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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行》第57章
  第 57 章

  如此慘痛的經歷,我想我這輩子,寧死都不願有第二遭。

  野獸一樣地哭嚎,嘶吼,喪失神志地抓爬、撕咬,幻像疊生,心魔盤踞。看到的,全是想也不敢想,平時隱藏在心底深處不堪回首的過往,聽到的,有逝去親人的哀號,有厲鬼索命的哭叫。

  到了後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那最艱難的幾日,只記得在無邊無盡的痛苦掙扎中,有人一直一直陪著我,一直一直在我耳邊說話。

  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盡說些瑣碎到不能再瑣碎的小事。

  什麼冬天去榆陽城買個小院,要帶池塘那種,池塘上鋪一道卵石路,一邊養鴛鴦,一邊養野鴨子。

  什麼牆不要刷粉白,要淺黃,這樣映著太陽,暖融融的,瞧著心裡也亮堂。

  什麼院子後要圍個馬槽,不養馬,要養小鹿小兔之流,沒事命人趕到院子裡,好讓小琪兒練弓箭。

  什麼內院裡要種好大一株榆錢樹,待榆錢熟了,還能蒸榆錢飯吃。

  點點滴滴,鍥而不捨,硬是在那濃稠得化不開的苦痛中,生生擠進來一絲甜意,聽得我心底莫名安靜下來,像春風吹過的土地,再貧瘠,卻也在土層底下,有些種子,要破土而出。

  真的嗎?

  我緊緊攥緊說話人的手,他更用力地回握我。

  只要活著,就能成真。他如是說。

  真的嗎?

  我仍然不能相信,我從沒過過那樣的日子,我不知道怎麼去過,實際上,我從沒想過,自己有那個福氣去過。

  信我。他緊緊抱住我,手臂的力氣,大得仿佛想將我嵌入身體之中,又仿佛下了大決心,無論誰來,無論何事,都絕不放手。

  我發著抖,緊緊抓住他,如同在漆黑不見五指的暗夜中緊抓住那點微薄的希望,在熬不過去的時候,攥緊他,咬他,在他懷中哭泣嚎叫呻吟,似乎這樣了,便能減輕痛楚,便能繼續掙得熬下去的希望。

  或許是天可憐見,這樣暗無天日的戒藥捱過了數日,我的身子終於不堪折騰,陷入徹底的昏迷中。

  這實際上是兇險之兆,倘或我神志清楚,熬過了最後那段時間,便有望恢復。

  但因為我先前心脈大損,藥性發作之猛已超出身子承受的負荷,終於在極度難耐中,我的心脈比我的意志先行潰敗。

  後來我聽說,有一度我的心跳已然停止,脈搏也全無聲息。

  自然嚇壞了一旁守著的眾人,但於我,卻是好事,在昏迷中,我再不用受那般千針齊紮般的痛苦。

  不知沉睡多久,我仿佛被放置在一片炙熱的火爐上熏烤,但身上覆蓋的,卻是一層厚厚的冰雪。

  刺骨的寒冷與火燒火燎的炙痛詭異地並存,終於化為強有力地一道氣流,沖向心脈鬱結之處。

  我情不自禁,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隨後,軟綿綿地倒在一個人身上。

  有人拿絲綿蘸水,輕輕沾濕我的唇,我嗓子裡渴得難耐,卻嫌水滴太少,急著要喝水,恨不得痛飲,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在叫囂著乾渴焦灼。

  這願望如此之大,竟然令我衝破重重迷霧,大喊一聲,我要喝水。

  我以為我是喊,但聽起來,卻微弱遙遠,嘶啞難聽。

  有誰歡喜地高叫一聲,搖著我的胳膊,問:"你要什麼?長歌,你大聲說。"

  喝水,喝水,我要喝水。

  我想回答,但用盡力氣,卻只得弱弱的聲音:"水……"

  "好,馬上給你,你等著,等著啊。"

  周圍一片鬧哄哄,仿佛圍了不少人,片刻之後,有誰又用絲綿輕輕滴水喂我,我貪婪地長嘴去接,不夠,這麼一點怎麼夠?

