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維素國相和羅倫佐院長看來,剛從神殿回皇宮的皇帝陛下顯然很是志得意滿,以緻于平日裏的一些小毛病都收拾了起來,态度
和藹的跟大家商談着國事,神态惬意,臉上帶着些淡淡的笑容,還時不時的拿起桌上的銀壺,爲兩人的水杯裏續上香茶.
在光明神族眼皮子底下退出聯盟、驅逐神殿祭司,這都不是小事情.巨細無遺的談下來,時間也不短了,直接挪用了大家晚餐的
時間,等到把最後一件事情也說完時,才發現面帶微笑的凱瑟翎已在旁等候多時,身後幾名宮女都捧着食盒.
“耽誤了晚餐,這可不好.”科恩站起身請母親坐下,吩咐宮女們上菜,把幾樣制作精美的主菜放到國相和院長面前.又親執酒
壺,注滿玉杯.
“自朕登基以來,國事大多艱難兇險,都是兩位在盡心輔佐,斯比亞帝國能有今天,朕心裏知道是誰在操勞.”皇帝緩緩舉起酒
杯:“朕,敬兩位.”因爲有大臣在旁,所說的又是國事,所以科恩稱“朕”才合乎禮儀.
凱瑟翎微微側身,避開一點,面帶微笑看着面前的兩老一小,謙虛兩句之後,兩人才回禮盡飲.
“母親,我來,”科恩從凱瑟翎手裏拿過酒壺,一邊斟酒,一邊用溫和的目光打量着國相和院長:“今天從神殿出來之後,朕收
到了一個消息,正好向兩位咨詢.”
“爲陛下解答疑問,正是臣的天職.”院長正色回答說:“陛下請問.”
“聽說,”一抹柔和的微笑在科恩的臉上出現,但接下去所說的話,對在座的人而言卻如同晴天霹靂:“朕其實不是斯比亞帝國
第十七代皇帝,而隻是一個夏麥皇族的親王而已.”
“當啷”一聲,羅倫佐院長手中的玉杯掉在桌上,胸前衣襟上沾滿飛濺的酒汁,臉色變得煞白.凱瑟翎愣了一愣,臉上露出疑惑
的表情,眉頭卻緊緊地皺了起來,轉頭過去注視着自己的丈夫和院長.倒是維素親王最爲鎮定自若,他面上淡淡一笑,把酒杯輕
輕放下:“無論那朝那代,都會有這些針對君王的流言,不知陛下是從何處聽來的?”
“是皇妃間接告訴我的,本來朕也不是太相信,”科恩臉上的神情未變,伸出手去,扶正院長身前的酒杯,語氣平緩,像是說着
日常小事:“所以在來這裏之前,朕先去各處查證了一番,終于知道了在菲謝特殉國之後,光明神族并沒有頒布更改斯比亞皇族
的上谕.每逢皇族更疊,神族不都是應該頒布一道上谕嗎?因爲幾百年沒有皇族敗落,一般貴族不清楚,朕也不清楚,但兩位應
該知道吧?”
“或者……”羅倫佐院長看了維素親王一眼,回答說:“或者是因爲光明神殿從中作梗,或是光明神族有更改法令的意圖……這
也不是沒有可能.”
“君權神授,這是光明神族公主今天告訴朕的話.”科恩笑了笑:“院長,你雖然性格固執,可你是一個聰明人.你應該明白,
作爲授于權力的象征,光明神族一定不會更改這個儀式化、神聖化的法令,除非,夏麥皇族皇權還沒有在真正意義上更疊、被他
人取代.”
“夏麥皇族曆經多代,開枝散葉,或者在帝國某處還有後代也是正常的,”維素親王輕聲說:“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光明神族或
者會有其他的一些想法,不頒布上谕也是正常的.”
“這個問題朕也想過了,”科恩鼓掌說:“兩位想知道答案嗎?”
“皇族,之所以會被稱爲皇族,是因爲他是一個帝國的象征,是因爲他站在帝國權力的頂端,是因爲他處于全體國民的仰望之中!脫離這個定義,不再能指引帝國、不再是國民的道德榜樣,那就不再是皇族!”掌聲一停,科恩的語氣強烈起來:“一個隐身
于市井荒野的普通人,即便是繼承了血統,也隻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以前皇族更疊時,有很多這樣的情況.皇家圖書館的資料或
者有錯誤,但三位前紅衣祭司的記憶不會有誤吧?”
