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在做什麼?」我看著萊緹西亞,忍不住發問。
他一隻腳踩在窗台上,拱著身子,漆黑的長髮難得的束成一束,手裡托著一桿獵槍,槍口對著遠方的樹林深處。
我爬起來,湊過去看他,他卻忽然放下槍,伸出一隻手擋住了我的眼睛。
「我的花園裡闖進了一隻野獸。」他低沉好聽的聲音響起,語氣非常柔和,「我將要獵殺它。」
「什麼野獸敢與你為敵?」我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可惜什麼也看不見,他冰涼柔軟的手掌覆蓋在我的臉上,被他觸即的皮膚立刻一陣發麻。
我不相信會有什麼兇猛的野獸會威脅到萊緹西亞,再兇惡的動物在他的面前都像兔子一般溫順,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自己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兇猛的野獸。我動了動嘴唇,想要繼續追問,他卻打斷了我。
手掌從我的臉上移開,萊緹西亞吻了吻我的額頭,在我耳邊輕聲說:「回去睡,乖。」
我迷迷糊糊地轉過身,身體下意識地往後走,他似乎少有地對我釋放了威壓,讓我不得不照他的吩咐去做。
背脊貼到床鋪的那一瞬,我聽到一聲槍響,子彈劃破空氣激射而出,飛快地洞穿皮肉,獵物沒有機會發出任何慘叫或者痛呼,可以猜測是擊中腦部當場斃命。遠處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血腥氣很快蔓延開,鑽入我的鼻中,讓我的心裡一陣發澀。
這個味道我一定聞過。
恍惚中我這樣想著,想要爬起來問個清楚,但是頭腦卻越來越昏沉。
我睏了。身體聽話地履行著萊緹西亞不久前下達的命令,我飛快地陷入沉睡,墮入黑暗,對外界的一切一無所知。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的閣下已經坐回了椅子上,他閉著雙目,不知道有沒有睡著。
我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爬起來,盡可能不發出一點聲音,赤著腳走到他的椅子旁,低下頭看著他,心裡產生了一種糟糕透頂的預感。
他沉睡的樣子很美,鮮紅的嘴唇微微開啟,像是在索吻,我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地在他唇上一點,然後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轉身離開了房間。
我要去找那個被他射殺的野獸,或者說,人類。
順著那熟悉的血腥味,我跑入森林深處,很快就在一棵老樹的根部發現一灘血液,樹幹上還有鞋印和斑駁的血跡,估計那人被擊殺的時候往樹上爬,試圖到高處窺探不遠處的吸血鬼古堡,可惜他沒有注意到,槍口已經悄無聲息地對上了他的腦門。
他的屍體應該被人搬走了,鮮血在草地上留下痕跡,我連忙順著血跡往前繼續尋找。我發現自己的嗅覺比以前靈敏了許多,能夠輕而易舉地嗅出這條路通往什麼方向。
我在草地上疾馳,只見周圍的景色飛快地變幻著,不過多久已經越過了那一大片山茶花林,我停下腳步,有些恍惚。
穿過了山茶花,就是真正地離開了萊緹西亞的城堡,我不確定氣味消散後還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猶豫片刻後,好奇心驅使我繼續前行,我放慢腳步開始留心四周的景物,以免自己遺忘,但是走著走著卻發現眼前的景色越來越眼熟。
我心裡有點忐忑,這個時候一隻小鹿從草叢中越過,我下意識地跟上去,但立刻反應過來,停下了腳步。
這裡離麗茲的小木屋很近。
我忍不住咬緊了嘴唇,身體有點僵硬。
萊緹西亞射殺的會不會是麗茲?
這個善良無辜的女孩兒,差點被送上吸血鬼的餐桌,好不容易脫離了危險,又被對方槍殺。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我就頭皮發麻——她從未做過什麼傷害我的事,她的存在也不可能威脅到強大的初代血族,為什麼一定要將她置於死地?
