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那聲音好生熟悉,我正疑惑,卻聽楊文騌的聲音響起:"道長切勿心急,楊某應允之事,自不會反悔,東西我妥帖收著,就在樓上,您且隨我來。"
我猛然想起,那道長便是流雲道長,英雄大會上氣色超然,好一派道骨仙風,正是白道武林中正派人士的典範。正思量間,卻聽那二人已踏上二樓,流雲道長道:"賢侄,此處,明明是女子繡樓……"
"道長所言極是,"楊文騌溫言道:"此處乃我未婚妻子生前所居之所,府內眾人皆知我念舊,故此處打掃得甚為乾淨,且平日我並不許人進來。"
"那東西就藏在此處?大妙,果然尋常人想都想不到。"流雲道長喜道:"快讓貧道見識一下。"
楊文騌似乎在輕笑:"道長何須著急,且等上一等。"
"等什麼?"流雲道長似乎有些疑惑。
"等我點上蠟燭……"楊文騌後面的話輕得聽不清。
"什麼?"流雲道長有些著急,提高嗓門問:"你說什麼……啊!"
他突然一聲慘叫,隨即傳來乒乒乓乓的打鬥聲,當中夾雜著流雲道長憤怒之極的罵聲:"卑鄙小人,你居然,突發暗算……"
"我卑鄙?"楊文騌冷笑:"總好過你們這幫趁火打劫之徒。"
流雲道長又傳來一聲悶哼,顯見再中一招,他擠著話道:"你,你下毒……"
"不然我能怎麼辦?"楊文騌冷聲道:"道長武功遠甚於我,眼見家傳秘笈不保,我出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
"殺了我,你就不怕,激起,公憤?"
楊文騌哈哈大笑:"公憤是什麼?不過一群功利小人拿不到想要的東西洩憤藉口罷了。"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陰狠和幸災樂禍:"如果我殺了你後,放出秘笈被你騙走的消息呢?我倒要瞧瞧,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泰山派,如何抵擋得住眾人的貪婪之心。"
"你,你……"道長一句話沒說完,又傳來一陣傢俱撞翻的倒塌之聲,半響之後,終於悄無聲息。
"怪只怪,你自己人心未足。"楊文騌喃喃低語道。
這場變故突如其來,我聽得驚心動魄,轉頭看看沈墨山,卻見他一臉興味,宛若瞧見什麼好玩的事一般。就在此時,忽然聽得楊文騌幽幽歎了口氣,低聲道:"小彤,在你這殺人,可真是對不住。"
"小彤,你想我不想?"
"你定然是不想的。"
"你受苦了麼?楊大哥幫你報仇好不好?"
"你定然是不稀罕的。"
"若你沒走,咱們……"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有人跑上樓來,氣喘吁吁地喊:"少主子,少主子……"
楊文騌立即站起,冷聲道:"亂跑什麼,一點事都禁不住!"
"不,不好了,"那人氣喘吁吁地報:"來了大批官兵,圍了咱們忠義伯府……"
"什麼官兵?"楊文騌的聲音穩穩地道:"冒犯先皇敕封之地,這等罪過他們不怕麼?"
"不是尋常的,"那家奴急得聲音都變了:"是驍騎營,當前一位將軍,底下軍士遞上名牌來,竟然是,竟然是當朝二品龍虎將軍,薛嘯天!"
楊文騌半響無話,突然呵呵低笑,笑聲中有說不出的冷冽:"半本秘笈,竟連朝廷都驚動,罷了罷了,楊府一門,今日便氣數將盡,又如之奈何?"
他揚聲道:"你將這人屍首妥善處理了,不得叫人尋出紕漏來,命人開祠堂,請先帝御賜的玉帶金冠,將內府諸位奶奶姨娘都請了去前庭,開了大門,咱們迎這位二品大將軍。"
他蹬蹬地踏著樓板而去,那家奴少頃也移了屍首,自去處理不提。我與沈墨山面面相覷,卻見他眸子賊亮,盡是興致勃勃,我疑惑道:"奇了,為何薛少將軍會來這?莫非真的為了那什麼勞什子秘笈?"
