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這一夜,我竟然連發噩夢。
夢境中有令我恐懼萬分的男人慢悠悠逼了過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卻驚駭莫名,慌不擇路,一直逃跑,但怎麼也擺脫不了那人,逃著逃著,偏偏又跑進無路可逃的地方,終於力竭撲倒,渾身顫抖,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越走越近。隨即,下巴被兩根冰涼的手指頭緊捏住抬起,那男人聲調陰寒滑膩,宛若山洞盤踞的蛇,他陰森森地笑著,道:"柏舟,你越長越好看了,這麼瞧著,可人疼得緊哪,你跑啊,我找了你這麼多年,你跑得了嗎?"
我拼命掙扎,卻恐懼過度,渾身僵硬無法挪動分毫,就在此時,那男人模糊的面目中突然伸出來一條鮮紅的長舌,猶如毒蛇吐信,直向我頸項處伸了過來。我嚇得尖聲高叫,突然之間,猛然睜開了眼睛。
長得可人疼,如此這般的話,到底伴隨著心底揮之不去的陰霾和恐懼。
我歎了口氣,儘管睡醒,仍倦怠萬分。
還是沈墨山禁錮我的雜貨鋪後院廂房,白牆灰炕,棉紙糊就的窗格子,身上蓋著的,仍舊是那領半新不舊的棉被,卻搭著一襲華貴的黑緞鑲皮毛披風。
正恍惚間,門被嘎吱一聲推開,一名清秀少年提著銅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一見我醒著,嚇了一跳,調皮地吐吐舌頭,笑嘻嘻地說:"易公子您醒了?身子覺著怎樣,可曾鬆爽許多?"
我認得這是沈墨山的小長隨,名喚小棗兒的,遂點點頭,淡淡地加了句:"大好了,多謝。"
"易公子太過客氣,小棗兒跟這的諸位爺平日裡都是呼呼喝喝的,哪裡用得上謝字?"小棗兒笑著說:"爺說了,您病著這幾日我過來伺候,這謝來謝去的,可折殺小人。對了,小哥兒您也放心,跟著前面諸位爺呢,自然有人領著他玩耍習字,耽擱不了功夫。"
他一面如倒豆子般輕快地說,一面倒熱水兌涼水,將架上手巾浸入,先過來服侍我漱口,方遞過絞好的手巾與我拭面。
伺候人的功夫倒是嫺熟流暢,堪比我當日琴閣請過的貼身小廝。
我擦完臉,他居然打開隨身攜帶的木匣子,裡面修面修發傢伙什一應俱全,笑眯眯地道:"公子爺病了這兩日,可有些蓬頭垢臉,胡兒渣都出來,小人給公子修修,您放心,這手藝小人是家傳的,前頭諸位爺也常由小人伺候著,倒沒人嫌棄過呢。"
我閉上眼,啞聲道:"不用,我要蓄須。"
小棗兒驚奇地瞪大眼,半響撲哧一笑,說:"公子爺可真會說笑,這面白無須才是俊俏後生,您長成這樣,不是小的說,便是蓄須也威武不來。況且您可是赫赫有名的京師第一美人琴……"
我募地睜開眼,直盯小長隨,冷冷地問:"什麼京師第一美人琴?"
小棗兒悄悄退了半步,呐呐地說:"這,這也就是外頭渾說,您琴好,人生得更好,依小的看,原也不曾說錯……"
"滾。"我閉上眼,冷聲道。
"易公子,這不是誇您的麼,何必動怒?況且您要一副邋裡邋遢的醃臢模樣,怎麼見我家爺?我勸您還是……"
"給我滾!"我暴喝出聲。
這孩子實不該話裡暗示得這般明白,沈墨山不明不白地錮我,我思來想去,越發往那一處不堪的境地靠攏。
這張臉,當日已然有文人雅士賦詩填詞,暗喻名花傾國,甚至拿我堪比當年大啟天朝豔名冠絕一時的晉陽公子。
晉陽公子是何人?那就是數十年前,我朝最著名的皇家孌寵。
明裡暗裡,不知多少人等著看我笑話,易長歌,你裝得再清高,也不過待價而沽,等著哪一位出得起價錢,藏之金屋罷了。
孌寵。
天道不公,徼幸取利者比比皆是,傭兒販夫每每為錐刀下之魚肉。世道將人分三六九等,高賃華屋者橫行霸道,而倡優之流卻朝不保夕,命賤若草芥。孌寵一詞細想之下真乃大妙,直直將人的特性剝除得一乾二淨。
只餘下物的一面。
孌寵,就是一個漂亮精細的寵物,一個玩意兒。
只不過,這個玩意兒是個人,還是個男人。
我顛沛流離,掙扎求生,好不容易方活出個人樣,便絕無道理,再做那不是人的物件。
小棗兒面色悻悻,正要收拾東西離去,卻聽門外一人大步踏入房中,身量高大,目光如炬,正是沈墨山。我正沒好氣,見他立即拉下臉轉頭不理,小棗兒則如受了委屈的小狗見了自家主人,立即喚了聲:"爺——"
內裡對我的不待見,披露無疑。
"這是怎麼了?你這小猴兒,是不是沒好好伺候易公子,惹他生氣了?"