就在我一邊走一邊不斷胡思亂想的時候,小木屋出現在我的眼前,強烈的血腥氣湧入我的鼻腔,我忽然醒悟過來:這不是麗茲的血!麗茲的血液香甜清澈,但是這個味道濁烈濃醇,甚至有一點點苦澀,它一定不屬於處女,我猜測它的主人應該是一個成年男性。
腳步頓了頓,過了片刻我才走上前,小心地敲了敲門:「麗茲,在嗎?」
屋裡沒有回應。
我又敲了敲門,這次稍微用力了一點:「麗茲,是我!」
接著我聽到屋裡傳來急促地腳步聲和喘息聲,這聲音讓我心裡一鬆——毫無疑問我的女孩兒還活著,可能過得不太好,但是至少很健康。
房門被推開,金髮姑娘看著我,神色很複雜,她輕著聲音喊了我一聲:「阿德萊德。」
她的聲音十分沙啞,像是哭過了,模樣看起來有些狼狽,一頭金髮沒有好好打理,雜亂地披在肩頭,雪白的皮膚上帶著斑斑血跡,不過顯然不是她自己的。
她的樣子讓我覺得喉嚨裡一陣乾渴,我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慾望:「你家裡……」是不是藏著屍體?
她點了點頭:「是一位可憐的先生,我們正在為他祈福。」
「你們?」我有些驚訝,沒聽說過麗茲有什麼教徒朋友。
「是他和我一起把人搬回來的。」麗茲轉身往後院走去,「昨天清晨他們還一起坐在我家喝茶,閒談他們在世界各處的遊歷見聞,晚上這一位就變成了屍體,我們只能為他禱告祈福,將他燒成灰,埋在芬裡鎮外的墓地裡。」
她的聲音非常的沉重,連帶著我也忍不住悲傷起來,每個單詞的尾音都帶著沙啞的哭腔,弄得我揪心地難受。
屍體被放在後院,上面蓋著白布,遮住了臉,難以辨認身份。屍身周圍放置著不少點燃的白燭,一位瘦削的教徒背對著我,拱著身子低聲禱告,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看到他背影的一刻我猛地停下了腳步,並不是因為他的樣子有多麼虔誠,而是因為那身形說不出的眼熟。
「阿德萊德?」過了很久,他才轉過頭來看我,深藍色的眼睛不喜不悲,平淡地沒有一點感情,「好久不見了,阿德萊德。」
我瞪大了雙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知道你很驚訝。」白衣教徒笑了笑,他蒼白的臉上有一塊不小的傷疤,使他本應該十分靦腆的笑容顯得有幾分猙獰,「我在回芬裡鎮的時候遇到了這位先生,他害怕我受到吸血鬼的傷害,就一路保護我到這裡——他是個善良的人,你知道他來芬裡鎮做什麼嗎?」
「你……」我覺得自己的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半天才能發出聲音,「你的臉……」
這張臉很熟悉,又很陌生。我與我的小波西同床而臥了很多年,以至於我看到背影就能認出他,但是這張臉卻非常的陌生,不僅是因為傷疤,還因為他眼裡那種尖銳的冷意,它來自於對吸血鬼的厭惡和強烈憎恨。
波西靜靜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阿德萊德,別急著盤問我——你認識他嗎?」
「他?」
波西掀起地上的白布,露出屍身的頭顱,他的額頭有一個彈孔,鮮血已經凝結,但仍然散發著強烈的血腥氣。
在看清那張臉的時候我驚叫了起來:「獵人先生!」
那是阿爾弗雷德,那個曾經想帶我離開的大個子獵人,他和別的傢伙不一樣,他很善良,富有同情心,在我最難堪的時候幫助過我,提點過我。
「他無論如何也要來這一帶,我跟麗茲怎麼勸他他都不聽,你知道是為什麼嗎,阿德萊德?」波西看著我的眼睛,聲音輕輕的,但我能從他的語氣中聽到濃烈的嘲諷和失望。
我張開嘴,沒有說話。
我知道大個子是來救我的。
在他眼裡我被邪惡的吸血鬼誘惑,拒絕了和他離開的邀請而選擇了留下來和萊緹西亞在一起,然而他不知道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那個一言不發的睡美人,根本離不開他。
他一定是打算來救我,花了不少力氣終於找到了這個地方,甚至找到了萊緹西亞的城堡,可是城堡的主人在第一時間知道了他的到來,絲毫沒有給他靠近的機會,而是用一顆子彈把他獵殺了,就像他殺死吸血鬼時做得那樣。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一直對他心懷愧疚,但是沒有想到他會來救我。
更沒有想到他願意為我付出生命。
「他愛上你了,阿德萊德。」波西低聲說道,「我的哥哥,你表面的善良吸引了這位可憐的先生,但是他沒有看見你內心的黑暗——你已經墮落了,成為了吸血鬼的子嗣。」
「不要這麼說!」我忍不住反駁,「我從不以人類為食,我什麼都沒有……」
「你什麼都沒有做。」他聲音冰冷地打斷我,「在那傢伙捕食處女的時候,在他射擊這位獵人的時候,在他把我們曾經的同伴通通燒成灰燼的時候,你什麼都沒有做——你無法阻止他,甚至無法離開他!」
