來童靜歡喜的聲音:「荊大哥,你看見了吧?連和尚也趕來了,我們又多一個強援!還有王大人他們——」她說到一半,跑到來看見荊裂的慘狀,馬上吃驚掩著嘴巴。

燕橫與練飛虹也趕到。兩人雙雙上前,左右扶著荊裂坐起身子。

荊裂喝光了三個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復。他看見燕橫跟飛虹先生,一樣滿身包紮的創傷,尤其飛虹先生的右手傷得嚴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間,城裡也發生了惡鬥。但荊裂卻沒問一句,只是默然看著旁邊仍閉著眼的薛九牛。

眾同伴裡以燕橫跟荊裂相處最久,平日即使遇著這樣的情況,荊大哥總還能說幾句笑或是一些激勵的話,但此刻卻如此沉默,燕橫也感黯然。

「還是先把他移入客棧再治理。」圓性說著,就吩咐眾縣民拿來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腳把薛九牛抬起來。

荊裂也在燕橫和練飛虹攙扶下,跟著走進城門。他這一活動,左肩和右膝的挫傷頓時顯現。燕橫不禁皺眉。

——他騎著馬時,必定每跑一步都劇痛難當,卻一直走回來了……

童靜把荊裂的倭刀拾起來,牽著馬兒也跟在眾人後頭。

只見城門內原有的大路,左右兩旁都築起了高高的竹排,將道路收窄了,中段又營造出曲折的彎角來。它們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並由他的儒生弟子監督。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敵人,再從兩邊施以伏擊,尤其彎角處更難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現成材料的廉價防禦工事。

眾人走入城內,又見多處街巷都堆塞了雜物,目的也是把原來四通八達的道路改變成迷宮,令入侵者的伙團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擊破。

他們到了「富昌客棧」,馬上將薛九牛放在大廳一張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圓性雖只醉心武道,對醫術沒甚興趣,但被逼著也學得一些皮毛——這「皮毛」已較民間尋常的接骨救傷之術高明了許多。

圓性又再查驗薛九牛的背項傷勢,老江湖練飛虹亦加入來,幫忙治理那被彎刃斬得裂開的皮肉之創。

荊裂坐在旁邊另一張床上,卻拒絕躺下來。

童靜打來一盆水,內裡浸著布巾,正要去洗荊大哥臉上的傷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她後面出現。

「讓我來。」

虎玲蘭接過童靜手上的水盆,拐著腿走到荊裂面前。

她那因為練刀太多而變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來扭了兩下,輕輕去擦荊裂眉間的傷口。

虎玲蘭自昨夜抗敵後一直沒有睡過,直至午後圓性到來,接替她看守城門的崗位,她才在客棧樓上的房間養傷休息,因此到現在才知道荊裂回來。

虎玲蘭仔細為荊裂抹拭已經膠結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樹的飛刃割開的軌跡漸漸呈現。目睹他受到這麼凶險的創傷,虎珍蘭身子一震,閉目吸了一口氣,才再繼續為他清潔。

「我應該跟你一起去的。」

虎玲蘭說著,又換了一片乾布,將荊裂那創口印干。

她期望荊裂會回答她:「別說傻話,你跟我一起去了,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傷。但他沒有回答,眼睛也沒有離開薛九牛。

虎玲蘭無言為他塗上金創草藥,並用一片布條斜斜包裹在他臉上。

這時圓性也走過來,抬起荊裂的左臂:「好了,現在輪到你了。」

「不用管我,先治他!」荊裂進城以後,這才第一次說話。

「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圓性略一回頭看薛九牛:「再等一陣子才知道如何。」說完他就去按荊裂那腫得發紫的肩關節。荊裂皺著眉不哼一聲。