"才不是,我不過請易公子修面,哪知他卻……"
卻如何?不知好歹,不識抬舉?
那又如何?
我冷冷一笑:"長歌蝸居此處,難不成還要束髮斂妝接客?不敢勞動尊駕,這面修不修也罷。"
沈墨山一愣,隨即大笑:"小黃把這當自己家,率性隨意,我心甚慰,這小東西不會說話,惹惱了你,我代他賠不是了。"他上前來隨意拉起我的手,反手搭上脈搏,看似輕手輕腳,我卻掙脫不得,沈墨山含笑看我,輕聲道:"嗯,脈像穩了許多,呆會栗亭兄會過來與你把脈看診,再開方子,咱們好好養。"
我看著他,輕聲道:"沈掌櫃,昨日多謝相救了。"
"謝就不用,我不會白白救你。"他笑著道。
我盯著他,道:"要我做什麼?"
"要你做什麼,你難道都應承?罷了,等你大好了再說,現下安心養病就好,"他微微一笑,拍拍我的手背道:"小琪兒自今日起,便要學些幼童啟蒙的功課,孩子不能白白荒廢了。"
我蹙眉道:"他在哪?"
"你還是不放心?我能拐了他?"沈墨山呵呵低笑。
"不能拐,但可以用來要脅我。"我冷冷地道:"沈墨山,你到底想幹嘛?什麼時候放我們走?平白無故養了兩人,可不像一個生意人會做的事。"
沈墨山看著我,饒有興致地問:"你覺著我能拿你做什麼?"
"反正你休想逼我。"我狠聲道:"大不了不報仇,反正我也活膩了,休想逼我做任何不堪之事!"
"哎呀,你這人,"他無奈地站起來,撫摩我的後背,一股暖流湧了進來,沖淡由怒氣湧上的刺痛:"不要動怒,還想不想再彈琴了?"
我喘了口氣,愣愣地看他,如果沒理解錯,他剛剛,用內力助我。
"你心脈受損,現下最忌煩躁鬱結,不然,我的銀子可白花了。"他戲謔地道:"昨日用了老蔘一棵,往後一段日子你要耗費的藥材,這些日子你們兩父子的吃穿用度,你兒子在前邊鋪子玩耍打壞的物件,對了,再加上房屋賃資,還有人工,小黃啊,你可欠了我不少。"
我冷冷地道:"你強擄我二人來此,倒有臉跟我算帳,我還要管你要銀子賠我連日的身心俱疲,擔驚受怕呢。"
沈墨山眼睛一亮,笑道:"如此說來,還是我的不是。那不知救命之恩怎麼算?"
我皺眉道:"什麼救命之恩?"
"你刺殺陽明侯蕭雲翔未遂,蕭雲翔當日可是率了府內親兵侍衛在你琴館外候著,就算你能殺了他,也逃不了一死;這些日子他報了順天府全城搜捕你,又下了懸賞令黃金百兩,重賞之下,京師內外想必不少人蠢蠢欲動。若不是我把你藏著,就憑你這副瘦身板,還帶著個孩兒,只怕在劫難逃。"
我咬牙道:"若不是你橫插一竿子,我早殺了那畜生!你壞我復仇大計,又害我被曲調反噬,心脈受損,我又如何跟你算這筆賬?"
沈墨山摸摸鼻子,苦笑道:"那敢情,我還欠了你的?"
我冷哼道:"欠不欠的不敢當,頂多兩訖,沈掌櫃放了我,鄙人自然既往不咎。"
小棗兒聽得撲哧一笑,說:"爺,易公子這張嘴可了不得,不該做什麼勞什子琴師,倒該跟著您做買賣才是。"
沈墨山哈哈大笑:"確實有我沈家風範,怎麼樣,易公子考慮轉行吧?"