我猛地抬起頭,忽然明白了:「你的臉……」
波西不再說話,他轉過頭,背對著我解開斗篷,我看到了他那頭飄揚的金髮。
他把頭髮留長了,顯得更加璀璨,那雙藍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樣懵懂,而是充滿了銳氣。
我突然醒悟過來:「你是——」
「他是波西大主教。」一言不發的麗茲忽然對我說,「聖女薇薇安選出的第一百九十八位大主教,來自芬裡鎮,在他完成大典的那個晚上,整所教堂被燒成了灰燼,雖然大主教及時獲救,但是……」
但是他的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
我突然明白了波西身上為什麼會突然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就在我變成吸血鬼後不久,他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我還躺在萊緹西亞懷裡沉睡的時候,這個不知世事的男孩正在飛快地成長,被迫過早地長大。
「……我很抱歉,波西。」我突然覺得很疲勞,我相信我的弟弟現在非常地恨我,恨不得直接把我拖到太陽底下燒死,他也確實可以這樣做。
我跪下來,大個子的身體已經失去了溫度,我抓住了他的手,想為他流下眼淚,但很快就發現自己失敗了,我似乎已經不再具備這個功能——我的各項感官都越來越敏銳,但是我的血液在變得更加冰冷,我的情感變得更為稀薄,以至於淚水成了不多見的稀缺品。
他不該死的。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一點,儘管他曾經開槍傷過我很多次,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是個善良的獵人,我多希望他在離開教堂以後會放下獵槍,遠離所有的獵人、教徒和吸血鬼!
可惜他沒有。
「你打算怎麼處置我?波西。」我開口問這位新任的大主教,發現自己的聲音非常沙啞,「我知道你不打算放我離開。」
波西沉默了片刻,對我說道:「跟我去伊薩城見聖女,我會懇求她對你仁慈,看在你心中還有善念的份上將你盡快的淨化。」
「……你要殺死我。」我咬住了嘴唇,沒有辦法抑制地顫抖起來,儘管心中早已有了打算,但是我仍然不願意聽到我的弟弟對我說出這樣的話,「我不會跟你走的,我可以跑得比你快,你攔不住我!」
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從白布下掏出了一隻手槍。
我飛快地衝上前把那把槍搶了過來,我不想看他拿槍指著我,儘管銀質的槍身把我的掌心燒得通紅,我還是抓緊了它,緊接著轉身往門口跑去。我並不是恫嚇我的弟弟,此時此刻我的速度確實非常快,一般的人類絕對不可能跟上,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感到胸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我低下頭,一柄銀色的細身劍刺進了我的胸口,冰冷的血液流下來,滴落在地上。
持劍的是一雙柔軟纖細的手,它看起來不那麼有力量,但是握劍的姿勢非常平穩標準,一看就知道受過嚴格的訓練。
銀質的劍身灼燒著我的身體,我最終沒能夠抬起頭來看看那個女孩——我救過她的命,信任她,把她當做最好的朋友,所以才會背對著她讓她有機可乘。
黑暗吞噬了我,這時候我又想起了萊緹西亞,我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是我第二次被光明神教囚禁。
與第一次不同,這次似乎沒有一個人小瞧我,他們把我關進巨大的銀質籠子,放置於教廷花園中心的廣場上,受萬眾矚目,插翅難逃,而我的身後就是盛滿聖水的水池,強烈的光明氣息把我徹底地籠罩在裡面,全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
所幸現在花園裡空無一人,免得我狼狽的樣子被眾人恥笑。胸口的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癒合,這讓我對自己身體的恢復力有了一個新的瞭解。
儘管如此,被長時間的關在這裡也只有餓死這一個下場,我忍不住伸手用力地撞了撞籠子,手臂上立刻傳來強烈的灼痛感,我立刻住手,不敢再輕舉妄動。
碰撞的聲音依舊引來了教徒,這一批人和我在芬裡鎮見過的截然不同,他們訓練有素,動作整齊劃一,沒有一個多餘的眼神或是動作,乾脆利落地把籠子和我一起抬起來,運進花園深處。
「你們要帶我去哪兒?」我下意識地想抓住籠子,但馬上被燙得縮回了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花園裡迴盪著,卻沒有一個人搭理我,四下只有教徒們行走時的腳步聲,寂靜得連風聲也沒有。