「我有點兒擔心荊大哥。」童靜悄悄向燕橫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

燕橫心裡也有同感,但沒有表露出來。

——他對荊大哥那鋼鐵意志,有絕對的信心。

當王守仁帶著弟子到來「富昌客棧」時,荊裂身上各處的傷已差不多全都上藥包紮好了。王守仁因為指示縣民佈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報才匆匆趕來。

他跟荊裂對視著。

「辛苦了。」王守仁說。

荊裂微微點頭作答。

王守仁沒再多說什麼慰問的話。沒有這種必要。這兩個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場戰爭裡,隨時都得預備作出大大小小的犧牲。

可是有些犧牲,你還是不願意看見。

王守仁見到年輕的薛九牛那慘狀,忍不住撫鬚嘆息。

圓性替荊裂治理好後,又回頭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氣息血脈。

「怎麼樣?」荊裂著急地問。

圓性看著他,搖了搖頭。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斷了,能活到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過來,以後恐怕就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圓性沉默了一陣子,又說:「大概過不了今夜。」

荊裂神情冰冷地拐著腿站起來,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張陷入深沉昏睡的臉,神情猶如嬰孩,比平日顯得更稚嫩。

——太早了。

荊裂伸手輕輕在薛九牛的額頭上撫摸了一下,也就轉過頭不再看他,走往大廳的飯桌。

為了方便讓眾俠士補充體力,飯桌上堆著饅頭、干餅、玉米等食糧,還有茶水跟大鍋冷飯。

荊裂抓起餅來就大嚼,一邊又盛了一大碗冷飯,用熱茶泡了,呼嚕呼嚕大吃起來,不時又挾一筷子的青菜塞進嘴巴。

王守仁和眾人都默默瞧著他吃。不一陣子,荊裂已經連盡四大碗泡飯,饅頭和干餅也吃了好一堆,那胃口食量令縣民側目。

荊裂再喝了一大壺水,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往樓梯。

「敵人要是來了,喚醒我。」荊裂回頭朝虎玲蘭說了一句,就步上樓梯進了房間,把房門關上。

童靜不明所以,卻見王大人、飛虹先生跟和尚都鬆了一口氣。虎玲蘭則仰著頭,瞧著荊裂的房間,眼睛裡露出欣慰之色。

童靜瞧向燕橫。

「他是要儘量讓身體恢復,好迎接隨時再開的戰鬥。」燕橫向她解釋說。

練飛虹也點點頭,看看生命已經在倒數的薛九牛。

「眼前還有一場未打完的仗。沒有空沉溺在悲傷之中。只有這樣,才真正對得起這個孩子。」

◇◇◇◇

如血的夕陽,即將西沉於山後。

野地上滾起一陣塵暴。

波龍術王騎著一頭異常高大的駿馬,領著廿餘騎疾奔而來,他那雙異樣的大眼睛因迎著陽光而眯成細線,內裡的瞳仁透著比平日更強烈的肅殺之氣。他已然換回物移教的五色寬袍,在奔馳中迎風揚動,夕日灑照下,猶如全身猛燃著火焰的地獄惡鬼。

霍瑤花也騎馬跟從在他後面,掛在腰後的大刀隨著蹄步晃蕩。她的白臉沒有了平常那冷傲的表情,身心似乎還未完全恢復過來。

早有十來個術王眾等待在野地中央,圍站在梅心樹的屍身四周。他們已經收拾其他兩名同伴的屍首,但絕不敢動梅心樹半分。

波龍術王遠遠就看見人叢中間那躺臥的黑衣身軀。他的馬如箭離群而出,跑到人叢外還有十來丈時,波龍術王的高大身體突然就離鞍躍下,乘著馬兒的奔勢再前跑了七、八步,過程順暢得如履平地,整個人就如沒有重量的紙紮人兒般。這麼驚人的輕功身法,術王眾也是首次見他公開施展,吃驚得好像看見什麼妖法一樣。