“陛下……”羅倫佐院長剛一開口,就被科恩的目光震懾——但奇怪的是,科恩的目光很平和,人畜無害那種.
“如果你們還想隐瞞,朕可以把尤裏西斯親王叫來,他身爲坦西帝國皇族,兩任聯軍統帥,對這些事情也是相當了解的,”科恩
又笑了笑:“不過那樣的話,我們就要以公事論處了.”
曆代皇權之争,盡是至親間兵刃相向,無一不是血淚橫飛.科恩雖然在很多事情上豁達謙讓,但身在皇帝這個位置,于公于私都
是隻能上不能下,以他今時今日的威望與能力,一句“以公事論處”,那就不知道會有多少顆人頭要落地,多少家族要遭受清洗!
“既然現在還不是公事,那麽我就可以說話,”與先前下意識的察覺事情有異不同,一向無保留信任兒子的凱瑟翎已經知道事情
的大概,并從震驚中醒悟過來,冷笑着對維素親王和羅倫佐院長說:“事情最好就在這桌上說清楚,不然的話,你們會知道什麽
叫後悔!”
作爲母親,凱瑟翎站在科恩一邊.對兒子,她很了解,科恩在某些方面是異常的敏感,應對行爲也是很激烈的.如果兩個老家夥
把科恩的耐心磨光,這事情就不再有挽回餘地.
但在維素親王和羅倫佐院長現在的處境,這件事情真是無法開口,因爲無論怎麽說,最後都是一個死局.無奈之下,羅倫佐院長
隻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凱瑟翎——這個調停者不好當,凱瑟翎卻不得不當,她收起臉上的瑥怒的表情,轉頭對科恩說:“皇帝,
我想還是你來問吧,他們怕是很難自己張嘴.”
“好,朕想知道的其實不多”科恩點了點頭,目光平視:“菲琳和凱麗,是親生姐妹嗎?”
“不是……凱麗皇妃是馬丁的親孫女,她晚生了七天.”事到如今已然是隐瞞不住,但羅倫佐院長的話還是結結巴巴,一點都沒
有以往幹脆利落的作風:“因爲那個時候,先皇與某些勢力的關系異常緊張,一年内發生七次刺殺事件,爲保存血脈才不得不這
樣做.又恐怕其他人知曉,爲了保護菲琳皇妃,一邊對外宣稱是孿生,一邊請貝爾蒂娜以魔法改換其容貌.”
科恩這才知道,自己使用的易容魔法是怎麽來的:“克裏默陛下夫婦,當然是知道這件事了,那麽除了他們,你們,還有誰知道
這件事情?”
“隻有菲琳皇妃知道,”看了維素親王一眼,羅倫佐院長吞吞吐吐的回答:“讨逆戰争期間,魯曼……似乎也知道了……”
“菲謝特不知道?”
“菲謝特陛下……應該是不知道的……”羅倫佐院長的話還沒說完,科恩就有些按捺不住:“魯曼知道了,菲謝特卻不知道?”
看到科恩的情緒出現失穩的迹象,凱瑟翎連忙打岔:“事情都到了這一步,你們就不要再遮掩什麽,那沒有用!”
“我來說吧,皇帝就不要逼迫院長了,”維素親王終于開了口:“這件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除了先皇克裏默陛下夫婦,就隻有
菲琳、我和馬丁*路德知道.到後來,一直到菲琳來聖都,納舍爾皇後賜婚之後,院長才知道這件事的.如果不出意外,這件事永
遠不會外傳,即便是對菲謝特陛下也是保密的.之所以賜婚,一方面是菲琳和陛下有感情,另一方面是因爲菲琳和菲謝特見了面
……菲琳皇妃氣質高雅……”
科恩忍不住冷哼一聲,如果菲謝特愛上自己的親姐姐,那倒是特麻煩的一件事.
“怕是還有菲琳下嫁之後,夏麥家族江山永固的原因吧?”自己的兒子被利用,凱瑟翎當然也很不樂意:“黑暗行省,好大的一
份嫁妝.”
“并不盡然,凱瑟翎夫人,當時的陛下的想法是菲琳皇妃嫁過來之後,無論帝國情形怎樣發展,菲謝特陛下都不會對凱達家……”羅倫佐院長看了看凱瑟翎的臉色:“皇帝與菲謝特陛下,那個,性格上有很大的差别,如果當時不早作打算,日後君臣間産生
猜忌的話……”
雖然早已不是單純的少年,雖然見慣了世事的黑暗,雖然知道帝國皇家處事必然如此,當在事情被明白說出來的時候,科恩依然
會感覺痛心,依然很難接受……其實對比一下,夏麥家遠比同時期的其他皇族開明、仁厚得多,但還達不到科恩心中所想的那個
程度.
