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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行》第45章
  第 45 章

  一瞬間,我覺著,這身影,大概是臨死之前,出現的幻像。

  據說,在人死前一刻,會見到心底想見的人。

  我恍惚地盯著那個身影,身材高大如山,籠在一團白光之中看不清眉眼,但我能卻能準確無疑地描摹出他的眉眼,硬朗的輪廓,嘴很大,常常笑得痞氣十足,明明舉手投足氣派天然,卻一張嘴,盡是斤斤計較,能把你活活嘔死。

  是夢嗎?抑或,其實,我雖知在劫難逃,卻仍在心底,暗暗期盼生機。

  我盯著那個漸漸走近的身影,喃喃地道:"沈墨山。"

  卻在此時,頓覺頭皮一痛,天靈蓋處已被谷主五指扣緊。

  "你喊誰?"他低吼,口氣中有從未察覺的氣急敗壞。

  我不理會他,只盯著來人。

  "你認識他?他是來為你來的?"谷主口氣透著狠毒,五指使力,我頭頂傳來劇痛,卻聽他冷冷一笑,揚聲道:"來得巧!那便瞧瞧,疊翠谷如何清理門戶!"

  "我若是你,便不會動手。"來人伸出手掌,低頭端看自己的手掌在陽光下的紋路,淡淡地道:"你想知道為何嗎?"

  他抬起頭,微微一笑道:"你殺了他,我便必定要將閣下留駐此地一百三十九人盡數陪葬方不吃虧,這麼虧本的買賣,您確定要做?"

  谷主冷笑道:"是嗎?那且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平康!"

  那人道:"你喊門外伺候的中年漢子並十八名護衛麼?"他擼擼自己的頭髮,笑道:"對不住啊,我懶得跟他們動手,便點了種煙霧,聞了人立即軟倒,無解藥十二時辰內內力盡失,比尋常人尚且不如。我可瞧得起你疊翠谷,這麼金貴的玩意兒,平時可捨不得用。"

  谷主渾身一顫,狠聲道:"卑鄙!"

  "卑鄙?不戰而勝是為計謀,怎比得上先生欲對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下手?"他嘿嘿一笑,對谷主道:"你面白如紙,呼吸短促,定然內息亂竄,頃刻間便支撐不了。你信不信我不動手,就這麼瞧著你,不出半柱香,你也得頹然倒地?任人宰割?"

  谷主冷笑道:"那便在此之前,我也能取了他的性命!"

  "先生怎的如此不會算帳?"他猶若抱臂而立,笑道:"一個形同廢人,朝不保夕的逆徒,也值得你拿疊翠谷身家性命去換?"

  谷主咬牙道:"你還忘說一點,他還重了奇毒,普天之下,再無解藥,今日又強行吹奏曲目,此刻已是強弩之末,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你為了一具屍體如此大動干戈,卻又值得?"

  那人雙目精光四射,一字一句道:"你說,他還中了無藥可救的奇毒?"

  谷主幸災樂禍道:"那是。"

  他定定看過來,問:"你喂他吃的毒藥?"

  "他本就是我的人!"谷主喝道:"我要他生便生,我要他死便死!"

  那人搖頭嘖嘖,輕聲道:"小黃幼年孤苦,得你相救,帶入谷中。你疊翠谷於他,確有養育教導之恩。但是,這等恩情,卻不是賣身契。"他話音未落,卻已目光轉寒,瞬間一拳打來,身形快如鬼魅,谷主大驚,情急之下,左手擋住我,右手舉笛迎擊。

  那人輕笑一聲,變拳為掌,斜砍直斫,谷主身中重傷,本就無法提氣,這一下咬牙勉力不退,兩人招數皆以快打為准,瞬間已過十數招。卻聽那人"咦"了一聲,手掌堪堪順笛而下,就要掐住谷主脈門,谷主大駭,想也不想,左手一推,將我當做盾牌,推了出去。自己借力,登時後滑了一丈遠。