術王放慢了腳步,繼續朝梅心樹的屍身走過來。術王眾都惶恐地分開避退得遠遠——他們知道術王猊下憤怒時,有多麼可怕瘋狂。

波龍術王的腳步越來越慢,也越來越沉重,再無平日如貓般輕盈的足勢。斜陽將他本就異常高瘦的影子拉得更長。

他終於走到了梅心樹跟前,緩緩半跪下來,伸出一雙大手,把梅心樹上身抱在懷中。

術王那張瘦削的臉變得更凹陷。嘴唇顫抖不已。兩行淚水從大眼睛流瀉而下。他閉目。

霍瑤花也到來了,跨下馬鞍,按著身後刀柄,遠遠瞧著波龍術王這副模樣。

她從來都摸不透波龍術王的情緒什麼時候是真心,什麼時候是假意。可是這一刻,看見他靜靜流淚的樣子,霍瑤花非常肯定的知道,這是真情。

波龍術王唯一視作同伴的,始終就只有一同離開武當山的師弟梅心樹一人。

「梅師弟……」波龍術王淒楚地低喚,當中透出那真切的悲傷情感,就連一向畏懼他如魔神的弟子聽了都動容。

這一刻,術王彷彿變回了凡人。

術王五隻長長的指頭,顫震著摸向插在梅心樹胸膛上的彎刃。梅師弟最後竟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術王眼睛裡充滿驚疑。

「多少敵人?」他冷冷地問身後的弟子。

「我們來的時候仔細看過地上的蹄印……」那弟子戰戰兢兢地說:「除了梅護法一直追殺的那人外,另有一騎到來……也就是兩個!」

「那邊地上還有一攤血跡,可是人都走了。」另一名弟子補充說:「也就是說那兩人其中一個受了重創。他們同騎一匹馬離去,可見那受傷的傢伙已無法獨力騎馬。」

霍瑤花聽著時,又看一眼停在另一邊的兩條屍首。其中一人正是跟隨她已久的孫逵,雙手自前臂處被斬斷,乃是失血過多致死。她深知道孫逵的武功斤兩,那雙臂的傷口都十分整齊,可見是一擊之下造成。這麼猛烈的斬擊,她自問也做不到。

這時霍瑤花不禁又回想起那個肩頭帶著刺花的強壯男人……

「花……」波龍術王就在這時喚醒了她:「你今天也遇過那傢伙。很強的嗎?」

霍瑤花臉容緊張,想了一陣子,搖搖頭:「我當時不太清醒……記不起來了。」

她這樣子回答,心裡已經預備要承受術王猊下的憤怒。可是術王並未再責難或追問她,只是呆呆地瞧著梅心樹的臉,再次陷入沉默。

這時有一名術王弟子走近霍瑤花,悄聲地說:「霍護旗,我們還得到一個消息……」

霍瑤花的柳眉揚了一下:「是那兩個傢伙?」

這弟子點點頭,吞了吞喉結又說:「有同伴報信回來,他們在北面的一條村子裡……掛掉了……」

鄂兒罕和韓思道遲遲未歸,霍瑤花心裡其實已有估計,但還是壓抑不住心底的懼意。

——這麼強的敵人,前所未遇。

她看那弟子面有難色,知道他沒有勇氣在這種時候又向術王報告兩個護旗的死訊。她嘆了口氣,揚一揚手。

「由我來告訴他。」

那弟子鬆一口氣之餘,卻也面露驚訝。平日遇著這種情況,倨傲的霍瑤花才懶理他們死活,怎料她竟主動把這事扛下來,說話時甚至露出少許體諒的神色。

——這女人吃錯了什麼藥?怎麼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

霍瑤花走上前去,也半跪到波龍術王身旁,垂頭低聲說:「猊下,鄂兒罕和韓思道,也都……歸去真界了。」

波龍術王聽了這消息,卻沒有半點兒反應,仍在輕撫梅心樹冰冷的臉,把沾在上面的沙土抹去。

霍瑤花只能默默地等待他。

好一會兒後,波龍術王才擦去臉上的兩行淚水,神態也回覆平日的樣子。

「花,你看我們要如何應付?」波龍術王從來只有下命令的份兒,沒有這樣向部下問意見,霍瑤花很是訝異。

她抬頭瞧著術王。術王雖已恢復冷靜,但霍瑤花看出來,他的臉容比從前略顯得柔和了。是因為梅心樹之死嗎?

