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景炎走後,我倦怠之極,又沉沉睡去。
許久之後,耳邊聽得軟軟童音在悄悄地問:"爹爹會醒來的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地回答:"恩,你乖乖不要吵,過會爹爹睡夠了,就會醒來。"
"琪兒不吵哦,琪兒是爹爹的乖寶。"那孩子幾乎要趴到我身上,呼吸都噴到我臉上,卻又偏偏悄悄地道:"爹爹睡著的樣子真好看。"
"那是,你爹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但爹爹說過,娘親才是最好看的。"
"你爹那是騙你。"那聲音中透著洋洋得意:"你自己好生瞧著,天底下的女子,加起來怎美得過他?我估摸著,你娘當年一見你爹,便喜歡得不得了,非你爹不嫁,死乞白賴著要跟他……"
小孩兒咯咯笑了起來,道:"琪兒也這麼覺得。"
"恩,算你小子有眼光。"
"爹爹,"小孩兒湊近我軟軟地說:"你快好起來哦,琪兒也好喜歡爹爹,琪兒長大了也要像娘親一樣嫁爹爹……"
"臭小子胡扯什麼呢?"那聲音怒了:"女孩兒才嫁人,你一個男孩兒,就得娶媳婦,生娃娃,明白了嗎?"
小孩兒委委屈屈地道:"非娶媳婦嗎?可是,我想跟爹在一塊。"
"非娶不可,"那聲音詭異地低下去,道:"不然,褲襠裡的小雀雀就會掉了,你就變成女娃娃了。變成女娃娃,可就不能當英雄好漢,保護你爹。"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當英雄好漢。"小孩兒立即氣勢洶洶。
"這就對了。"那聲音溫和地道:"那就得好好吃飯,好好練功,快點長大娶女孩兒,明白了嗎?"
"但是,"小孩兒囁嚅地問:"沈伯伯,不也沒娶女娃娃……"
"誰說我不娶?"他呵呵低笑道:"我娶你爹啊。"
"但爹爹不是女娃娃……"
"本事低微的,就只能娶女娃娃,本事高強的,像我,才能娶男娃娃。你看前頭院裡的徐爺那樣的,厲害吧?他就娶了很和藹可親的寶爺,這下明白了吧?小猴兒我告訴你啊,這娶男娃娃,可比娶女娃娃有趣得多,嘖嘖,真是有趣得太多……"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孩子給他這麼一教不得亂套了?我心裡一惱怒,忙睜開眼,卻見沈墨山笑吟吟地,膝蓋上抱著琪兒,正顛著他樂。
一轉眼,見我醒了,他微微一愣,隨即臉上現出喜色,放下孩子,握住我的手,笑道:"你醒了?"
"不醒,難不成,聽你,亂教小孩?"我斷斷續續地道。
"都聽見了?"他呵呵大笑,摸摸小琪兒的頭道:"小猴兒可精,屁大點的孩子,也懂美醜,還是早點讓他開竅好。"
"胡扯。"我弱聲道,顫巍巍地伸出手,對小琪兒道:"乖寶。"
"爹爹。"小琪兒撲倒我身邊撒嬌,頭蹭著我的肩膀道:"琪兒長大了不要娶女娃娃,琪兒還要跟爹爹在一塊。"
我笑了起來,摸著他的頭道:"爹爹,也想啊。但,你老在爹爹跟前,就長不大,也,沒出息,這樣可不好。"
小孩兒握著拳頭信誓旦旦:"我會好好練功,成為英雄豪傑的!"