“這件事情,菲謝特陛下即位之前是不會知道的.當日,菲謝特陛下傳谕由科恩你繼任十七代皇帝,也證明菲謝特陛下其實不知
道這件事情.”一陣沉默之後,維素親王才開口說:“不錯,皇族更疊,神族會頒布上谕,但事情還不止這樣,但凡新皇族上台
,神族會直接保護新皇族三到五年,在這個時間之内,皇族或帝國不能受到任何攻擊……菲謝特陛下,正是想以自己的生命,換
取帝國和凱達家族三到五年的平安……”
“夠了!”科恩一掌拍在桌上:“不要再把菲謝特拖到這種事情裏來!”
在科恩心裏,夏麥家不再是記憶中的樣子,唯一還能與以前保持一緻的隻剩下菲謝特而已.從一開始,他就回避了菲謝特在整件
事情中的位置,而現在,事實基本清楚,菲謝特應該沒機會知道真相,而科恩,他也真的不想再聽到有任何事情與菲謝特拉上關
系……這種心情,旁人是明白不了的.
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之後,科恩開口問:“如果不是朕知道了,你們還打算隐瞞多久?”
“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會一直保持沉默.”維素親王回答:“整件事情在當時看來是正确的,也是我們唯一的選擇.但令人無奈
的是後來發生了很多意外,一點一滴的積累起來到現在已經解不開了.無論怎麽樣,如果讓皇帝知道了,造成的影響都是負面的.”
“所以,你們也就坦然的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斯比亞帝國,好一派上下一心、其樂融融的強盛景象啊.”科恩臉上的表情是平
靜的,卻能令人心感恐懼:“所以,其他帝國才會坦然的進攻一個由親王擔任皇帝的斯比亞;所以,第一皇妃才會從你們手裏得
到超然的地位,把處理政務放在首位;所以,朕就像個傻瓜一樣,被你們玩弄于手掌之上……”
“皇帝陛下!不管怎麽說,現在的皇帝是陛下你!”羅倫佐院長顫聲回答:“沒有任何人敢輕視皇帝的權威、也沒有任何人敢質
疑皇帝的身份!”
科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着.
“以前種種不是我們能夠控制,但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沒有任何私心,”維素親王歎了口氣,緩緩說:“帝國之内,沒有
任何人想恢複夏麥家的統治,包括我們和第一皇妃,誰都不會容忍這樣的做法.我們的所作所爲很單純,隻是爲了斯比亞而已…
…但是,陛下身爲皇帝,當然無法釋懷,不過,這件事隻限于我們知道,實在牽連不到其他人……”
“是的,皇帝陛下,”羅倫佐院長說:“我會以合适的方式和理由結束這件事,并保證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斯比亞帝國需要陛
下,請陛下自己保重!”
如果換了其他事,皇帝或許會寬容仁慈,還有可能一笑置之.但這是挑戰皇權正統,任何皇帝的回擊都會是堅決果斷,不會有任
何姑息縱容的理由,什麽骨肉親情都得放到一邊.親王和院長兩人已經預知自己的結局,隻是希望科恩的打擊範圍不要太大,以
免傷及國本.
“你們說遠了,先說說吧,兩位對現在的斯比亞帝國還滿意嗎?”科恩冷笑着:“國土面積、國民數量、軍隊規模、經濟現狀、
政治體制……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兩人都不明白科恩爲什麽這麽問,隻能搖頭表示沒有什麽不滿,這倒不是迎合,斯比亞帝國的現在的國力是諸國之冠,而且不是
其他帝國能夠追得上的,隻要按照既定策略發展下去,就算是遇到特别能敗家、特别能揮霍的繼任者,一代之内也不能完成坐吃
山空的目标.
“都還滿意,這就好,話說到這個地步,沒必要再繞圈子.”科恩繼續冷笑:“夏麥家族怎麽對待我,那麽我就怎麽去回報……
身爲夏麥家族的一個親王,做到今天這個地步,天大的恩情,本少爺都算還完了.”
聽到這裏,其他三人心中同時暗叫不妙,但此時此景,在科恩面前沒人敢搶他的話,隻能眼睜睜的看着他說.