霍瑤花想了一想,回頭示意四周的手下退得遠一些。摒退眾人後,她低聲向術王說:「猊下,我們如今剩下的弟子只有百人,馬三十來匹,更且折了梅護法等三個將領,不管攻城還是野戰,都沒有很大把握。敵方更有幾個頂尖高手……」

說到這裡,霍瑤花頓了一頓,看看波龍術王的面色,才再說下去:「我記得猊下早前已說過,這吉安府廬陵縣已經被我們取得乾淨,不久就要再去找另一個地方:別說天下之大,就單是這一個江西省,可給佔據的地方多得很,其實我們何必——」

一瞬間,霍瑤花察覺術王的眼神變化。

但她絕不敢躲他這巴掌。

波龍術王手掌奇大,這一巴比先前更猛,不單刮得霍瑤花半邊臉赤紅,手指還打到她耳珠上,一隻小小像雀鳥狀的金耳環飛脫,她破裂的左耳珠湧出鮮血來。

「我自己要走是一回事;被人家趕跑,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堂堂物移教術王身上!」

波龍術王說時站了起來,高大的影子把霍瑤花整個人都覆蓋了。

霍瑤花捂著耳朵,身子在地上蹲縮著不住顫抖。

——她知道自己已是術王如今唯一可依賴的頭目。但這並不足以保證術王不會殺她。

「那些『高手』,你想他們會有什麼結果?死?不只如此!他們每一個被斬下的頭顱都會貼上『化物符』,都會成為梅師弟在真界的『幽奴』!廬陵縣城將要變成連老鼠都活不下去的廢墟!我會用一整個城的風乾屍骨,築成梅師弟的墓碑!」

波龍術王說完後,瘋狂激動的神情卻又迅速變回先前那帶點溫柔的樣子。他從五色袍的小口袋裡掏出一方布巾,給霍瑤花按住傷口。

霍瑤花驚慌地接過,慢慢站了起來。

「花,你沒說錯。將領和兵力我們都已耗損太多,不能貿然跟他們正面交鋒。」波龍術王那好聽的聲音裡充滿了理智,很難令人相信跟先前是同一人:「人和已失,我們就得爭取地利。」

霍瑤花不明白朮王所說的「地利」是什麼,卻隨即看見他伸長臂,指往南方遠處。

青原山的方向。

◇◇◇◇

已經到了入夜前的一刻,朗朗天空只剩微明,星星也都現身了。

就在關王廟前的空地上,童靜於晦暗之中,一遍接一遍把烏啞的「靜物劍」刺出去。金屬擦破空氣,發出有如尖哨似的鳴音。

練飛虹左手反提著佩劍「奮獅劍」,站在她劍尖正前方,童靜的刺劍伸盡之時,劍尖僅距練飛虹的身體數寸。他既是要作童靜的目標,也是要從敵人的角度去觀察她的整個動作。

蓋著半白眉毛的雙目,密切地注視童靜身體四肢的每分移動。練飛虹再無平日頑童似的神情,他一旦認真教起來,蒼老的臉就有如廟裡天王神像般嚴肅。

童靜一次又一次作勢虛攻,然後貫勁實刺。同一組動作,自上午至今她已經反覆練了超過一千次,開始掌握練飛虹教授他這招「半手一心」的虛實互變之道。

——從前童靜學武時貪多務得,總愛追求新鮮的招法,絕無這般單調苦練的耐性;自從跟著燕橫學劍這大半年來,才終於明白武學的道路,就是如此鋪築,別無他法。就如人走千里的遠路,也沒有什麼花巧,只是重複地一步一步踏出去。