  這一下尚未回神,我已跌入一個寬大溫暖的懷抱,他一抱緊我,登時後躍,瞬間跳出房間,隨即身子一輕,我已被他抱著越上房頂,耳邊傳來他哈哈大笑之聲:"多謝谷主割愛,你疊翠谷的棄徒,一出門便概不退貨,老子勉為其難,替你接收便是。"

  話音不停,他腳下也不停,我猶如騰雲駕霧,已不知被帶著奔出多遠。眼前一黑,身子一暖,卻是他單手展開大斗篷,將我整個裹了起來,隨即抵住我後心的手掌處源源不斷傳來熱量,想是他一路奔走,卻一路不忘輸內力替我續命。

  我弱聲道:"別,遮我的臉,我想看,你……"

  "乖,待到了地方,你想看多久,老子都讓你看,絕不收銀子便是。"他嘴裡胡亂答,卻透著苦澀。

  "若,現下不看,我欠你的銀子,可,可都賴了……"我斷斷續續地道。

  他腳步不停,三下兩下扯下蒙住我的臉的斗篷,捧住我的臉,沒好氣地道:"瞧吧瞧吧,瞧瞧可長出花來不曾!"

  我微微一笑,陽光下,這張臉確如記憶中一般,只是眼中布有血絲,下巴滿是鬍子茬,臉上隱隱有疲倦之色。我顫抖著手,摸上他的臉頰,歎息道:"真的是你,我,我用計令,那孩子去買西域異香,就,就想著,你定會留意到……"

  沈墨山抓住我的手輕輕咬了一下,柔聲道:"別說話,閉眼。我命人在前邊備了馬車,進了車就好了。"

  我點了點頭,卻捨不得閉上眼,兩邊風聲呼嘯,他全速飛奔的臉上有平時見不到的焦灼和痛楚。這一路找我,想來費了不少力氣才弄清我落在誰手裡,但谷主生性多疑,藏身之處定然布下眾多迷陣。而確定我具體身陷何處,如何旁敲側擊,如何引蛇出洞,如何一擊即中,沈墨山想必辛苦了許久。

  他不說,我也知道。

  便是适才,谷主五指扣緊我的頭顱,以他的武功,擊斃谷主自不在話下,但他不敢傷了我,這才東拉西扯,引得谷主分神,尋找機會下手。

  他此刻拼了全力飛奔,起落跳躍,竟然險些被伸出屋簷的枝椏絆倒,全憑身體本能反應,才免於將我摔了。

  一個頂尖高手,若不是心急如焚,何至於此。

  我心下歎息,伸出手,盡力環住他的頸項。

  沈墨山身子一頓,更緊抱住我,道:"風有些大,咱們立馬到了,再忍忍。"

  我神智飄渺,眼前光影重疊,斑駁流離,除了眼前這張熟悉的臉,仿佛周遭歲月荏苒,流水潺潺,我心中平緩,二十年來,第一次覺得真正的放鬆安詳。

  疲倦襲來,我微閉著眼,只想靠在他懷中入睡。

  "小黃,不能睡,乖,不能現下睡,小黃!"他搖著我,焦灼地喊。

  我勉強撐開千斤重的眼皮,模糊道:"好,不睡。"

  但隨即又想閉上眼。

  他急得沒法,吼道:"睜開眼,你不想見小琪兒了嗎?"

  我精神一凜,睜開眼,道:"好。"

  "我跟你說,那小猴兒見天吵著要你,我被他磨得頭大如鬥,小東西還學會威脅我,長本事了,敢砸我的東西跟我叫板!說什麼爹爹定是讓我藏了去,說我搶了你,什麼亂七八糟的……"他絮絮叨叨。

  我笑了笑,弱聲道:"我賠你……"

  "賠是肯定要賠,我可一件件記著呢?你那兒子跟你一樣是頭倔驢,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反正我弄不了他,你別想撂擔子啊,我可不管他,聽見了嗎?"

  我把頭靠在他肩胛處,道:"我教他……"

  "這就是對了,你別想那些有的沒的,萬事有我呢。早說了你腦子不好使,做不了什麼事,看吧,弄得半死不活回來。我放了你一回,已經悔到腸子都青了,沒有下次了,聽明白了沒?"

