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這些日子,武林中傳得最沸沸揚揚的,莫過於前南武林盟主楊華庭身敗名裂,殃及忠義伯府,其侄子萬般無奈,只得將南武林盟主之位拱手相讓一事。
可歎忠義伯府經營百年,卻因這樁醜聞而名聲掃地,不得不大門緊閉,不再摻和武林紛爭之中。
原先被英雄帖請來作證,主持公道的各路武林同道,此時忙不迭退出忠義伯府,將那裡視為藏汙納垢之所,避之唯恐不及。
甚至有人提出,楊華庭既然如此人面獸心,就算是死,也不能放過,其子孫族人尚在,不能便宜了楊府眾人。
楊文騌雖然表現出不知者不罪,然他身為楊府少主多年,誰知道有無為虎作倀,有無同流合污?
若其府內真個藏了半本冰魄絕焰神功秘笈呢?
若這本神功秘笈再落入歹人之手,屆時練成後危害武林呢?
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人人驟起貪念,妄圖將那神功秘笈占為己有罷了。
此時楊府凋零之快,令人咂舌,據說近期每日裡有十幾撥人來忠義伯府挑釁不已,夜裡蒙面滋擾偷盜之人數不勝數,楊文騌苦不堪言,終於又請了眾位德高望重的掌門人入府,帶他們仔細將楊華庭生前所住之居所翻了個底朝天,證明自己並無私藏秘笈,這才將此事暫時壓了下去。
但即便如此,楊府麻煩卻始終未斷,楊華庭下葬之楊家墓園,隔了幾日,竟被人挖墳開棺,骸骨並殉葬品散落滿地。
這般奇恥大辱,楊文騌終於忍無可忍,以強硬姿態發話,懸賞千兩緝拿盜墓之人。若有武林同道只顧貪念,下作卑鄙,那也別怪楊家不客氣。
忠義伯府畢竟百年經營,且與官府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便是現下凋零,卻也不容小覷,楊文騌又善於打大義之牌,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說動武林中七大門派的掌門人聯名昭告天下,言道楊府一門忠烈,忠義伯府百年聲譽,今雖被楊華庭一事玷污,然不能放任奸邪小人趁火打劫,忠義伯府與武林正道同氣連枝,動了他們,便是與白道為敵。
欺善怕惡,趨利避害,自古如此,這麼一來,再加上忠義伯府從此閉門謝客,低調行事,那沒事找事的人,漸漸就都少了。
"嘿嘿,自來湊熱鬧的占不到便宜,這麼個理,怎麼就沒多少人懂?"沈墨山笑得開心道。
我正給景炎喂藥,聞言微微一笑,道:"人心如此,見著大夥一湧而上,一哄而散,往往腦袋一熱,就沒了自己個的主意了。"
景炎臉色才蒼白,但已好了許多,此時掙扎著問:"那,疊翠谷那邊呢?"
沈墨山戲謔地瞥了他一眼,道:"紋風不動。"
景炎痛苦地閉上眼,不甘心地道:"我,我原以為能挑起兩邊火拼,便能借刀殺人,那王八蛋……"
"借刀殺人,哪那麼容易。"沈墨山不樂意地拉過我的手,道:"別給他做這些,底下人都拿老子月錢的,你搶了他們的差事,讓他們白拿錢不幹活麼?"
我瞪了他一眼,道:"從前我病重,景炎也是這般服侍我,這有什麼?"
景炎卻有些尷尬,道:"沈爺說的是,柏舟,你別忙活了。"
我不耐煩地將藥碗湊近他的唇,惡聲道:"少廢話,快給老子一口氣喝了,再半死不活躺這,我就把你扔回魏家去。"
景炎眸色黯然,道:"柏舟,我先前瞞著你……"
"是怕我高攀嗎?魏大少爺?"
他浮上一個虛弱的微笑,道:"我在魏家,只是庶出子弟,族裡似我這般的孩子還有好些,魏家規矩大,我們打小均知道,長大了,肩上的職責便是為嫡出的兄長賣命,為整個家族賣命。"他低頭咕嚕咕嚕將藥喝完,舔舔嘴唇道:"但我自幼聰明能幹,自然不甘屈居人下,祖父又頗另眼相待,他說,要我為魏家立下一樁大功勞,回來後便是魏家的大功臣。"
"於是就把你送入疊翠谷?"我拿過巾帕,替他擦擦嘴。
"是啊,"他笑了笑,道:"如今想來真傻,魏門最崇儒學,講究君臣父子,長幼有序,如何能容一個庶子出人頭地?我不過,是做了一枚棋子。"
沈墨山點點頭,道:"所以老子最不耐煩這些繁文縟節,你逃出疊翠谷後沒回魏門,做得對。"
景炎搖頭笑了笑,道:"我不回魏門,卻不是因著自己有志氣,而是仰慕之人慘死,我萬念俱灰,不想回去而已。"
他抬起頭,目光晶亮,內裡盡是無盡憂傷:"可歎我武功不行,謀略有限,設下這麼個局,竟連疊翠谷的皮毛都傷不到,罄央,罄央莫非真的只能,白白死了?"
我心下大慟,垂下頭,默然不語。
"你這番動靜,也不算無用之功,"沈墨山拍拍他的肩膀,道:"那王八蛋不出面,也有可能是上次受的傷還沒好透,不能出面。不過有神功秘笈這麼大的籌碼,相信疊翠谷日後,可有得熱鬧。"
他搖頭歎道:"小打小鬧,殺不了那王八蛋,難解我心頭之恨!"
沈墨山笑了笑,道:"以你們對谷主的瞭解,你們覺著,他拿到另外半本秘笈了沒?"