「不行!」練飛虹吼叫:「那節律太單一!錯過時機了!」

童靜咬咬唇,全神貫注於虛實轉換的拍子之上。那佯擊的虛招,要何時變成實擊才最致命,當中有著甚微妙的界線,卻又難以真正量度,只能用心感受。

這次童靜的拍子打對了,可是練飛虹又搖搖頭:「這次佯攻的姿勢不夠像樣!騙不了敵人!」

童靜強憋著悶氣,只好又繼續練下去。這招「半手一心」之難,在於既要令敵人深信最先的虛攻是真,又要精確掌握對方被騙時最脆弱的一剎那攻擊,除非已經極為熟習,很容易就顧此失彼。然而童靜才不過練了半天。

——可是沒辦法。所有真正能夠投入實戰的招式,都要在同一瞬裡面面俱到。任何一方面弱了,就等如一條鐵鏈其中一環有了裂痕,不管其他環節多麼強,一拉之下還是會斷掉。

童靜全神貫注地再使一次「半手一心」。

「這次左臂太誇張了!」練飛虹又叫起來:「敵人一看就知道是假!」

童靜的一張頭巾已經滲滿香汗,臉蛋在晦暗裡紅透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譏:「老頭子,天這麼黑了,你那對昏花老眼怎麼看得真?誑我的吧?」

練飛虹露齒而笑,指一指空地旁那株大樹上方:「我現在就用飛刀把上面一個青果子射下來,怎麼樣?」

童靜無言。她知道練飛虹絕對做得到。

這時有燈光接近過來。原來是一名負責守城的中年縣民,一手扛著竹槍,一手提著燈籠。

「兩位俠士,這燈籠給你們用……」他說著就將燈籠掛在大樹幹上,照映到兩人練劍之處。

「謝謝。」童靜微笑向他說。

「別廢話!再來!」練飛虹卻看也不看那縣民,他一專注於練武上時,對不相關的旁人簡直不瞧一眼。

童靜擦一擦手掌上的汗,再次振起「靜物劍」。

那縣民很好奇,既然飛虹先生又不趕他走,就在旁邊看童靜的劍法。只見這個女孩一晃身子手臂,縣民已經被虛攻氣勢嚇得後退了一步;下一刻再定神時,童靜已收劍。

——那刺擊的速度,在這平凡人眼裡,看也看不見。

這簡直就如難得一見的神奇戲法一樣。中年縣民入迷似的一遍一遍看著。雖然半點沒有看懂。

童靜又練了幾十回,手上的劍開始在顫抖了。練飛虹看見就讓她休息。這「半手一心」是巧招,要鍛鍊的是細技協調,負著疲勞去練只會令她感覺變鈍,適得其反。

童靜把劍收入鞘裡,坐在樹底的石上,取出手帕來抹抹臉,一邊在嘆息:「總是練得不好……這樣真的能夠拿來上陣嗎?我不要成為大家的負累。」

練飛虹本來正低頭檢視自己受傷的右手指掌,聽見童靜這句話,就伸出「奮獅劍」,指往東面的街道。

「看見他嗎?」

童靜看過去,只見那遠處大街已經陸續掛上燈籠照明。其中一座房屋的瓦頂上,有條身影提著兩件長物,凝靜不動地站在邊緣。

雖是這麼黑又這麼遠,童靜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燕橫。

「你有沒有留意,自從昨晚之後他就變了?多了一種從前沒有的氣質?」練飛虹又說。

童靜當然有留意。她想起當天在成都馬牌幫,她就是被燕橫那氣勢與熱血吸引,才會跟著他們一直走到現在。然而今天的燕橫又比那時候不同了。

——變得更讓人信賴。

一想到這兒。童靜在燈籠下的臉發燙了。只是她本來就因為練劍熱得臉蛋紅紅,也就沒被練飛虹發現。

「他能夠改變,你也一樣可以。」練飛虹說:「一個差勁的傢伙,不會變成別人的負累。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才會。

