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白析皓神醫配下的藥果然靈驗異常,不出一盞茶功夫,丹田之處,便如一團火慢慢燃燒,暖意直滲透入四肢。就在此時,沈墨山運手為掌,牢牢貼在我背後大穴,一股暖暖的氣息登時慢慢進來,遊走奇經八脈。
便是我從未習過內力,卻也知曉,此刻體內各處經脈,竟然都由這股細若懸線的氣息暢通流遍。
這等感覺太過舒暢,由不得我不閉目休息,且沈墨山胸膛溫暖,安全愜意。
他這回方篤定我暫無性命之憂,在我耳畔柔聲道:"睡吧,我守著你。"
我模模糊糊點了點頭,靠近他的胸膛,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知過了多久,再醒來,已是燈火通明,沒有馬車顛簸之感,身下墊著厚厚的棉絮,身上蓋著的,也是又輕又暖的絲被。
頭頂是簡單的架子床,掛著青布帳子,我微微側過頭去,目之所及,是乾乾淨淨的桌椅條凳,白棉紙糊的雕花八格木窗。
燈下一個青年看著我,清俊的臉上盡是和善的笑意,一手搭著我的脈,正是多日不見的栗亭。
"醒了?感覺如何?"他微笑問。
他不說,我已察覺出呼吸輕健,已無之前的呆滯,略動動身子,也沒先前那般疲軟無力,心下驟然歡喜,道:"好似,好了許多。"
栗亭笑容加深,道:"這一回甚是兇險,幸而當家的不惜耗費內力相助,又有白神醫留下靈藥解毒,不然,我便有通天本事,也救不了你。"
我心下感激,忙掙扎起身,正色道:"多謝你了,栗亭。"
栗亭搖頭歎道:"是你運氣好,無需謝我。"
"墨山呢?"我左右看看,不見他的人影,不禁出言問詢。
栗亭揚起眉毛,笑道:"不喊沈當家了?"
我笑了起來,道:"我若喊沈當家,只怕你們鋪子裡的夥計,又不得安生。"
栗亭撲哧一笑,收了脈枕,搖頭晃腦哼道:"從此你有情來我有意,自然雙宿雙飛,鴛鴦連理。"
我臉上發燒,笑道:"栗醫師莫要取笑在下了。墨山呢?"
栗亭笑嘻嘻地道:"放心,你回來了,他捨不得離你半步,當家的耗費了許多功力,這會需運氣恢復,他就在隔壁房。"
我有些擔憂,忙問:"不礙事吧?"
"壯如牛,好吃好睡,能有啥事?"栗亭瞪大眼道:"此人怠懶之極,這也是敦促他練功啊。"
我笑了笑,道:"那就好。"
栗亭並不忙走,微笑道:"你睡了兩日,該梳洗一番,我喚人打水來。"
我忙道謝,他半隻腳邁出門檻,喊了人來,一個青衣少年拎著銅壺快步進來,竟然也是老相識,從前在京師就伺候過我的小棗兒。
先前他見我神色之間或有些不敬,現下卻換上十二分殷勤,想是沈墨山吩咐過什麼,又或者,這等做伺候人活計的孩兒,最是會察言觀色,突然明瞭主子的心系在我這,自然賠著笑臉小心。
我也不與他為難,伸出手任他折騰,待漱洗完畢,他拿出修面刀具,小心地問:"公子爺,修一下臉?"
我眯眼看他,卻見他神色間有些不安,想起上回他欲替我修面卻遭我拒絕之事,遂微微一笑,道:"有勞了。"
小棗兒這才歡天喜地,過來替我細細修臉,我本身毛髮不多,鬍鬚之類也不怎麼長,但病了這麼多日,終究面容不雅,小棗兒在這一塊卻是行家,只見他輕手輕腳替我收拾,剃刀上下揮動,不覺疼痛,只覺微微發癢。
不出片刻,收拾完畢,他笑著舉起一面菱花鏡子遞到我面前,道:"公子爺,您瞧瞧,這回可精神不少。"
鏡中人病容減了幾分,清爽乾淨,比之臥病,不知好了凡幾。我微微一笑,道:"多謝你了。"
"哎呦可不敢當,小的不就是幹這個的嗎?"小棗兒眉開眼笑,收拾好傢伙什,笑道:"栗醫師,公子爺,小的先告退了。"
栗亭點點頭,拍了他腦袋一下,笑道:"快滾吧,馬屁也不是一日就拍得的。"
他吐吐舌頭,又朝我一笑,退了下去。
栗亭抖抖下衫,端坐椅上,微笑道:"小猴兒覺著先前怠慢你,不知道你一轉眼成了他的正經主子,心裡正犯嘀咕呢,這才蛇蛇蠍蠍趕上來討好你,你別笑話他。"
我搖頭道:"怎麼會,先前他待我也甚好。"
栗亭手扣桌面,有些出神,我輕咳一聲,道:"栗亭,你留下來,是否有話要對我說?"
栗亭微微歎了口氣,道:"當家的不准我告訴你,但我覺著,你其實所作所為,原也不失敢作敢當,並非如看起來這般荏弱,故此,我有一件事,思前想後,還是需告知你。"
我點點頭,道:"請講無妨。"
栗亭吸了一口氣,定定看我,欲言又止。
我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其實你對我的病症,也沒轍?"