  "這麼喂不夠。"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響起:"栗亭,把水給我,我來。"

  "東家,你就別逞能了,才剛損耗大半功力,歇著去吧。"

  "歇著也不能立即就把內力補回來,給我,少廢話。"那聲音喝道。

  片刻之後,有誰小心翼翼抱起我,有勺子貼近我的嘴唇,那人柔聲道:"小黃,張嘴,我喂你喝水了。"

  我依言張嘴,立即有甘甜的水液喂進,順著咽喉咽下,一片清涼。

  喝完水,我又昏昏欲睡,聽得那人在我耳邊道:"乖乖睡,醒了咱們就好了啊。"

  我信他,隨即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有鳥鳴委婉動聽,有人用葉子吹著難聽的曲子,斷斷續續,調子卻耳熟得緊,仿佛是我初初學吹笛子時習得的一曲《流月》。只不知吹奏的是誰,節奏韻律全然不對,咿呀沙啞,更別說曲調意境之流,我生平最聽不得有人將好好一首曲子糟蹋至此,心裡一急,便慢慢睜開了眼,卻見眼前一個小小孩童,兩隻小胖手捏著一片嫩葉,正憋得滿臉通紅,眼珠子卻含著淚光,不是我的琪兒,卻是哪個?

  他一見我睜眼,登時將手中葉子一拋,撲到我身上痛哭,邊哭邊道:"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一直喊,喊道聲嘶力竭,除了喊爹爹,卻說不出其他的來。

  當了我這幾年的孩子,從牙牙學語算起,叫爹爹的次數,仿佛都沒有這一氣兒喊得多。

  我含了笑,用盡力氣,才勉強抬手放到他柔軟的發頂上。我想說別哭乖寶,爹爹好了,想說我的傻兒子啊,教了那麼多次,怎的連這麼簡單的《流月》,都吹得磕磕絆絆,不成曲調,回頭叫人笑話;想說,乖寶守了多久,可有好好吃飯,可有乖乖將歇?

  想說,對不住,傻兒子,爹保證再不這般嚇你。

  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眨眨眼,卻順著眼眶,流下兩行淚來。

  小琪兒這麼放聲大哭,立即驚動屋外的人,不出片刻,門扉被哐當一聲推開,先沖進來的是小棗兒,見我醒了,登時紅了眼睛,卻咧嘴笑了,慌裡慌張跑出去,扯開嗓子喊:"易公子醒了,易公子醒了……"

  外頭腳步聲淩亂,門扉被再度哐當一聲擠開,同時快步進來好幾人,我慢慢看過去,栗亭、景炎、寶爺和徐爺,連琴秋都隨後踏進房內,卻唯獨,沒有我最想見到的那個人。

  我心下一沉,看向景炎,他最瞭解我,立即過來一把抱起琪兒,拍著他的背哄著,同時沖我微微一笑,道:"莫擔憂,他沒事。"

  寶爺緩過神來,快步上前,替我把脈,這才現出鬆了口氣的表情,回頭笑道:"可算挺過來了。"

  小棗兒和栗亭齊齊歡呼,連素來對我不苟于色的徐爺都難得沒板著臉,琴秋沖我豎起大拇指,看向我的目光再無鄙夷為難,卻是一派欣慰和坦然。

  小琪兒怯生生地道:"爹爹不會死了嗎?"

  "傻孩子,你爹當然不會死。"景炎笑道:"會一直活到看你娶媳婦生娃兒,放心吧。"

  小琪兒揉著眼睛哭道:"那,那沈伯伯會死嗎?"