「你還記得在西安那妓院屋頂上,當你的劍刺中那名武當派劍士的手腕時,心裡是什麼感覺嗎?」

童靜回想那一天,自己自然而然地模仿姚蓮舟,以「追形截脈」廢去武當「兵鴉道」高手焦紅葉右腕的時刻。那完美的時機與角度。那一擊取勝的宏大快感。

她心胸似燃起了一團火,朝著練飛虹猛地點頭。

「記著那感覺。」練飛虹說:「也記著你練的是崆峒派和青城派的劍法。天下最強『九大門派』的頂尖武功。」

童靜捏捏右手掌腕,感覺已不如先前痠軟。她英氣的雙眉皺著,再次拔出「靜物劍」站起來。

「繼續練。」她說著,自行走到空地中央。

練飛虹看著她,心裡在笑。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沒有告訴童靜:他是以一個修習了崆峒派「花法」三年以上的武者為基準,去檢視童靜這招「半手一心」的程度。她這半天的進境,其實已經十分驚人。

——教一個這樣的徒弟,實在太快樂了。

「來吧!」練飛虹又板起臉吼叫起來:「這次幹得好一點給我看!」

◇◇◇◇

屋頂上的燕橫,赤著汗水淋漓的上半身,繼續靜靜不動地站著。

他雙手拿的並非「雌雄龍虎劍」,而是兩柄長長的鋤頭。他兩隻手掌都拿到鋤柄最末端,擺出青城派「伏降劍樁」的姿勢。腳下是不平的瓦片,他更要時刻保持重心正中與體干正直,默默調節著綿長的呼吸。

這「伏降劍樁」除了強化身體機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鍛鍊意念集中的功效,連同「伏降劍」的慢劍法,是青城派訓練意念「借相」的不二法門。

昨夜一戰後,燕橫雖然領會了「雌雄龍虎劍法」的竅要,也知道了劍法的奧秘脈絡全都在青城派的各套劍術裡;但他同時也明白,自己的「雌雄龍虎劍」只是入了門徑而已,雖然偶然能發揮出神髓,但並未能隨心控制。

更何況這未成熟的「雌雄龍虎劍」,還欠缺了「借相」。師尊何自聖當天使出這劍法時,其「借相」飛龍與猛虎的功力,強得足以令旁人都感受得到。燕橫知道,這才是令劍法的氣勢與威力更上層樓的關鍵。

師父的「借相」如此強烈的奧秘,燕橫還沒有半點頭緒。「借相」要擬想一般的實物如火焰或岩石比較容易,可是他連老虎也沒有見過。

燕橫卻相信,師父的功力跟有沒有見過實物無關。世上無龍,但師父的「穹蒼破」卻有龍勢。他猜想,這秘要還是藏在青城派的武學裡,他需要重新再複習自己在青城山上學過的每一點滴。

燕橫一雙肌肉如鋼條的手臂緩緩移動,又轉換了另一個劍樁的架式。他清晰感受到身體裡血液的流動與氣息的進出。

不。他知道不能只把意念放在肉體上。要進入更深的層次。要將自我也消弭。

如王守仁所說,讓自己與天地萬物之理,同化為一。

在毫無桎梏之處,一道全新的大門,將會打開。

◇◇◇◇

成排的燈籠之下,六十多人同時叱喝的聲音,在夜空中響亮。

一叢叢竹槍、鋤頭、棍棒,舉起又落下。

「就是這樣!一定要發聲吐氣!」

圓性揚起齊眉棍,又再向眾多守城的縣民展示少林「緊那羅王棍」裡最簡樸的兩式:他低呼一聲,邁上左足,長棍從頭頂朝身前中央擊下,正是「順步劈山勢」;緊接二段吐氣,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勢」刺出六角狀的包鐵棍首。