我有些驚恐地發現這個花園很奇怪,裡面灑滿了聖水,卻好像沒有一點生命,鮮花與植被生長地十分茂盛,但沒有四處可見的蝴蝶、鳥群或者松鼠,甚至連螞蟻都看不到。
我的腦海中忽然產生了一些很荒誕的想法——身為黑暗之子的初代血族肩膀上有鳥兒願意停留,而光明神教的教廷裡除了大片的花草以外竟然沒有一點生命。
就在我想要更細地觀察這座花園的時候,籠子被放在地上,幾名幽靈一般的白衣教徒動作飛快地消失了,我下意識地往前看,只見不遠處有一張象牙色的石桌,雕工精緻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不太敢抬起頭來看她,這種感覺和第一次見到親王德爾加時非常像,彷彿是被對方的威壓壓制了,只是這裡是光明神教的總部,不可能存在什麼高位血族。
空氣中瀰漫著紅茶的清香,還摻雜著似有似無的血腥味,兩種氣息混合在一起相當的誘人,我忍不住嚥了一口口水,目光停留在桌角上怎麼也移不開。桌角前有一雙裸足,桌邊的人沒有穿鞋,這雙腳看起來異常柔軟,淺粉色的指甲覆蓋在細膩雪白的腳趾上,像是落在雪上的花瓣。
這是個女人,並且是個美麗而有威嚴的女人,幾乎不用猜也能想到那會是誰,只是周圍的血腥氣與她身上的氣息格格不入,讓我狐疑不已。
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她站起來,赤裸的雙腳踩在草地上,緩慢地前行。她的動作慢而優雅,潔白的雙足陷入草叢但不染污漬,這樣的行走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個人——大概是因為先入為主,我覺得這個女人的一舉一動都在模仿我的萊緹西亞。
雙腳在籠子前停下了,這時候我聽到她泉水一般泠泠動聽的聲音:「男孩,抬起頭來看我。」
她的語氣輕柔溫和,像是在循循善誘,我卻沒有辦法產生好感,玉白的手指拖住了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臉,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個女人竟然比我還要寒冷,她根本就不像個人類!
然而在看到她的一瞬我所有的思緒都消失了。
她長得非常美麗,而且非常年輕,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可能不比我大多少,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頭雪白的長髮,與銀髮親王不同,後者的長髮如同聖盃一般帶著金屬的銀光,而前者卻是雪花一般的潔白,是超過百歲的人類才會有的特徵,這讓她看起來年長了好幾歲。
「知道我是誰嗎,男孩?」她低下頭輕聲問我,我的目光正好對上那潔白無瑕的脖頸,身體不自覺的感到了飢渴。
我半天沒有回答她,她卻沒有催促,只是用眼神安靜地逼迫我、誘惑我給出答案,她的眼睛是漂亮的金色,像是積蓄著濃稠的蜜。
「您是聖女,薇薇安大人。」過了幾分鐘,我才回答她,並且逐漸從驚訝中清醒過來,「您犯不著親自接見我,也不用這樣對我萬般防備,我只是個十九代血族,聖女。」
「阿德萊德。」她耐心地聽我說完,然後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若不是長時間地和萊緹西亞待在一起,可能此時我又會被這個笑迷得神志不清,「你的名字已經被我們知曉,所有的血族、教徒和獵人都在談論你。你真的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普通的十九代血族嗎?」
我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緊接著我突然想起了德爾加不再有效的威壓、城堡中血族奇怪的態度轉變——毫無疑問,我的身體確實發生了變化。
薇薇安看著我,只是微笑,我知道她在等我自己想明原因。
道倫森曾經跟我說過,血族轉變體質有三種方式:初擁、婚禮和替生,我下意識地想起自己和萊緹西亞無意間完成的婚姻儀式,耳根有點發燒,轉過頭避開了聖女饒有興致的目光。
沒等我開口,她就輕輕地笑出了聲,搖著頭說道:「不,不是婚禮。」
蒼白的髮絲拂過我的臉頰,我發現她身上帶著一種誘人的清香,比普通的處子更有吸引力,她抬起頭柔聲說道:「婚禮不能給你帶來如此巨大的變化,改變你的儀式不僅僅是婚禮,還有替生。」
「替生?」我從來沒有聽人詳細解說過這個儀式,因此對它相當陌生。
薇薇安笑了笑,好心地給我解釋:「我的意思是……你不僅是他的妻子,他永恆且唯一的伴侶,也是他的子嗣。」
「——你是二代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