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沈墨山(一)
跟著我的人都知道,我臭毛病很多。
比如愛記仇,愛算計,脾氣不頂好,訓人不講情面,胸無大志,也不愛管勞什子道義大德。若是惹上我,管你是誰,只要能爭回那口氣,我報復時,從不忌諱使些下作不入流的手段。
我很小的時候,公子爺就摸著我的頭歎息,墨山墨山,大丈夫磊落襟懷,怎的到了你這,卻成了小雞肚腸?你這麼個性子,文韜武略便是再精通於心,卻也成不了大事,終究,只落得下乘。
我記得,當時我小腦袋一偏,問他,何謂大事?何謂上乘?若平天下霍亂,開萬世太平,是為大丈夫平生所願,那麼這等又累又不討好的鳥事,還是讓旁人去做,我只管我自己便好。
這番話惹怒了一向溫和的公子爺,他訓斥我不思上進,固步自封。我當即被罰跪書房抄《君子立身賦》一百遍,不抄完不得吃飯。這篇賦囉裡八嗦,不得要領,盡攛掇著男人心懷天下,要替民情願,要捨生忘死,要為那吃不了摸不著的虛名鞠躬盡瘁。
在我今日看來,自然通篇胡說八道,不知所云,但當年我還小,尚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只覺委屈萬分。且小孩兒的心裡,最怕的不是自己犯錯,而是惹惱那般神仙般的人物,若他從此不疼我了可怎生是好?
一直到月上枝頭,還不曾抄完,我腹中饑餓,心裡委屈更甚,又想起遠方的徐二叔、小寶叔叔、紅綢姑姑,還有未曾謀面的爹娘,鼻子一酸,便開始抽抽嗒嗒地抹眼淚。哪知還沒哭完,便聽得身後一聲嗤笑:"怎麼,哭哭啼啼的像個娘們。"
我嚇了一跳,立即轉身,卻是白析皓那個老東西。說他老東西,是我從來沒看他順眼,他也從來不曾看我順眼,我跟著公子爺多久,他就欺負了我多久,還專挑背後下手,陰險狡詐對付一個小孩兒,真替他害臊。
我立馬抹了眼淚,怒道:"誰哭了。"
"這流的,莫非是馬尿?"他幸災樂禍。
我梗著脖子道:"我沒哭,我還有功課要做,恕不奉陪,白先生請回!"
這是徐二叔教我的法子,不要跟姓白的當面頂撞,要拿著大道理一口一個"白先生"噎死他。果然,我說要做功課,白析皓便沒好意思再出言諷刺,倒踱步來我書桌前,瞥了一眼我抄的東西,撲哧一笑,道:"君子立身?你小子就算抄一千次,撐死了也只能當個偽君子,趁早別耽擱功夫了。"
我脫口而出道:"誰耐煩做什麼君子,還不是凜叔叔吩咐……"
"你是說,凜凜教得不對?"他立即抓住我的語病。
我很怕他以此為由,要把我從公子爺身邊趕走,立即道:"沒有,我沒說!只要是凜叔叔吩咐的,便是千難萬難,我也會完成!"
姓白的臉色微變,冷哼一聲道:"說的好聽,哪怕他讓你去考狀元做官你也聽?或者命你繼承你爹的遺願,做一個土匪頭子,你也聽?"
我大怒,尖著嗓子道:"胡說胡說,凜叔叔才不會讓我做這些……"
"不讓你做這些,那為何要你成為一個君子?還是心懷天下的君子?這世道要心懷天下,除了當官或做叛軍頭子,還有什麼別的法子養活自己?"
我那時還是個黃口小兒,被他幾句話就說懵,不知如何作答。只覺得公子爺的期望,是萬萬不能違背,但讓我去當什麼諫官或跟我爹似的,重新扯起淩天盟這副大旗,又是我萬萬不願的,那該怎麼是好?
白析皓見我急得眼淚快出來,笑得無比暢快,道:"難得沈慕銳生出你這樣的兒子,真真有趣,真太有趣了。"
我哇的一聲大哭,扔下筆跑出房門,只覺心裡很是紛亂。
家裡那邊的叔叔伯伯,說起我父親,皆是一臉崇敬,個個說他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這裡的人說起我父親,卻皆如白析皓這般面露鄙夷。我曾經扯著公子爺的袖子哭著問他,我父親到底是個什麼人,公子爺目光憂傷,抱著我久久沉默,這令我明白,或許父親的蓋世英雄,其實也未必做得那麼暢快和成功。
況且,我心底有自己的盤算,我不要成為我父親那樣的人,是因為,任他再武功蓋世,聲名顯赫,他也從未抱過我,親過我。
這樣的爹爹,再厲害,又與我何干?
