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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行》第44章
  第 44 章

  我發覺人之將死,也不是沒有好處。

  比如谷主對我的態度,一旦他確認我命懸一線,時日無多,對我的好,便不再掩飾壓抑。原因很簡單,他既無需顧慮待我太好,會令我恃寵而驕,將來不可收拾;也無需擔憂放任自己的情感,會有一日將我變成他唯一的弱點,會為我受制於人。

  大概,在他這一生中,也是頭一回,學著對旁人好。

  只是我並不深感榮幸,在這個男人身上,我在太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將人的一生能夠給予的情感統統獻祭在他腳下,然後燒毀焚壞,現在已然太晚,我的手按著胸前的地方,能感覺到的,是無邊無際的荒涼。

  以往想起,還會悲憤難耐,會怨恨,會痛苦。

  但現在,許是命不久矣,我只感到一片接近尾聲的空茫。

  猶如曠野天地一般的空茫。

  谷主笛聲蕭瑟,再無當初那等清雅平和之感,再面色冷淡,他看著我的眼中,也暗含悲傷。這種悲傷,三分為我,七分卻是為他自己。這麼些年,疊翠谷中人人對他敬若神明,但那高處不勝寒的孤寂,卻想必他也直達心底。我對他而言,固然是一枚可隨時丟車保帥的棋子,但在另一方面,卻又何嘗不是與他一起生活過,曾經熟悉親密,見過他的孤獨,願意用付出一切,無怨無悔任他索取的那個人。

  只要有需要,他會毫不猶豫一腳踹開那個人,但踹開的同時,他卻又會有所遺憾。

  畢竟,能如我這般愛他,又不令他生厭的人,到底不多。

  一個罄央,一個我,現在,都離開他了。

  谷主也是人,面對孤寂,他也會惻然。

  而我等了這麼久,做了這麼多,就是為了令他有些許惻然。

  有了惻然之心,曲調方會見真章。

  現在,他吹奏的《天譴》,早已曲調嫺熟,回轉流暢,高昂處未必如我鼓琴那般殺氣騰騰,但低徊處,卻顯然已經愈來愈蕭瑟,越來越黯啞憂傷。

  他已經越來越靠近《天譴》精髓,相信不用多幾次,就能吹奏出非同凡響的效果。

  但我每日昏睡的時間卻分明在延長,有時候是說話說不了兩句,便覺得疲倦不堪;有時候明明上一刻,還伏在他懷中,他撫摩著我的長髮,靜靜翻著書,我靠在他胸前,有時候哼幾句隨心想起的調子。

  往往調子沒有哼完,我便頭一歪,陷入昏睡中。

  我們對此都閉口不提,因為我們心裡都清楚,指不定下一次昏睡,我便不會再醒來。

  事情沒有辦法再拖了。

  這一日,我昏睡了足足十二個時辰,一睜開眼,卻見到谷主靠在我的枕邊,一手握住我的手,眼中顯出明明白白的憂傷,他見我醒來,鬆開我的手,淡淡地道:"你太貪睡。"

  我輕笑一下,道:"餓了。"

  谷主眼中憂色稍解,起身命人端來藥膳,看著小廝侍女伺候我用了一碗,許是睡了許久,我精神和緩,便用了一整碗東西。

  飯後,又有侍女端著溫水巾帕,過來服侍我洗漱,擦拭完臉面,又有另一位侍女換過銅盆,擰了另外的帕子過來擦拭我的手腳,卻聽谷主在一旁淡淡道:"給我。"

  侍女一驚,忙將手中巾帕遞了過去。谷主接過,揮手道:"都下去吧。"

  眾人不敢違背,皆低頭倒退而出。他展開巾帕,托起我的手,十根手指頭,一根一根,仔細擦過。換到右手斷指處,他略微停頓,手下越發放輕,倒似會弄痛我一般。

  我淡然道:"都是陳年舊傷,沒事的。"

  谷主抬頭瞥我一眼,輕描淡寫道:"將這些年欺侮過你的人列出單子,我應承你,必定令他們一個個還回去。"

  他手段狠絕,卻難得會為別人出頭。我一愣,隨即慢慢綻開笑臉,輕聲道:"不用了,誰人不死?殺了楊華庭,我就已經報了仇了。"

  谷主手下不停,平淡地道:"楊華庭還有個侄兒,忠義伯府還沒完,這筆賬,倒還能找到人算。"

  我啞然失笑,他倒忘性大,這會卻不記得,是誰令我身陷忠義伯府。我看著他,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輕聲道:"雲崢,無需做這些。"

  谷主猛地一下甩開我的手,胸膛不住起伏,臉上烏雲密佈,過了半響,將手中巾帕扔回銅盆,濺起水滴,落在他青綢薄涼的外袍上,一點兩點,宛若污漬。

  我觀察他的臉色,卻用柔和口吻,輕聲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看開了,不想追究,你也無需為我去追究。"

  他驟然轉過身,以背對我,過了半響,口氣冷清地道:"不要報仇,你要什麼?"

  我搖頭道:"什麼也不需要。"

  谷主悠悠地道:"我准你,可命我為你做一件事,就當這麼多年,補償你。"

  我凝視著他的背影,道:"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

  "說。"

  "當年,你為何,會殺罄央?"

  谷主沉默了一會,道:"他,對我不敬,僭越身份,妄議機密。"

  我心中一陣痛楚湧上,啞聲道:"是,什麼機密?"

  谷主轉過身來,看著我,和聲道:"你不用知道那麼多。"

  我扭過頭,閉上眼,終於問道:"你到底,與楊華庭何種關係?為何那日他死了,你言道壞了大事?"