景炎一愣,道:"應該未曾。"
"那便是了,"沈墨山攬住我的肩膀,道:"他為這半本秘笈,籌謀已久,卻始終沒如願以償,執念一深,如何會善罷甘休?我猜,他大抵以為秘笈仍在楊府。"
"但楊文騌也不知秘笈何在……"景炎喃喃地道。
"你確定他不知道?"沈墨山道:"抑或,他只是裝作不知道?"
"我與他相處過一段時間,他為人坦蕩,並非那……"
我冷冷地道:"楊華庭當年還被冠以俠義之名。"
沈墨山摸摸我的肩膀,道:"是與不是,咱們終究得親自走一遭。"他轉過頭看我道:"小黃,你若是楊華庭,會將秘笈收在何處?"
我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他拿了秘笈,定然會照著修煉,但無論他能不能成為武林第一人,他所想的,都必定不只是自己。"
"聰明,"沈墨山贊許一笑,道:"確實如此,楊華庭無論去到何處,身後都帶著忠義伯府的名號,他不是遊俠一流,他是堂堂的南武林盟主。那麼,他就必定要想這世上但凡有權勢野心的男人都會考慮的一件事,那便是,如何將自己經營了半輩子的東西,再傳到子孫後代,延續下去。"
景炎蹙眉道:"若他真的得了半本秘笈,那麼定然與谷主一般,也要尋另外半本,也會為了其餘半本,而多方設法。"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沈墨山微笑道:"迄今為止,我們只知道,疊翠谷如何為了半本秘笈,搞得人仰馬翻,卻不知道,楊華庭為了另外半本秘笈,到底做過什麼?"
我沉吟片刻,道:"若是我,臥榻之旁已然有人虎視眈眈,不是被嚇破膽,便會想方設法,如何將不利的局面,一舉扳反。"
"小黃啊小黃,"沈墨山哈哈大笑,也不顧景炎在場,一把將我抱住,歡喜道:"你今兒個腦子很利索嘛。"
"莫非我平日裡腦子糊塗不成?"我惱怒地掙脫他。
景炎在一旁忍俊不禁,莞爾道:"柏舟得虧遇著沈爺,才算活潑起來。"
這叫什麼話,我怒瞪了他一眼。
沈墨山摟著我,笑道:"他以前那是太苦了自己,也不想想,這麼單薄的肩膀,卻要扛那麼重的包袱,人怎麼可能活得肆意暢快?"
景炎欣慰一笑,道:"我還記得少年時,柏舟淘氣不亞我之下,偏偏奸詐異常,每每犯事,總有許多替自己開脫的法子,結果受罰的總是我一個。"
"魏景炎,你今兒個是算總帳麼?"我冷覷了他一眼。
景炎笑道:"不敢,見你又活回去,我心甚慰,直盼著你最好跟琪兒一般,倆父子爭玩意兒鬥嘴,那才真好。"
我呸了一聲,沈墨山笑道:"不怕,他這是嫉妒,你和琪兒啊,就是我養著的倆寶寶,我還就愛你們天真爛漫,不諳世事,最好沒心沒肺氣死他。"
我笑了起來,景炎又是搖頭又是笑。
"話說回來,小黃才剛提到點子上,我這兩日也將心比心,想我若是楊華庭,定會察覺到疊翠谷不懷好意,送上門的小子未必那麼好啃。"他擔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坦然一笑,示意他繼續,沈墨山摩挲我的肩膀,道:"可事實上,楊華庭卻不但不避開這個圈套,反倒配合著往裡頭鑽,這是為何?"
"他逼問過我,嚴刑拷打,"我頓了頓,啞聲道:"就是為了逼問藏書閣內的情形。"
"這就對了。"沈墨山點頭道:"他是將計就計,想反過來奪了疊翠谷那半本書。"
"但這有個問題,"景炎打斷我們,道:"谷主老謀深算,不是那等明知柏舟身負藏書閣秘密,還將秘密送到敵人手上的。"
我心中一驚,一處從未想過的可能性突然闖入腦中,為何谷主要設計令我被楊華庭捕獲,為何他明知我受辱卻不施以援手,為何在我最屈辱的時候,他會發那樣的告示詔告天下將我逐出谷中,甚至於更早以前,為何他會如此高調對我多有青睞,恩准我進入等閒人不得入內的藏書閣。
儘管已經事過境遷,我仍然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我垂下頭,顫聲道:"莫非,他根本就是想要通過我的嘴,告訴楊華庭,藏書閣在哪。"
沈墨山歎了口氣,將我緊緊抱住,柔聲道:"罷了,不說了,咱們回吧,景炎也要休息了。"
景炎慌忙道:"正是,你,你先回,莫要多想。"
"不,"我慘澹一笑,道:"今兒個索性一次過將事情都挑明瞭。當年,楊華庭在我身上試了不下十幾種老刑罰,我全身上下,沒一塊好皮,臉也被弄花,痛到極致,早已超過承受的底線。"
"但是,"我咬了咬下唇,道:"但是,我一直沒說,被他弄得那樣慘,拿各種不能用在人身上的東西作踐我,我也還是沒說,沒透露半個字……"
沈墨山抱緊我瑟瑟發抖的身子,拍著我的背脊,柔聲道:"好了好了,別難為自己個,沒事了,別說,我們都知道。"
"你們不知道,"我咬牙道:"我之所以沒說,是因為,我想著,即便他對不住我,即便他心裡頭從沒把我當人看待過,但我不能那麼看我自己,我說了,不是對不住他,是對不住自己……"
我哽噎住,搖頭說不出來,但心底卻明白,那時候,即便才十五歲,即便經歷過被所愛之人拋棄利用的慘痛,但我咬緊牙關,只相信一個理:那曾經用整個生命去獻祭的愛戀,若連我也背叛,它還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