“這皇位不是我的,現在,我就把這東西還給你們這兩位皇權監察,彼此之間劃清界線,一拍兩散.”科恩手一楊,一個被黃绫
包裹的四方物體丢到桌面上,滾了幾滾後沾滿了湯汁,正是皇帝的玉玺:“從今天起,這皇帝跟本少爺毫不相幹,誰愛當誰當,
誰想當誰當!”
說完這話,科恩長身而起,轉頭就走.
“科恩!”凱瑟翎心急如焚:“你要去那?”
“無官一身輕,除了這皇宮之外,去那裏都不是問題,”科恩轉身過來,對母親說:“有時間的話,我會去暗月行省看望母親的.”
說完這句話之後,科恩再也不理會什麽,自顧自的走了——他最爲憤恨和厭惡的,就是被利用和背叛,可以說這是科恩性格中最
敏感、柔弱的部分,更是他性格上的一個缺陷.越是親近的人,對他造成的傷害就越深,他們的作爲,已經徹底超越了他心裏的
底線!
而維素國相和羅倫佐院長,他們坐在原處呆若木雞.事情的變化,科恩的反應,早已把兩人震撼得拿不出主見,連追過去挽留請
罪都給忘了……
後宮,臨近宮門處.
盡忠職守的岩石剛交卸了差事,正象往日一樣在馬廄清洗自己的坐騎,他這寶貝得來不易,所以非常珍惜.才洗到一半,就看到
科恩黑着一張臉從遠處走過來,管理馬廄的内侍上去問安,一句“陛下”剛出口,就被打了耳光,旋轉着撞到堆放雜物的房下,
被跌落下來的一口水缸扣住.
岩石正要上前行禮,科恩已走過他身前,一腳踢斷禦馬欄口,伸手把歡騰長嘶,興奮不已的小烏鴉牽了出來.科恩把旁邊的鞍具
裝上,縱身一躍,一人一騎就如同旋風般,直接向宮門狂奔而去.
科恩今天沒有掩飾發色眼色,又是身穿普通裝束,縱馬出宮,怕是有事.
岩石心裏一驚,不及細想,連忙招呼幾個一同在馬廄洗馬的手下,連馬鞍兵器都來不及裝備,就這樣追了上去.都是皇家近衛中
的精銳,到出了宮門之後,岩石身邊已經聚起三十來騎,不少人手裏還拿着路上“借”來的兵器.
但是等這一行人出了聖都城門,視野之中那還有科恩的影子?不過,陛下縱馬的餘威還在,商路上行人張目結舌,同時呆望的方
向應該就是科恩消失的位置.
“追上去!”岩石大吼一聲,拍馬前進.
第6章
直到多年以後,聖都城許多垂垂老矣的居民還依然記得皇帝陛下當時縱馬出城的情景,并由衷的期盼着在不久的将來能再次領略
科恩陛下的絕世風采.因爲自從那一天起,科恩*凱達,這個擁有黑色眼睛、黑色長發的君主,再也沒有公開出現在聖都.
不過在當時,包括帝國核心大臣們在内、并沒有人能預料到事态的發展,在絕大多數的人的印象裏,皇帝陛下是一個性格豪邁、
感情外放的年輕人.在皇城縱馬也不過是一時興起,或者是因爲什麽煩心事需要發洩一下,不會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因爲陛下的速度雖然快,但卻沒撞到任何行人.而且,傳說陛下的坐騎是一匹了不得的夢魇,而且已經在戰争中覺醒過來,每當
發怒的時候,它的威勢可以與巨龍相提并論,渾身上下還會燃燒起詭異的火焰,這種不知來曆的火焰可以融化最堅硬的盔甲,也
可以冰凍最銳利的兵刃……可在陛下出城的時候,夢魇沒有一點發怒的迹象.
在國民的角度,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凝聚帝國的核心,是供大家敬仰和效忠的,即便是科恩陛下一路狂奔而過踩死數百人,對皇帝
的地位也造不成多大的影響.至于皇帝本人的酸甜苦辣,他們不可能了解、也不需要了解、更沒有誰能幫得上忙.
科恩目前所處的狀态,就是一種幾乎令人絕望的孤立無援.激憤之下,這一沖就不知道沖了幾天,反正停下來之後發現自己正在
一處荒野之中,身邊的景物陌生得很.