  谷主冷聲道:"我說過,你不用知道那麼多。"

  "雲崢。"我睜開眼,淒然道:"我都是將死之人,莫非你還信不過我?"

  谷主看了我半天,目光逐漸轉為柔和,緩步走來,將我擁入懷中,下巴摩挲著我的發頂,似有歎息,緩緩地道:"我想從他那得到一樣東西罷了。"

  我心中揣測,問:"那你可曾如願?"

  "不曾。但楊華庭已死,那東西遲早是我的,況且,有你的魔曲,有沒有那樣東西,其實關係不大了。"

  我趁機道:"既如此,趁著我今兒精神好,你再演練一遍,我聽聽可有紕漏。"

  谷主想了想,點了點頭。

  他放開我,手持玉笛,吹奏起來,曲調悲愴複又婉轉,于高昂之處金戈鐵馬,於低徊之處悱惻纏綿,正是我授予他的《天譴》第一本。

  我越聽越喜,忍不住笑顏逐開,那調中情緒,漸漸浮出水面,曲調中的魔性,也逐漸展露,宛若惡鬼穿越迷霧,漸露猙獰面目,朝活人撲將過來。

  不容易啊,要令谷主這等冷面冷心之人吹出情緒二字。

  也不枉我以身殉曲,不惜自毀性命了。

  果然,吹不到一半,他原本平順的調子突然苦澀呆滯,谷主臉上微變,又再強行吹曲,這一下,卻忍不住悶哼一聲,踉蹌著連退數步,手捂胸口,面色如灰,不出片刻,一口鮮血砰了出來。

  誰也不知,《天譴》一曲,猶如雙刃利劍,聞者固然被曲調所惑,而彈奏者,卻也是憑著內在心力,苦苦支撐。曲調反噬,力量非同小可,我全無內力,尚且心脈俱損,何況谷主這等武功高強之輩?

  是以他全力催動曲子,便是加快走火入魔的步伐。

  谷主何等精明,瞥見我臉上笑容,立即猜測到我在搗鬼,臉色一變,登時猙獰兇狠,目光如電般瞪向我,內裡有憤怒,難以置信,被背叛的痛楚,欲將我撕碎而後快的恨意。

  我笑吟吟地爬下床,從枕下摸出我的短小管蕭,喘著氣道:"谷主,你要不要聽這曲子的第二部?沒關係,我立即吹與你聽。"

  我心中對他畏懼甚深,不敢托大,立即湊近唇邊,盡全力吹奏曲調。

  《天譴》第二部《望鄉台》,大獄中我為蕭雲翔吹奏過,忠義伯府中我為楊華庭吹奏過,現下終於輪到谷主大人。

  我早就說過,這首曲子為他們三人而譜,我活下來,就是為了找他們報仇。

  曲調一起,鬼門關開,厲鬼索命,淒聲哀嚎。苦雨秋風,愁雲慘霧,這等幻像一重緊接一重,其中複雜之變動,當是谷主聞所未聞,又豈是他這等講究調子哀而不傷,典雅雍容的人所能理解?

  我恨他。

  三個仇人中,其實我最恨他。

  我一生苦楚,皆由他而起,半身飄零,受盡種種說不得的苦,皆是拜他所賜。刻骨愛戀,終成笑柄,而利用瞞騙,卑鄙醜陋卻層出不窮。事到如今,他竟然還能視他人的苦難為無物,以這等恩賜的姿態,許我,真是欺人太甚,辱人太深。

  不殺他,我對不起我自己。

  對不起我心底殘留的,最後一點,對暖和,對溫情的信賴。

  我曲調淒厲遠勝與前,這是最後一次了,我耗盡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來吹奏,我用所有的恨意,長年累月積攢的痛苦來吹奏。

  但事與願違,我只令他臉色越發蒼白,不能令他頹然倒地。

  他鐵青著臉,牢牢釘在地面上,一雙眼睛猶如要吃人,死死盯著我。

  我心中焦急,身上氣力已經不繼,谷主卻仍無入夢魘跡像。漸漸地,我的嘴唇龜裂,劇痛傳來,雙手顫抖逐步加劇,渾身力氣,在這等緊要關頭,似乎卻如漏斗,正悄然往外,流失生命。

  曲調不由我控制,轉入微弱,就在這時,我看著谷主抿緊嘴唇,抽出玉笛,湊近唇邊,雙目寒光射出,吹了一曲我無比熟悉的調子。

  《山居吟》。

  那一年,繁花似錦,白衣少年翩若蛟龍,美輪美奐的一套劍舞之後,輪到我磕磕絆絆,彈奏這首曲子。

  隨後,他發怒斥責,我滿心惶恐,情急之下,自己再彈了一次改過調子的,終於博得滿堂彩。

  一曲之後,他親自挽住我的手,宣告眾人,我就是他的玉笛傳人。

  他現在吹的《山居吟》,便是我那時改過的。

  這麼多年,難為他竟然還記得。

  我心中一痛,管蕭再也拿不住,哐當一聲,跌落在地。

  緊接著,雙膝一軟,頹然倒地,支撐不住的那一個,換做是我。

  完了。這個機會之後,我再也殺不了他。

  殺不了他。

  我心裡充滿一種厚重而深沉的遺憾,然後,又慢慢蕩漾開去,升起一片祥和安寧。

  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感,在看見他住了玉笛,慢慢地,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的時候。

  算了,殺不了他,便讓他殺了我罷。總之,這些鳥事,終於都可以不用再困擾我了。

  他臉上殺氣必現,舉起手掌,就要一掌拍下。

  突然門扉處傳來巨響,我們循聲望去,卻見偌大一扇門,竟被人大力震碎。

  光影迷霧中,一個魁梧高大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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