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所謂淨室,確實一塵不染,歸置整潔,不知清雅,內裡一盆白石覆蓋的青松盆景,翠綠欲滴,倒不失為一個好出去。
葛九在我進屋不久後便回來,將楊文騌不著痕跡地擋了出去,隨後譴送我進屋的娜迦出門,方才合攏門扉,快手快腳上前來卸下我的面紗,倒了一盅熱水過來,蹙眉看我道:"不成,今兒個不跳了,你立即隨我回去,咱們往後再找機會便是……"
我接過她遞來的水,喝了兩口,閉目養神了一會,方淡淡地道:"走不了了。"
葛九一驚,道:"為何?"
我睜開眼,平靜地道:"适才我露了一手,楊文騌見了,陸孝東見了,那大大小小幾十位舞姬也見了,這會已然通報到忠義伯耳朵裡。"
葛九難得一臉嚴肅,低頭沉思著,忽而莞爾一笑,一拍桌子道:"娘的,怕了就不算好漢,你們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兵來將敵,水來土堰,是這個說法不是?"
我微微一笑道:"九兒,你學問真個長進了。"
她得意地道:"那是自然,得空了我也常聽書看戲的。"
我仍是保持笑容,目光柔和看向她,低聲道:"若我所料不差,不出一炷香功夫,那老匹夫定然著人來請你跳舞,請我鼓琴,其後無論你跳得如何,他都會大加讚賞,緊接著便會得寸進尺,請我在此盤桓數日,以便能聆聽琴音。到得那時,"我頓了一頓,看著她,繼續道:"到得那時,我會以寨子女子營生艱難,要忠義府後贈於你,你拿了錢物,只管離去,明白嗎?"
葛九臉色有些灰白,卻強笑道:"好啊,又平白多得錢,我作甚不要。"
"九兒,"我有些急迫地道:"你莫要以為我瞧不出你的打算,樊姐兒你為何打發了不讓跟來?"
葛九有些尷尬,笑道:"她,樓裡不是還有些東西沒收拾好……"
"你想與我共患難?"我有些惱了,急道:"都說了多少回了,你莫非真拿我的話當耳邊風?"
葛九一雙妙目登時湧上淚霧,怒道:"我作甚不能與你共患難?你當我們寨子裡出來的女兒是那等貪生怕死之輩?你也太瞧不起人……"
我長歎一聲,伸手道:"過來。"
她倔強抹去眼上淚滴,扭過頭去不理睬我。
我無奈一笑,道:"這個樣子,怎的跟小琪兒有一拼?過來,我有事要囑咐你。"
她瞪了我,方不情不願地挪過來,我拍拍她的胳膊道:"我非瞧不起你,但人總得為自己個留條後路。小琪兒,"我吸了一口氣,繼續低語道:"小琪兒,我現如今放在一位朋友處。那位朋友姓沈名墨山,是極有本事之人,待我,也恩重如山。我如今是私仇未複,新恩未報,你出去了,也能替我傳個口信,就說,我對不住他。"
葛九啐了一口,罵道:"少烏鴉嘴,你定然平安無事,我求了神明的……"
我笑著點點頭,道:"是了,九兒心最誠,神明定然會瞧著你面子賞我多幾年活頭,所以你聽我的話,可否?"
葛九定定地看著我,目光複雜,淚眼婆娑,卻終於仰天一笑,咽下眼淚,強笑道:"好了好了,聽你的便是,省得你蛇蛇蠍蠍,沒完沒了。"
我真心地笑了,這才是我認識的葛九,雖是女子,卻拿得起放的下,灑脫豪邁不輸男人,是能交托性命,能讓她扛住事的。
就在此時,卻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葛九立即掩口不說,站了起來,快手快腳替我覆上面紗,正戴好,就聽得楊文騌的聲音在外溫潤響起:"祭司大人,葛姑娘,大廳上懸腰舞比試已然開始,不知大人歇息得如何,若好了,就請移步觀舞吧。"
我淡淡地嗯了一聲,葛九快步去開了門,笑道:"楊公子,勞您大駕,祭司大人現下舊病有些犯了,走不得路,您可否安排小子們抬個軟藤塌椅?"