"沒關係,"我微笑著,弱聲道:"你平安快活,比什麼都強。"
"好了好了,小東西去看看前頭廚房裡煨著的藥膳好了不曾,要好了,讓小棗兒端進來。"沈墨山道。
"哦,"小琪兒爬起來,一股腦跑了出去。
我笑呵呵地看他跑得沒影,才將視線轉到沈墨山臉上,他瘦了不少,輪廓越發顯得大刀闊斧,粗糲剛硬,鬍子渣滿腮,略顯頹氣。我心下一疼,握住他的手,道:"你,你的功力……"
他捏著我的手貼上臉頰,大咧咧地笑道:"損耗一半,沒事,我是誰,我可是沈家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過兩月一準補回來。"
武林中人,個個視練功重過性命,他卻如此滿不在乎,令我愧疚難當,我閉上眼,又睜開,強笑道:"這下,可,真的,還不起了……"
"沒事,"他笑著道:"你把下半輩子賠給我,我不虧。"
我笑了,眼中卻酸澀得近乎要掉淚。
"你很強韌,"沈墨山看著我,柔聲道:"你中的那種毒,霸道陰狠,服下後終生受人牽制,難怪疊翠谷有恃無恐。幸而你服藥不久,毒素侵入不深,但若無過人的意志,戒除它幾乎不可能"他摸著我的臉,道:"可你做到了,這下,連徐二叔他們,都對你刮目相看。"
我微微一笑,弱聲道:"我,才,不稀罕。我是,看你面子,你說過的,可不能,不作數。"
"我說什麼了?"他裝傻,瞪大眼睛。
我橫了他一眼,道:"小院子,池塘,榆錢樹……"
"還有後院養些小鹿兒,"他呵呵地笑,吻著我的手指,啞聲道:"放心,都給你。"
他抬起頭,眼中柔情湧動,鄭重地道:"小黃,我說不來那些海誓山盟的酸話,但今兒個,我把話擱這,這一生,但凡我沈墨山能給的,都不會對你吝嗇。"
"嗯,"我的眼淚湧了上來,啞聲道:"我,我也是。"
我想這一刻我會記住很久,過很多年,我都會記住它,因為在這一刻,我終於能夠對他坦然微笑,敞開心扉,我覺得很感激。歷經生死,跋涉過不堪、屈辱、痛苦和怨恨,我仍然能夠給予;我仍然,有可以給予的東西;我仍然,有不怕給予的勇氣。
過後連著兩月,我們都在好好休養生息,無論是我還是沈墨山,我們在這場劫難中,都元氣大傷,不得不停下來將養身體。寶爺在陪了我們一月後,終於禁不住徐爺的頻頻催促,與他一道離去,臨走前,卻留下幾張方子,叮囑沈墨山按方子為我煎藥熬服,同時,也命栗亭時時問診切脈,佐以針灸藥浴,直備好諸事,方告辭離去。
我心中對這位和藹可親的長輩萬分不舍,撐著身子送了他一程,臨行前,他攜了我的手,避開眾人,道:"公子爺命我與你說幾句話。"
我心下詫異,忙道:"請講。"
寶爺目光柔和地看著我,道:"他道,墨山這個猴孫,臭毛病一籮筐,往後有什麼看不過眼的,望你看在此次他為你做了許多的份上,多擔待著些。"
我垂頭道:"我省得。"
"你心中,其實有些怪他的,是不是?"寶爺笑吟吟地問。
我道:"豈敢。"
"天底下做父母長輩的,由不得不多為子女考慮多些,這也是人之常情,你莫要見怪。"寶爺道:"他日小琪兒若也找著伴侶,只怕你的心情,也是如此。"
我道:"長歌承蒙公子爺賜藥救回一命,恩德深厚,感激在心,並無他想。"
"那就好,"寶爺笑道:"他言道,你若怪他多事,怕日後墨山後悔反而責怪於你,他便向你道歉。"
"寶爺說的哪裡話,"我忙道:"況且,墨山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寶爺笑著點頭,道:"其實啊,我是局外人反倒瞧得明白,公子爺想護著的那個,其實是你。"
我微微吃驚,道:"可我,我與他素不相識。"