他吃了一驚,道:"也不是沒轍,只是……"他為難地皺眉道:"只是我想不通,如何既清除你體內餘毒,又不傷你的五臟六腑。"
"願聞其詳。"
"那我就直說了。"他悲憫地看著我,道:"你底子太差,這段時間又重傷心脈,便是好生靜養,終生不喜不怒,也未必是有壽之人。而且此番中毒,甚為古怪,毒性深入五臟六腑,早已不分你我。以我的醫術,無法解決這個難題。"
我默不作聲。
"抱歉。"他歉意地道:"都是我學藝不精。"
我搖頭輕笑,道:"怎麼能怪到栗醫師頭上,我原也沒預著能活著回來,自然處處不留餘地。但,求生,卻還是本能。"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輕聲道:"況且,越到生死關頭,我越發覺自己其實還捨不得很多。"
我抬起頭,微笑看他,道:"捨不得,太多。"
"有求生欲望,這事便好辦許多。"栗亭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溫言道:"你很堅強,定會化險為夷。這等病症,我雖辦不到,卻不意味著旁人辦不到,天無絕人之路的。"
我感激地點點頭。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沈墨山的話:"栗亭,小黃醒來沒?"
"醒了,正念叨你呢。"栗亭笑著應答。
沈墨山的腳步聲快步傳來,不一會便推門而進,看起來神采熠熠,笑容可掬,道:"可吃了什麼不曾?"
"哎呀,險些忘了,這客棧廚房我還吩咐著熬藥膳呢。"栗亭一拍大腿,立即跑了出去。
沈墨山笑著作勢踹他,罵道:"糊塗大夫,病人落你手裡,命懸一線哪。"
"去你的。"栗亭啐了一聲,一陣風似的跑開。
我含笑看沈墨山,伸出手來,他笑著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坐在我身邊,將我攬入懷中。
無需言語,我們都明白了彼此想說的話。
過了很久,我才笑著調侃:"沈墨山,你在馬車裡說的話,可算不算數?"
他笑道:"我說了那許多,你指的哪一句?"
我取笑他,道:"自然是最肉麻那句,若沒了我,你便不獨活之流……"
他笑了起來,眼睛清澈透亮,握住我的手,道:"假的。你若死了,我不會不活。"
我頷首道:"這才對。"
"但我這輩子,都會念著,你欠我的銀子,欠我的人情,欠我的關照,你沒有還。"他目光深邃,看著我正色道:"你沒有還,我便會吵到你不得投胎,令你明白,欠誰的都行,唯獨不能欠我老沈家的。"
我眼眶一熱,險些滴下淚來,卻展顏一笑,道:"聽起來,你討債甚有一手?"
"那是。"他抱緊我,柔聲道:"況且你親口應承,若此次回來,便答應與我在一起,我可時時刻刻都記著。"
我貼近他的臉,呵呵低笑,道:"你小心了,養我,可耗銀子。"
沈墨山猛地一下親在我臉上,帶著狠勁道:"你就安生呆在我身邊,調養好身子,得空陪我天南地北巡鋪子,冬夜裡溫酒算輸贏賬,夏日裡扇涼扇彈曲兒,長長久久地,多好。"
這是我深藏心中的理想,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竟有人講與我聽。
這樣的話,遠比山盟海誓,遠比地老天荒,更令我心折。
那是我求了半生,以為求不來的東西。
我閉上眼,兩行淚順著臉頰落下。
"怎麼哭了,傻子,不哭啊,不哭了。"他手忙腳亂,拿衣袖替我拭淚。
我靠近他懷中,索性拿此人外裳當巾帕,使勁蹭了幾下。
沈墨山又是笑,又是無奈,歎道:"小祖宗,這可是今兒個頭回上身的新竹布衫,你到底悠著點,哎呦……"
我想用力咬了他一下,怎奈病弱無力,也只是咬了一小口磨牙而已,他卻大呼小叫,直笑著道:"好了好了,我錯了,整件衣裳都給你好了吧,你愛怎麼糟蹋怎麼糟蹋……"
"為什麼是我?"我啞聲問。
"因為你笨。"他笑呵呵地道:"從沒見過你這麼笨的,報仇雪恨的戲碼我不知看了多少,偏你這出,格外笨拙,拖泥帶水,總想著與敵同歸於盡,半點不為自己打算。明明手無縛雞之力,要殺的人,卻一個比一個難纏,朝中權臣,皇子皇孫,武林盟主,名士大俠,你說你,惹哪一位,你死百次千次都不夠賠的。"
我冷哼一聲,道:"若怕了他們,我就不動手了。"
"你啊,"他愛憐地吻了我一下,含笑道:"長得這麼可人疼,偏偏生性剛直,不屈不撓,雖不識變通,然胸中有血性,比之江湖上欺名盜世之流,不知強了多少。就沖這點,我也要豎起大拇指。更何況,你要殺的人,原也該死。"
我閉上眼,勾起嘴角,道:"你不問,他們怎麼該死?"
"我不問,"他笑著說:"你說他們該死,他們就該死。"
我笑了起來,道:"若我顛倒黑白,不明是非,只顧一己之痛快,卻罔顧他人之生死呢?"
沈墨山沉吟片刻,道:"那也是,他們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