我一愣,隨即明白葛九的用意,示弱永遠比逞強好。果然,她此言一出,楊文騌立即問:"是何種舊病?要不要緊?鄙府尚有良醫……"
"倒是不礙事,"葛九笑吟吟地道:"只是四肢乏力罷了。"
楊文騌吩咐了跟著的小廝抬塌椅來,自己告了罪,走進屋子,朝我拱手道:"祭司大人,您身子欠安,小可不才,早年也略習了些醫術,可否讓我把脈問診?"
我抬眼淡淡掃了他一下,卻見此人眉目英挺,一臉正氣,全然一副名門弟子,俠義正道的嘴臉。我微微一笑,輕聲道:"楊少俠有心,只是我這病乃天神懲戒,罰我窺探天機而得,凡間種種藥石,是不奏效的。楊少俠古道熱腸,實屬難得,只是此番恐怕要令少俠失望了。"
楊文騌有些尷尬,道:"也是,我這雕蟲小技,倒在大人面前獻醜了。"
"過謙了,"我擺擺手,伸出左手,脈門朝上,道:"若少俠多瞭解一門古怪的頑疾病例,旦診無妨。"
他瞧著我的手腕,反倒躊躇起來,兩眼直勾勾盯著腕骨突出之處,突然似回過神來笑道:"适才是楊某唐突了,祭司大人切勿怪罪。"
我收回手,冷淡地道:"少俠客氣。"
正說到此處,四名小廝已抬著軟榻而來,葛九與楊文騌一人一邊,扶起我坐到軟榻上,楊文騌裝作不經意托起我的手掌,只一下,便以內力試探於我。我被他內力一激,渾身一震,登時歪在榻上,葛九驚道:"祭司大人,祭司大人,您怎麼啦,哎呀,這剛剛還好好的,這是怎麼啦?"
楊文騌此刻大概真的探明我全無武功,且身染疾病,並非妄言,不由有些愧疚,道:"楊某孟浪,請祭司大人恕罪。"
這般坦言,倒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住胸口刺痛,蹙眉道:"楊,少俠,可放心了?"
楊文騌臉頰透著微紅,拱手道:"祭司大人恕罪。"
葛九怒瞪了楊文騌一眼,咬牙道:"這就是忠義伯府的待客之道?果然忠義兩全,名不虛傳哪。"
楊文騌尷尬地呆立當地,葛九正待繼續出言譏諷,我歎了口氣,啞聲道:"罷了,走吧。"
四名小廝依言抬起軟榻,葛九冷哼一聲,緊隨我的身側。左拐右彎,卻終於踏進正面大廳,內裡此刻樂聲燥然,腰鼓檀板,金鈴叮鐺,舞姬們湘鉤學步,嬌喉妙態,盡顯一時。我被抬進去的時候,大廳中央一位舞姬舞得正歡,腰臀各處,無不抖動得酣暢淋漓,盡顯魅惑之色。
這等抖法,非正宗蠻夷女子所不能,懸腰舞原為當地寨子中大節慶宰牛祭神時所舞,男女赤足踏地,載歌載舞,講究腰臀以下各處關節皆抖如篩子,極富韻律感。
那舞姬瞧見我,竟然一路舞,一路朝我過來,嫵媚的眉目間帶了崇敬和喜悅,一張小臉驟然間光彩奪目,正是适才救下的女子娜迦。我斜倚榻上,微微一笑,示意小廝們放下軟凳,伸出手去,娜迦登時欣喜若狂,舞過來深深折腰,我按寨子裡祝福的方式,將手掌置於她的發頂輕輕摩挲。
"祭司大人為娜迦祝福了。"葛九高聲宣告,大廳上眾位舞姬立即紛紛歡呼,其餘操琴鼓瑟的樂人若為夷籍,也皆面露微笑,住了弦樂。想必我下午止住陸孝東行兇的事在這群賤籍的可憐人當中已然傳遍,大夥紛紛簇擁過來,朝我深深鞠躬,淳樸的臉上均帶有真誠的笑容及真實的敬仰。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
我坐了起來,扶住葛九的手慢慢站立,緩緩地道:"憐我子民,皆多困苦,從善之心,終得庇護。"
這是葛九往昔念禱文時最後四句,我在頭回聽得,還曾不以為然地想,何為從善之心?難道打不還口,罵不還手,就能得到神恩庇護?那麼這世上千萬受苦受難之人,墮入賤籍無處翻身,為人侵害無從抵抗,這般逆來順受,神的恩又體現在哪?