沈墨山嘿嘿一笑,道:"皇帝老兒不是什麼好鳥,想來江湖禍亂他樂見其成,這秘笈不過是一個引子,忠義伯府盤踞榆陽一城作威作福多年,榆陽三成稅賦為其抽取,這等奇恥大辱,難為蕭姓皇族忍了這麼多年。"
我"啊"的一聲道:"這忠義伯府,居然,居然勢力如此之大?"
"不然你以為姓楊的做下那麼傷天害理之事,忠義伯府為何卻屹立不倒?"沈墨山笑著道:"楊氏一門,先祖倒真是一位少年英雄,有功于朝廷,是以封侯進爵,風光無比。先帝為彰顯皇恩,許其抽當地賦稅三成頤養天年,後來又父蔭子孫,沿襲百年。"
我不禁讚歎道:"皇帝對他們一家還真好。"
"好個屁,"沈墨山笑了起來,摸摸我的頭髮道:"你心思單純,不明白這裡頭的奧秘。若不是南疆百越難以降服,又何必在此養一個忠義伯府?蕭姓皇帝個個奸猾狡詐,帝王心術青史留名,斷不是那等無緣無故許人恩惠的賢良之人,現擺著將口袋裡的錢銀分出來給你花,天底下有這等美事?何況現下百越與我朝互通有無,四海升平,境況比之開國初年大不相同。我若是姓楊的,早早就該尋個自己的錯處,將這個所謂恩旨推了,錢這種東西,花別人袋子裡的,哪裡花得安穩?更何況,這不是別人,這是隨時可翻臉不認人的皇帝。"
我聽得暗自點頭,道:"是啊,我那時殺蕭雲翔,就花了很多心思,可見姓蕭的都不是什麼好鳥……"
沈墨山樂呵呵地連親了我好幾下,道:"皇室乃天底下爭權奪利最過之地,裡頭歷練出來的人,又豈是等閒之輩?寶貝兒不用管這些,好好吃飯睡覺,彈曲兒取樂就好。"
我瞪了他一眼,卻深以為然,不由得不點了點頭。我便是遭逢如此多變故,卻也始終無法變得世故精明,也罷,這等傷腦筋之事,往後便留給沈墨山吧,反正,他看著也一臉興致勃勃,似乎樂於此道的模樣。
"那,咱們趕前頭瞧瞧去?"我悄悄地問。
"不瞧了,"沈墨山搖頭道:"沒啥好看,老薛出馬,定然是奉了皇帝旨意,直接拿忠義伯府來了,姓楊的一門,跑不掉了。"
"也好。"我站了半宿,也有些乏了,靠在他身上打了個呵欠,道:"咱們回去吧。"
話音未落,卻聽底下一片嘈雜人聲,由遠及近,更兼哭喊求饒,一片淒慘。我靠近窗邊,卻見園子裡一片火光,全副鎧甲的兵士手持火把,沖了進來,下面楊府一片嘈雜,僕役侍從,亂作一團。
有人中氣十足喊道:"楊府謀反,驍騎營奉旨查辦,有關人等不得亂跑,否則格殺勿論!"