「記著,劈打的時候,兩腿要大大張開,頭和上身卻不要前傾,否則打空了,自己向對方跌去,那可大大的糟糕!」

圓性又示範了一回,為了讓眾人看清楚動作,只用了平日兩成的力量與速度,但因為身姿正確,仍然令人感受到極強的威勢。

「這一劈容易得很,就跟你們平時耕田差不多。可是別打到地上去!敵人又不是地裡的瓜,沒長那麼矮!」

縣民聽了都不禁哄笑。他們今午最初見這和尚入城時,只覺他容貌威猛粗野,半點兒沒有出家人的氣質,心裡有些害怕;但接觸久了,發覺他跟荊裂等人同樣的不拘小節,說話語氣也跟他們這些市井百姓無異,感到很是親切。

有個只得十四歲、鬍子都沒開始長的小子,大著膽子向圓性問:「大師……你真的是少林寺出來的嗎?」

「什麼大師,叫我和尚!」圓性摸摸那顆已經長出一層薄發的光頭:「不過是個不大會唸經、只會耍棍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裡藏著些什麼好吃的東西,儘管拿來!」

又是一陣大笑。千年武學泰斗少林寺,遠至這江西的小縣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還親自教他們習武,令士氣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沒什麼大不了的!」圓性又振振棍棒高聲說:「對方兩個魔頭,我打個呵欠就收拾了!你們好好練我教這兩招,保準每人也打幾個回去投胎!」

眾縣民興奮起來,就捉對練習這兩式「緊那羅王棍」,打得竹木交響。

圓性在一旁看著他們,卻無法完全掩飾憂心的神色。

他沒有忘記早上在車前村接下的那顆毒物「雲磷殺」。在來縣城的途中,他已經找一片無人野地,挖了個深洞,把那蠟丸埋了。

敵人有這般可怕的屠殺兵器,要是在縣城街巷展開攻防,恐怕傷亡必重;即使得勝,整個城也可能化為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們當中,會有多少人犧牲呢?……

圓性下定決心,要盡自己一切所能,讓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獄。

◇◇◇◇

在「富昌客棧」大廳裡,虎玲蘭將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燈火下的地上,逐一檢視。

她帶來的勁箭只用剩十來枝,因此拜託了廬陵城內的婦孺為她造箭,並指點他們造法。本來造出了五十枝,但有的手工實在太差勁,虎玲蘭最後只挑選了這一堆來。

時間緊絀之下,縣民自然不可能鑄冶金屬的箭鏃,眼前這些都只是用骨頭磨尖而成。箭桿倒是削得不錯,大部分都很畢直,粗幼也適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鵝毛來造,有的卻只用雜等羽毛拼湊貼成,良莠不齊。

虎玲蘭再逐一仔細檢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裡估算,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約二十步之內才有足夠的穿透殺傷力和準繩。但有總比沒有好。

虎玲蘭被霍瑤花砍傷腰眼,直到現在還是每走一步都痛。雖說武者長期鍛鍊,身體的血氣和復原力遠超常人,但這種傷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癒。沒法子大步奔走發力,她那陰流刀法就難以發揮。日內一戰,虎玲蘭估算將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經在危急中抓過霍瑤花鋸刀的尖刃,同樣是傷得厲害,雖能勉強握牢弓把,但仍會影響拉弓瞄準的能力。她要想辦法用其他東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來。

虎玲蘭挽起長弓,輕輕彈動那弓弦,發出一記記很好聽的低鳴。她驀然想起從前在薩摩國,當自己還是童靜這年紀的時候,跟幾個兄長和弟弟又五郎去狩獵的情景。

她其實不喜歡打獵,每次最後都只有她一個沒有獵獲。其實兄弟們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讓箭矢在獵物旁擦身而過。為了吃飽而獵食是一回事;用沒有反抗能力的獵物去證明自己的武勇,她則認為很無聊。