但此時此刻,我卻驟然明白,弱如螻蟻,賤如草芥,若無心中那點信念支撐,人又如何能輾轉求生?
有很多時候,這些南疆人要與惡劣的大自然搏鬥,與狡詐奸猾的天啟人較量,與自身困苦顛沛的命運相抗,活著本身,就已經耗盡全部的精力和欲望。
我念完這四句,周圍人一片肅然,紛紛合掌躬身,一起頌道:"憐我子民,皆多困苦,從善之心,終得庇護"
我心情沉重,葛九似是明瞭,揮手道:"大夥繼續吧,拿出咱們的看家本事,讓祭司大人看看。"
眾人歡呼起來,迅速散開,少頃,鼓聲大作,數名舞姬紛紛下場舞動,個個精神亢奮,情緒飽滿,一場青樓味十足的歌舞競技,到得此刻,卻變成一場祭神的隆重而歡樂的贊舞。
更有力,更磅礴,更壯闊,更激動人心。
我看得心曠神怡,這才是南疆人應有的懸腰舞,舉手投足,俱是源自大地的呼吸和韻律。
舞到極致,葛九一聲高喝,將抱著的七弦琴推入我懷裡,解開斗篷,誰手往後一甩,露出內裡鮮紅明黃的舞衣,跳躍著進入廳中。
我會意一笑,右手金指套猛然撥弦,裂帛之聲響徹廳內。眾位樂師立即停止,大廳內登時靜默無聲。
眾人屏息以待,葛九身姿妙曼,卻猶如定格一般,佇立中央。我再一撥琴,葛九一顫,手持小鼓槌,慢慢叩響腰間懸鼓。
我們一琴一鼓,慢慢應和,越來越快,越來越密,隱隱猶如雷霆萬鈞,萬馬奔騰,我十指奮力抓弦反鬆,砰的一聲,猶如金石對擊,葛九猛然一躍,半空中狠擊了一下鼓,落地之時與琴聲韻律一致,四下又一片寂靜。
我笑了起來,這才波動琴弦,開始彈奏擺夷人皆耳熟能詳的歡愉悅人的舞曲,眾人仿佛如夢初醒,紛紛喝彩高呼,其餘樂師也一聲高喝,擊鼓操著南疆特有的抱琴,和上我的曲調,一起奏響這曲氣勢磅礴的祭神之舞。場上舞姬,不管此前大家如何存了爭奇鬥妍的心思,此刻皆拋下異見,紛紛下場亢奮舞動,那等盛況,怕是堂上那些只知道流連青樓的公子哥兒所想也不敢想,見也未嘗見的。
是的,就該這樣,該讓那些自以為是的武林名門、俠義之輩瞧瞧,懸腰舞決非他們能賞玩猥褻,這是一種與神明溝通的律動,是一種,源自命脈血液的感激、暢想、悲苦和歡喜。
一曲既畢,場上悄然無聲,隔了半天,賓客那頭方如夢初醒,紛紛站立鼓掌,讚歎連聲。我住了琴,卻見葛九紅著臉頰,微微喘氣著朝我走來。我伸出手,葛九滿臉笑容,燦若山花,跑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笑。
這時,卻聽得賓客那邊紛紛發出讚歎之聲:"這等懸腰舞,晚輩平生未見,真當得起驚天動地四個字。"
"想來是因為那位祭司大人在此,我等方有此福分,得窺懸腰舞真諦。"
"確實如此,老夫平生閱舞無數,卻至今日方知,此前種種,竟如浮光掠影,絲毫不得與今日盛況相提並論。"
"此等盛況,皆為祭司大人之功,不若我等舉杯,共賀祭司大人?"
"正是。"一個老者朗聲道:"如此,就請祭司大人賞老朽一個薄面,滿飲此杯,也讓老朽略盡地主之誼,可否?"
我渾身一僵,目光收縮,卻見一位氣宇軒昂,一臉正氣,長得與楊文騌有三分相似的老人越眾而出,面帶笑容,親切有禮地向我走來,正是這一代的忠義伯,以剛正俠義名揚天下的南武林盟主楊華庭。
卻也是,我處心積慮,想手刃的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