"不敢高攀,"我拱手道:"沈掌櫃是做大事的,不如給易某這個人情,把琪兒領回了,把我父子放了,我自然感激不盡。"
"這恐怕有點難辦。"沈墨山搖頭道:"你還欠我一個大人情。這可還不了。"
我怒道:"沈爺,敢情說了半天,您都在消遣我?"
"別生氣別生氣,"沈墨山笑嘻嘻地伸手過來幫我順氣,溫言道:"都說了別生氣,生氣多了,皺紋可多,不用兩年就不是驚才絕豔的京師第一琴,而是猥瑣駝背的老頭子。"
"東家說的實話,"門外一清朗男聲應聲而入:"你昨晚服了一粒千金難求的靈丹,這人情啊,確實欠大發了。"
門外進來一葛巾青衣男子,面容俊秀斯文,含笑看著我,先微微作揖道:"在下栗亭,奉命來與易公子把脈,這廂有禮了。"
我一愣,自來這裡,見的都是沈墨山,忽然看到這樣的年輕書生,不禁有些意外,呆了呆方道:"栗醫師多禮,請恕易某臥床不便之過。"
"哪裡,易公子身子不便,是栗某孟浪,"栗亭微笑著在床榻前坐下,取出脈枕,做了請的手勢,我將左手腕擱上,他輕柔將手指搭上,聽了聽,微笑道:"請換手。"
我頓了頓,緩緩換了右手,細白皮膚之上,斷指並手腕上那道傷疤,醜陋而醒目。
栗亭似乎愣了一下,沈墨山卻輕歎一聲,隨即調笑道:"老栗,自來江湖傳說的神醫,以絲弦聽脈,以一指診脈,卻沒見你這般聽了左手換右手,幾乎把自個十根手指頭都搭上去,我說,你到底行不行呀?"
栗亭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道:"你懂個屁,江湖上以訛傳訛,也就騙你這等無知村夫,望聞問切這四樣,少了哪一樣都不行,憑著絲弦就敢斷脈,那不是醫師,那是跳大神的。"他語氣一轉,沖著我溫柔一笑,變臉之快令我瞠目結舌:"易公子,麻煩抬高雙臂,臉朝著窗好嗎?"
我心裡疑惑,卻仍然依言而行,栗亭掏出一把精巧的小木槌這裡敲敲,那裡打打,時不時詢問幾句,面色卻越來越凝重,終於示意我放下手臂,歎了口氣道:"易公子,恕在下直言,您幼年是否貧病交加,過得,甚苦?"
我點點頭。
"少年時期,卻又遭逢大變,以至心脈耗損,傷心過度?"
我又點了點頭。
"其後,是否有很長一段時間,饑寒交迫?"
我再點了點頭,強笑道:"栗醫師無需再問,再問下去,易某人那點家底,都要讓你掏空了。"
栗亭看著我,目光輕柔悲憫,微笑道:"易公子,醫者醫身卻無法醫心,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要看開些才好。"
我道謝點頭,栗亭轉過去對沈墨山道:"昨兒個你誤打誤撞,給他用了那味藥,卻是對了,當年傳說那東西制出來,便是專為一人,那人體質與易公子的,卻有相近之處。只是,再好的藥,也許有個療程,這東西如此金貴,倒有些難辦……"
沈墨山皺眉道:"你就不能自己創一味?老靠著前人那點東西,哪裡能長足進展?"
"談何容易……"
"世上無難事,"沈墨山擺擺手,豪邁地道:"你若做得出,春暉堂的藥儘管你用。"
栗亭似乎眼中一亮,大笑道:"多謝老沈,有你這句話,我安心多了。"
沈墨山與他相視而笑,拍拍他的肩道:"白神醫又如何?是吧,你要當個超過他的栗神醫。"
栗亭欣然點頭,跳起來興沖沖地道:"那我現在回去想輒。"
他似乎興奮莫名,立即一陣煙地跑了出去,沈墨山嘴角浮現狡黠微笑,得意地道:"老栗又發癡,這下好了,他多創幾味藥,老子千金一枚給他賣出,嘿嘿,到時候還不穩賺不賠。"
我白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地問:"你,你們剛剛說的,給我吃的藥,到底是什麼?"
"沒什麼,"沈墨山輕描淡寫地道:"也就是當年名震天下的白析皓白神醫,留下了的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