  我大驚,卻苦於說不出話來,抓住寶爺的手,眼淚險些落下。

  "莫急,"寶爺柔聲安慰我,道:"墨山這幾日照看你,委實太累,我給他開了安神的藥,正歇息呢,你再好好休息一次,醒來了,便能見著他。 "

  我心裡猶自不安,又看向徐爺。

  這裡唯有他不會對我心存顧忌,也唯有他會對我說句真話。

  沈爺哼了一聲,道:"看什麼?墨山那個沒出息的,真是丟盡我沈門的臉。他娘的,沈家獨門神功,連老子都不夠格練,這回倒好,你一半死不活,臭小子想都不想,立即耗了大半功力來救你。老子當年逼他練功,可不是為了便宜你小子……"

  "升哥,少說兩句。"寶爺輕輕打斷了他,對我微笑道:"別多心,墨山沒事,以他的聰明,多則三月,少則半年,耗損的功力自能補回去。再說了,人命最要緊,功夫什麼的,沒了還能再練,人命若沒了,卻就補不回來了。"

  我感激地點點頭,這才略放了心,小棗兒端著熱騰騰的藥汁上前,笑道:"寶爺,這藥……"

  "喝了吧,"寶爺對我笑道:"喝了再歇息。"

  景炎放下小琪兒,幫我半坐起,喂我喝了藥,又放我躺下。寶爺欣慰地拍拍我的手背,安慰幾句,這才起身道:"咱們都散了吧,長歌也好將歇。"

  徐爺點點頭,先轉身而出,眾人魚貫隨後,琴秋臨出門,又朝我一笑,道:"好樣的,看不出你荏弱如斯,卻能捱得住這般苦。"

  他這誇令我有些受寵若驚,尚未來得及辯明他的意思,琴秋已經出了房。

  景炎蹲在我床頭,悄悄捶了我一拳,道:"臭小子,此番真是魂都被你嚇飛了。"

  我勉力笑了看他,用口型無聲道:"我哪有那麼容易就死。"

  他卻紅了眼眶,咬牙道:"瞧在你這副樣子的份上,罄央哥墓前丟下我不管的賬,我先不跟你算,再有下次,我定不會原諒你。"

  我笑了,點了點頭。

  他抿緊嘴唇,拍拍我的肩膀,忽而問:"其實,是谷主殺了罄央哥,對不對?"

  我一驚,抬眼看他。

  卻見景炎眼中盡是蒼涼,看著我勉強一笑,道:"別當我是傻子,你不告訴我,是怕我去找谷主尋仇,枉送性命,但你自己呢?"

  我自己?在此之前,我就是為了復仇才苟延殘喘,我的命,根本不值一提。

  景炎笑了一笑,又道:"但你就算拼了命,也殺不了谷主,對吧?"

  我心中一著急,瞪著他,口中嘶啞地道:"別,去……"

  景炎搖搖頭,道:"你不讓我去,那你自己呢?一點武功沒有,卻敢去殺武林頂尖高手。"他笑著替我掖掖被角,道:"別擔心我,我不拼命,"他微微一笑,壓低嗓門道:"救了你回來後,我多了個心眼,怕疊翠谷的人追到這來,便出去布下些迷陣,命我的人盯著點疊翠谷的動靜。哪知道,卻竟然沒什麼動靜。"

  我疑惑看他。

  "你想啊,除非谷主死了,否則以他的性子,怎可能沒動靜?"景炎笑道:"不然,就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眼珠子熠熠生輝,就如年幼時想到好玩的惡作劇一般,道:"我花了大價錢,才買通週邊一名弟子,據說這幾日來了好幾撥客人,皆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世家或幫派,其中有幾位客人,翻身上馬時,那弟子認出穿的是不常見的蟠龍踏雲靴。"

  我心中一跳,蟠龍踏雲靴,豈不常見,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地方的人會穿,除了這,其他地方的人倘若穿了,便是欺君罔上之罪。

  那個地方,就是保衛皇城安危,直屬皇帝調遣的禁軍龍騎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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