虎玲蘭只是喜歡跟兄弟們一起出外;喜歡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歡他們和家臣把她視作武士裡的一員。

可是已經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廳另一邊的薛九牛。那年輕的身體已經蓋上草蓆,把沒有氣息的臉都掩藏,冰冷地一動不動。

這讓她想起同樣冰冷的弟弟遺體。

——又五郎……我已經不再管你是否原諒我了。現在我的生命裡,就只有他,還有這些同伴。島津家不用我來守護。我已經找到自己真正要守護的東西……

她再次抬頭,望向荊裂正睡在裡面的房間。

看見荊裂所受的傷,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難受。

虎玲蘭感覺心胸熱起來。她多麼想馬上就奔上去那房間,擁抱荊裂那受傷的身軀。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繼續保持奔騰的戰志;她能夠支持他的,也不是靠擁抱,而是刀和弓箭。

這些,她都絕對能夠給他。

——任何人要再傷害他,都得先越過我。

◇◇◇◇

他又再次夢見那個岩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著濤音不息的黑夜,荊裂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兩度殺敵的捨身刀法,不斷地複習每條肌肉運動的感覺,要把整個過程都烙印到神經裡,好使身體永遠不會忘掉。

——即使現實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與意念卻自然被修練的強烈慾望驅使著,要趁那刀招的記憶仍然鮮明時,在夢中拚命練習。

荊裂每一次出刀,身體就掉落在濕滑的岩石上,好幾次幾乎摔出崖岸的邊緣。但他沒有被恐懼打倒,仍然爬起來,提著那柄意義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擺起野獸似的預備架式。

深陷在修練的挫折與狂喜之中,荊裂並沒有察覺,一團火光是何時來到自己的身後。

他回頭。火把上的烈焰獵獵躍動。雨水打在火上化為蒸氣,卻怎也無法把它澆熄。

拿著火把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別人,正是師叔裴仕英。

「師叔,你看見了嗎?」荊裂極興奮地振刀向裴仕英說:「你教我的,我做到了!就像你說過:去學所有值得學的東西,然後把它們變成我自己的東西!你為我高興嗎?」

裴仕英半隱在火光後的臉卻僵硬,沒有回答他。

荊裂想起來了:跟裴師叔分別的時候,自己只有十五歲。裴師叔根本認不出他現在這個模樣。

「是我!」荊裂把濕透的辮子撥向後頭,朝裴仕英儘量露出臉孔:「認得嗎?是烈兒啊!」

這時荊裂仔細瞧裴師叔,才知道他為何不答話。

裴仕英的左邊喉頸處,破裂開一個又深又長的乾癟傷口。

是武當派的劍砍下的。

荊裂哀傷流淚,與臉上的雨水混成一體。他欲上前去擁抱師叔的殘軀。但裴仕英伸出手掌止住他。

裴仕英指一指頸上的劍傷。

裴師叔雖然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但荊裂聽得出他心裡的聲音。

——要記著,你追趕武當的路途還很遙遠。你什麼都還沒有完成。包括這個刀招。它還要繼續成長下去。

這多麼令人懷念的聲音。荊裂不能自已地跪了下來,低首痛哭。

連雨聲和濤音,也無法掩蓋那悲慟的哭泣。

裴仕英冰冷的手掌,按在荊裂的頭上。

——可是這不代表你不可以笑。你的生命裡還有其他東西。

荊裂止住了哭泣,仰起頭來看師叔。

——讓我看看你從小就露出的笑容。它也是你貴重的兵器。就像這澆不熄的火一樣。不要忘記了它。

裴仕英將火把交到荊裂手上,身體就慢慢後退,隱入黑暗的雨幕之中……

荊裂從睡床上緩緩坐起來,伸手抹去滿面的淚與汗。

他朝著灑入月光的窗戶,再度掀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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