在任何一個帝國,皇權正統與非正統之間的争論一旦引發,無論勝敗如何,必然是牽連甚廣的血雨腥風,皇帝察覺卻引而不發,
無疑是埋下天大的禍端.但科恩面臨的對手,卻令他無法去正面處理這件事,無論砍了誰的腦袋,到最後痛不欲生的都是他自己
……但這一點,卻不是最令科恩郁悶的.他天生喜歡自由自在,皇帝這位置雖然尊貴,卻沒有被他看在眼裏.
一直以來,科恩承擔起振興斯比亞的重任,這麽些日子埋頭苦幹,還差點搭上自己的小命,爲得不過是報恩和對朋友親人的責任.
在科恩心目中,夏麥家族和凱達家族與其他皇族貴族不一樣,值得自己這樣做.他并不是一廂情願的以爲這兩個家族行事全都
光明磊落,但至少,他們不會把算盤打到至親之人的頭上
但是這個日漸深刻的印象,在事實面前被輕易瓦解了.身爲一個強硬的領軍人物,科恩并不在乎前途有多艱難,但他卻很厭惡身
後的人對自己有所隐瞞.今天這件事,恰好是讓自己知道了,那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呢,還會有多少隐瞞?他們隐瞞的這些事
情,無形中會讓自己産生多少錯誤的判斷?又會導緻多少人白白犧牲?
事情敗露了,他們可以光明正大的說是爲了帝國好,可這一切後果,卻是要帝國的軍隊好百姓去承擔!誰給他們的權利去踐踏生
命?無論是誰,如果造成生命的消亡,必是大罪!
在曠野中,科恩舉起自己的雙手昂天長嘯——這是一雙沾滿的鮮血的手,以前,自己可以用大義殺賊來诠釋,這連綿相繞的鮮紅
無疑是瑕不掩瑜的功績,但現在,科恩根本說不清手上的鮮血有多少是屬于無辜者的,這是恥辱之印,沁入皮肉、深及靈魂、再
也洗刷不掉!
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斯比亞帝國強大了又能怎麽樣?不過是換了一批龌龊的當家人而已,皇族、貴族,他們永遠不
會改變!
“老子撂挑子不幹了,誰想做誰做去.”科恩之前跟維素親王和院長說的話并不是戲言.沒有什麽恩情要用自己的全部去報答,
斯比亞帝國如今的局面,無論誰的恩情,科恩自覺都還夠了.管得了今天、管不了每天;能救人活命,但架不住他自己尋死!
想到這裏,不禁埋怨起比自己更早撂挑子的某人,有朝一日定要叫這厮好看,不管什麽時候複活,先得打個半死再說……但不過
這麽說起來,自己所做的事情并不是全無價值,至少,自己還能令身邊的人得益,是啊,複活這檔子事可不能耽誤.
科恩怅然放下手,望着淡染暮色的天空,身心上的疲憊同時襲來.蒼茫大地就在身下,卻又迷失目标.昏昏然,科恩叫過旁邊吃
草的小烏鴉,倒躺在它的背上,用風帽遮住頭臉,随便找個方面前進.
到天色漸暗時,遠方出現一點細微的光亮,科恩還以爲是個鎮子,誰知道走近一看,卻發現是一堆二十多臂高的黑色石塊.捏着
一塊石頭想了半天,才明白這是在荒蕪海岸大戰時,部隊摧毀的兩座黑曜石魔像之一,那尊還看得出大緻模樣的安置在與魔屬聯
盟接壤的邊境,這應該是另一尊碎得很徹底的,被自己下令放在神魔分界線上.
莫非自己一路渾渾噩噩,竟然跑到神魔分界線上來了?科恩回頭打量一下正狂吃野草的小烏鴉,嘴裏數落說:“沒看出來,你還
很能跑嘛,早知道就應該讓你去磨面粉去!”
面對強權,小烏鴉打個響鼻,頭一轉,舌頭卷向另一叢細嫩草葉,連正眼也沒給一個.科恩正要發作,清冷夜風送來幾聲輕笑.
“怎麽?斯比亞皇帝沿路毀了三片森林、拆了六座大橋,就是爲了開個磨坊?”一個身穿純色白裙的身影,姿态萬千的從石堆後
面轉了出來:“不過呢,說不定你磨出的面粉别有風味,那也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吧.”
人性是很複雜的,單獨一人的時候,或者能把一件事情、某種情緒暫時擱置,但如果身邊多出一個人來,情況會變得更複雜、甚
至是不可收拾……更别說現在出現的,是光明神族的長公主,這位大人不用說話,僅憑身上的頭銜就能攪起一場風波.