但他還是我爹爹,人們見到我,無非只有兩種評價,像抑或不像我爹。
公子爺從沒說過希望我成為我爹爹那樣,但他有時看著我入神,眼中情緒複雜,時而柔和,時而淩厲,想來,也是將我跟我那素未謀面的爹爹聯繫到一起。
但我不想做沈慕銳,一點也不想。
我躲在後院的假山洞裡哭,那時候的我太小,面子上裝得再刁鑽古怪,心裡還是裝不下太多大人的期望。比如拼命敦促我練功的紅綢姑姑,比如指望我光大淩天盟的徐二叔,比如,希望我存鴻鵠之志的公子爺,我其時,不過是個希望被人疼被人注意的孩子。
不知道哭了多久,反正哭累了,我迷迷糊糊睡著,後來肚子一陣嘰裡咕嚕,也就餓醒了。揉揉眼睛,我決定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先填飽肚子,然後回房乖乖抄寫,明日跟公子爺認個錯,相比回淩天盟,還是留在這裡有趣些。
我迷迷瞪瞪走出來,從後院逛回前院,還沒出月洞門,就聽見有丫鬟"呀"的一聲尖叫,緊接著,她扯開嗓子大喊:"小少爺在這,找到了,小少爺在這……"
我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山莊裡竟然燈火通明,緊接著,一大隊人馬湧了過來,當前的是鄔總管伯伯,還有大班山莊內的侍衛下人,隨後,有誰喊道:"公子爺來了。"大夥紛紛讓道,我還懵懵懂懂,就見到公子爺氣喘吁吁,扶著白析皓的手,快步走來。
他在我眼中,從來都是美若仙人,不染凡塵,舉止高雅,說話風趣,據說當年便是金鑾殿上,千軍萬馬之中,強敵環伺,危機之前,他也舌戰群雄,揮灑自如,從來化解。但此刻,我卻發現他臉色焦灼,直愣愣地看著我。
我還未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已經被他拉住,他的手略略有些發抖,撫摩我的頭頸,檢查我的手足有無受傷,待發現無事後才鬆了一口氣,一把將我抱入懷中。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過了半響才慢慢緩和,鬆開我,拉住我的手,若無其事地道:"跑哪去了?書抄完了?"
我生怕他責罰,結結巴巴地道:"沒,還,還有一點……"
他摸摸我的臉頰,和聲問:"餓了嗎?"
我乖乖點頭,他歎了口氣,道:"今晚不抄書了,先吃了東西,早些睡吧。"
後來我才從下人口中得知,公子爺以為我心裡受了委屈,逃出山莊,擔心得不得了,訓斥了白析皓一通後,不顧自己身子,硬是出來親自找我。
他是真的,關心我。
這件事在我的成長中留下很深烙印,因為從此以後,他對我的教導,再不是要求我如何,而是聆聽我的願望,弄清楚,我想要如何。
包括後來,我說想做買賣,他二話不說,給了我本錢。
很多年後,我問他,為何改變了初衷?
他微微一笑,道:"是我錯了,我初初帶著你,竟不能免俗,又怕你學不到真本事,難以跟紅綢他們交代,因此就如望子成龍的父母一般,對你苛求。但後來,析皓點醒了我。"
我微微吃驚,脫口而出:"不是吧,那老……他能有什麼好話。"
他罵道:"沒規矩,析皓雖平日對你呼呼喝喝,但心裡頭,也把你當成自家孩子一樣,否則以他的性子,怎會容許你呆在我身邊,還一呆,就這許多年?"
我不以為意,那老東西背著你欺負我的事多了,只表面上裝得人模狗樣,你被矇騙也是自然。我岔開話題,問:"白神醫說什麼了?"
公子爺笑了起來,摸摸我的頭髮,一如我仍是小孩那般,道:"他說,沈慕銳怎麼生的兒子,竟跟他全然不同,當真有趣得緊。"
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嘴上卻不能失禮,賠笑道:"那是,我可是您一手教導的,比我爹可強多了。"
"貧嘴。"他欣慰地看著我,道:"這句話令我恍然大悟,你就算是沈慕銳的兒子,可也是一個全新的人,他的抱負志向,本就與你無關,子承父業,也要看你的興趣。同樣的,我信奉的君子端方,溫良恭謙,你若不認同,原也無可厚非。並不是非得像我或是你父親才對。"
我笑著點頭,他歎道:"你肆意妄為,其實像足了析皓年輕時候,怪不得他總對你頗多關注,所幸你本性不是奸邪一流,人品不會墮至卑鄙齷齪,在此前提下,我對你可放心。但你也大了,老是孤身一人,總是不好。"
我沒料到他如此高潔,竟也開始操心我的終身大事,立即覺得頭大如鬥,擺手道:"您別過問這些,別跟紅綢姑姑似的,行不?"
他呵呵低笑,就在此時,白析皓自外面走進,冷眼瞅了我一下,道:"寶寶,這倒是你該操心的,這孩子痞子氣十足,正經好人家的女兒斷斷不肯委身,少不得你還得賣點老關係,托錦芳看看京師那邊,可有未曾出嫁的女孩兒。"
公子爺笑道:"京師太遠,那女孩兒品性脾氣,我等一概不知,不好。"
"怎麼不好?"白析皓挑眉道:"就是隔得遠了才能矇騙對方,不然,就他的名聲,你就是再討腰包倒貼,也沒誰願意嫁。"
我這些年走南闖北,臉皮已練得厚若城牆,聽他如此奚落也不惱,只嬉皮笑臉道:"白神醫所言極是,其實我不娶妻還有個緣故。成天見著凜叔叔這樣的大美人,誰落我眼中都是醜八怪,要找啊,還得找個像的,不然怎對得住我?"
我話音剛落,白析皓就黑了臉。我心裡暗笑,老東西,就知道你最愛胡亂吃醋,這下看不把你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