  我笑了起來,攀著他的脖子,斷斷續續問:"你,這樣,是怕跑了欠債的,變成,死賬麼?"

  "傻子,"他的聲音驟然啞了,道:"你也知道,我從不做虧本買賣,欠我一分,我必討回十分,你跑不掉的。"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只閉上眼,靠在他懷裡微微喘氣。這時他停下腳步,輕輕一躍,落到地面。一陣馬鳴聲傳來,一人撲上去道:"如何如何?可救出來了?"

  竟然是景炎。

  我詫異地睜開眼,卻見景炎一臉欣喜地撲了過來,正要朝我肩上捶上一捶,卻被沈墨山輕輕避開,低喝道:"趕緊把車門打開,皮囊裡倒一盅水來。"

  景炎不敢多言,立即推開車門,找出一隻杯子,自馬背上拴著的皮囊內倒出清水遞過來,沈墨山將我輕手輕腳放了進去,回頭接過水,對景炎道:"趕緊的,趕車,咱們趕去下一個鎮,栗亭在那等著,小黃的身子拖不得了。"

  景炎滿腹疑問,卻立即跳上車,揚起馬鞭,驅趕馬車上路。

  馬車顛簸中,沈墨山將我牢牢抱在懷中,從馬車車壁的博古架上掏了會,翻出一個上了鎖的木匣子,沈墨山不耐煩找鑰匙,手上用力,哐當一聲硬是拉斷那鎖,開了蓋子。取出內裡,卻是一個翡翠盒子。

  那盒子製作精美,乃整塊玉石雕琢開來,沈墨山見了它,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在。"

  他忙不迭打開來,現出內裡裹在絲綢中一粒蠟丸。沈墨山捏碎蠟丸,露出一粒黑色丸藥,對我笑著道:"這是我的家底了,幸好早年生意破敗,沒拿去賣了。這是顆百毒不侵的神藥,姓白的歷經千辛萬苦,才只做了三顆,一顆贈予大將軍厲昆侖戎邊衛國;一顆給了我的師長;剩下這一顆,原本沒我的份。但我那師長心疼我,便私下裡將自己的那一丸贈我,被姓白的發覺,以為我已吞服,險些要打斷我的腿,但無奈之下,只好把第三顆藥仍給了我師長……"

  我神智模糊,只靜靜聽著,知道他是欲多說些話分散的注意,便微笑應道:"那人怎的如此蠻不講理……"

  他笑了起來,愛憐地抱緊我,柔聲道:"就是,姓白的兇神惡煞,小時候不知欺侮我的事多了去了。我如今也不瞞你,做這顆丸藥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白析皓白神醫,江湖人以訛傳訛,這麼多年下來,人人以為白析皓是個活神仙,但我打小便知,他不過是個愛疑神疑鬼,胡亂吃醋的老頭子。"沈墨山嘿嘿低笑,將藥丸湊近我的唇,道:"快服下,白析皓以為我當場吃了藥,卻不知我藏了起來。那時候小,只想著奇貨可居,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拿出來賣個好價錢,直到現下方知,原來我註定要遇見你,瞧瞧,連藥都替你先省了。"

  我心下感動,不再言語,低頭吞了藥,入口清甜,不像吃藥,倒像吃了一顆果子。沈墨山又喂我喝了幾口水,抱著我道:"不管那王八蛋給你吃了什麼,有這顆藥,咱們心裡便都有底了,剩下的,就是撐到讓栗亭看看,要是他也看不了……"

  他頓了頓,口氣沉著道:"大不了,我拉下面子,求白析皓為你看病便是。"

  我滿心酸楚,伸出手,與他的手掌搭在一起。

  他握緊我的手,微笑道:"無需擔心,那白析皓與我淵源很深。他就算見死不救,還有我師長,我那師長一生最重情義,我好好求他,說你是我終身所愛之人,若沒了你,我便不能獨活,他定然不會置身事外。只要他點頭,白析皓斷無拂他之意的道理。"

  他見我仍然滿臉狐疑,笑著親親我的額頭,道:"他是白析皓摯愛的人,白析皓天不怕地不怕,卻見不得他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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