"搜園子了。"沈墨山臉色一凜,道:"這下得緊著出去,馬上搜到這了。"
他稍稍捅破窗戶紙,瞥見不遠處湖邊一處山石巍峨,儼然一處藏身之所,遂抱緊我道:"咱們去那。"
我還未說話,卻覺腰間一緊,已被他摟住,隨即他打開窗門,輕鬆躍下,趁著夜色與人聲嘈雜,幾個起躍,便躍到山石那邊。途中有遇一個軍士,那人還未大喝,已被沈墨山一掌切向腦後,登時軟軟倒在地上。
"沒下狠手,放心。"沈墨山在我耳邊輕笑,已抱著我落在山石之間。此處搭建巧奪天工,數面湖山石磊成一處僅容一人的洞穴。沈墨山抱著我貼得緊緊的,熱切的呼吸噴在我脖頸之上,登時有種酥麻之感不爭氣地順著脊椎往上爬。
不用看,我此刻定然面紅耳赤,略動了動,卻拉不開與他的距離,腦子裡不知為何,驟然想起數日前那場歡愛,當中的迷醉癡狂,不盡殆言。
"寶貝……"他在我耳邊極其曖昧地低聲呼喚。
我嗯了一聲,暗夜裡聽起來卻有說不出的纏綿柔媚,他的手環住我,慢慢探下,又低喚:"小黃……"
我著急地抓住他的手,卻推得毫無力道,只軟軟地說了聲:"別胡來……"
"咦?我不過要告訴你,抬頭瞧瞧那邊一人,可眼熟得緊,你想哪去了?"沈墨山壞笑出聲,環緊了我,低下頭啃了好幾下,笑道:"想要了?那咱們回去辦事……"
我心中大愧,惱羞成怒,反肘一下擊他胸上,喝道:"胡扯什麼呢!"
"說得我心裡也癢癢了,可這熱鬧也好瞧,怎生是好?"沈墨山笑嘻嘻地道:"哎呦,別鬧,乖,你瞧瞧那位,是不是認得的?"
我抬頭望過去,卻見人聲鼎沸,火光明滅間,有一人長身玉立,一襲青袍,姿態翩然若仙,縱然千萬人,仍然光彩奪目,只一眼,我便如冰水從頭澆灌到腳,登時渾身僵硬。
這個身影,我年少時癡纏過,蒙難時揣想過,顛沛時仇恨過,流離時恐懼過,這世上,也只有這個人,能如願以償引起我諸多心緒。
"谷主……"我喃喃低語。
"這王八蛋可算現身了,嘖嘖,瞧那副豆芽菜似的模樣,哪有我長得英明神武。"沈墨山在我耳後嘮嘮叨叨。
一陣近乎本能的警惕和畏懼令我垂下頭,道:"我,我不想瞧了。"
沈墨山板過我的臉,一向嬉皮笑臉此刻卻難得有正形,他深深地看著我,眸子晶亮透徹,仿佛要看進我的心一般,沉聲道:"小黃兒,你知不知道,我小時最怕啥?"
"呃?"我疑惑地道:"你還有,最怕的東西?"
"我也是爹生娘養,不是,我也是肉體凡胎,怎麼沒不怕的?"沈墨山微笑道:"我小時膽大妄為,卻最怕鬼。在明德山莊養著,跟前的一幫人,除了公子爺和寶叔叔,沒一個好東西,知道我怕什麼,偏要嚇唬我什麼。有一回老白,哦,就是那位所謂的神醫大人,將我嚇慘了,發了高燒三天沒下床,公子爺將他狠狠罵了一頓,他氣不過,到我床前譏笑我,我就記得一句,你他娘的真孬種。"
"那時候我只得六歲,卻天生倔強,暗想著老子才不是孬種,老子要成為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將來有朝一日終究要把老白打得滿地找牙,就這麼好了,後來我每天晚上逼著自己鑽黑屋子半個時辰,其間他們幾個老傢伙來勁了,越發扮鬼嚇唬我。但我都硬生生扛下……"他柔聲道:"你也一樣,別做孬種,你現下有我,便是讓我出去殺了那王八蛋,也不過輕鬆一事,但你自己個心裡頭,得過這一關。"
"來,"他抱著我,輕聲道:"看他,這王八蛋其實長得真不怎麼樣,對不對?給我們家小黃提鞋都不配,咱們就站這好好看他的報應。"
我心下感慨,順從地看過去,果然,這麼看過去,谷主不過是一介凡人。
"世上並無報應。"我輕聲道。
"沒有咱們就造一個,"沈墨山溫柔地道:"信我的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