寶爺搖搖頭,歎了口氣道:"你不知道,沈家兒郎,確是個個鐵血漢子,英雄蓋世,這等人若深情款款,比之尋常人,更令人難以抵擋。我當年親眼目睹過沈大當家如何待深愛之人,那才叫溫柔體貼,說句不好聽的,今日沈墨山為你做的這些事,可還比不上他爹昔日。"他頓了頓,道:"只是這樣的人,心中總有萬般溝壑,千種計較,情意一事,總在這些計較之下,他待你的心是真,但大事一上來,對心愛之人欺瞞利用,卻也是真。"
他見我有些迷茫,拍拍我的肩膀,道:"公子爺是怕你,重蹈覆轍啊。"
"什麼覆轍?"我問道。
"這些陳年舊事,就不提了。"他笑呵呵地一語帶過,輕飄飄地轉身,走向馬車旁候著的徐爺身邊。
兩人儘管鬢角染了風霜,相視一笑的眼中,卻深情眷顧,令人望之豔羨不已。少頃,徐爺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上馬車,自己縱身躍上馬背,沖我們揮揮手,對趕車的雙生子道:"走吧。"
馬車徐徐往前,直似要融入早升的陽光中。
肩上一暖,卻是沈墨山攬過我的臂膀,道:"咱們也回吧。"
"好,"我點了點頭。
正要轉身,卻見一匹馬疾馳而來,隨即在我們跟前刹住,沈墨山抱著我輕鬆轉了個身,避開馬蹄揚起的灰塵,卻見馬上那人俊美非凡,卻是去而複返的琴秋。
"琴叔叔,你落什麼東西了?"沈墨山問。
"忘了說句話,"他手持馬鞭,對我道:"小長歌,先前你戒藥那等狀況我曾見過,那是西域秘藥加上其他東西研製而成,中原一帶數十年前只有一個人用這等下作的藥物控制他人,那便是前朝謀反的太尉呂子夏。呂氏一黨被朝廷剿滅後,多年來不曾聽聞這等藥物的下落,現如今卻又在疊翠谷重現。"他冷冷一笑,道:"你們若要繼續攪和這個事,此乃一條線索。"
沈墨山笑了笑,道:"多謝琴叔。"
他不客氣地點了點頭,又看了我一眼,道:"你要保重,留著命,下回我再來與你切磋琴藝。"
我微笑道:"是。"
他掉轉馬首,一揚鞭,馬隨即朝前跑去。
回去後,有好幾日我們都未嘗就此事交談過,對我而言,疊翠谷淵源何在,來自何方,已不再重要,谷主大人野心如何,要做什麼一統江湖的大事,我也不敢興趣。
江湖飄搖,多少腥風血雨,那都與我無關,誰掌管了什麼門派,誰練成什麼神功,百年之後,還有誰會去在乎?一切還不如實實在在捧著暖爐坐在院子裡喝茶,順便看小琪兒耍拳來得有趣。
又過了一月,我身子已經大好,走動什麼的也不成問題,只是還是容易犯困,不得勞累,而沈墨山神采熠熠,只怕耗損的功力已然恢復大半。
這一日正吃午飯,突然有飛鴿跳入院中,小琪兒丟了飯碗去抓鴿子,沈墨山忍著笑,幫他將鴿子抓了,取下腳環信件,才將鴿子丟給小琪兒玩。
我看著那一人一鳥在院子裡撲騰,憨態可掬,笑得起來,待差不多了才喚過小琪兒繼續吃飯,正替他拿手帕擦手,一仰頭,卻見沈墨山眉頭微蹙。
"什麼事?"我問道。
"景炎傳信,說忠義伯府新任的盟主召開天下英雄會,廣邀群雄,去為老盟主報仇雪恨。"
我吃了一驚,道:"他,他們知道,是我,我……"
沈墨山笑了笑,道:"信中道,新任盟主口口聲聲言道,是疊翠谷谷主行兇殺人。"
"怎會如此?"我詫異道。
"忠義伯府有古怪。"沈墨山沉吟道:"小黃,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這般熱鬧,瞧是不瞧?"
我見他眉目間盡是興味,不由笑了笑,道:"依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