“本少爺心情很差,今天沒空理你!”科恩斜眼看了長公主一眼:“還有,我隻說一次,我不是什麽皇帝!”
“嗯,讓我來猜一下,你大概是知道了那個挽救你生命的魔法,從裏面明白了很多事情,”長公主并不在意科恩的語氣,雖然那
語氣早就夠他掉腦袋了:“哦,不是說科恩*凱達頂天立地嗎?怎麽,難道就被一個血統折磨成這個模樣了?”
“少說風涼話,猜什麽猜,大陸皇族的一舉一動不都在你們視野之内嗎?”長公主不說這個還好,一觸及到這個問題,科恩心中
的怨氣就有點止不住了:“去***血統!”
“誠然,光明神族治下有很多皇族,但神族不會屈尊降貴的去監視他們,打個比方吧,”亭亭玉立的長公主丢給科恩一個白眼:
“科恩*凱達,你會花一天的時間去監視一隻螞蟻嗎?”
“你把我比喻成螞蟻!”科恩早就憋不住了,手一伸,黑鐵長刀霍然在握.
“我可沒有把你比作螞蟻,就算是要比喻,也要考慮到你的身份,”看到科恩的樣子,長公主掩嘴一笑:“你呢,應該是一隻特
殊的螞蟻……”
一聲呼嘯,刀如電閃一般,平坦的地面被澎湃的鬥氣炸出一個長達十來臂的大裂縫.
“這一刀,對我來說連閃避的必要都沒有,其實,這一刀應該落在某些隐瞞事實的人身上吧?”一聲歎息之後,長公主的聲音在
科恩背後響起:“是維素親王呢?還是提夫*羅倫佐?如果斯比亞皇帝下不了手,我可以叫人代勞——你不用這樣看着我,幫個小
忙而已,責無旁貸嘛——這一刀缺了一點英氣,是不是應該落在繼承夏麥家族血統的人身上?”
“我說過,”科恩瞪着長公主:“不要再叫我皇帝!”
“你可不能偏心,行皇者之道、要一視同仁.想來,這一路上叫你皇帝的人少說也有上萬,怎麽沒見你拔刀相向?”長公主微微
一笑,神色戲虐:“怎麽,對身邊的人下不了手,所以才挑個不怎麽熟悉的?比如我這樣的.”
“你管得也太多了!”科恩握刀的手微微抖動,顯然是氣憤到極點.
人在憤怒時,很少有條件把事情考慮周全,但事後卻會後悔.要認真追述起來,科恩*凱達畢竟是凱達家的一員,生育、養育的恩
情,不是說還完就能還完的,僅僅這一點,就能完全束縛科恩.
“你顧慮得太多了!”長公主的目光中的鄙視,沒有任何掩飾:“好歹你也是百戰浴血、威望甚重的君主,居然連手下幾個蠢蟲
都收拾不了,凱達家的人你下不去手還情有可原,其他人算怎麽回事?不要對我說你心軟,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心
軟的人!而且對人類來說,沒有心軟,隻有懦弱!”
“我活着是爲感受生命的精彩,不是聽别人給我上課的,”科恩刀尖垂地,目光下移,一心二用,導緻說出的話一塌糊塗:“那
天看到長公主大人插花,境界高深得呱呱叫,想必大人早已明白萬物滋長的道理了……”
“當!”的一聲,長公主用一柄幾近透明的短劍架住科恩的奮力攻擊,嘴角邊溢出一絲冷笑:“這裏沒有長公主,就你和我,你
也不用擔心我會事後報複,想打就要放開手腳!”[歡迎來到啓明社區bbs.qmzw.com]
“不勝感激!”嘴上說着話,科恩已經連續攻出十二刀,光華燦爛的鬥氣在夜裏綻放開來,數十裏之内都能察覺——好在這裏是
一處沒有開發的荒野,不會吓着居民.
神态淡然的長公主不避不讓,手持短刃一一接下,先前幾次刀劍猛力相擊還會缤射火星,但之後,雖然科恩的力量越加猛烈,卻
連一點金屬撞擊的聲音都沒有了.幽藍星光中,科恩的黑衣、長公主的白衣在翻轉着,冷冽的亮光偶爾閃現,相伴的隻是夏蟲吟
鳴……如同是用記憶水晶放出的遠古戰鬥畫面,雖然過程不乏精彩住處,但氣氛卻令人極度壓抑.
科恩一刀刀揮出,卻聽不到聲音、感覺不到力道反振,就如同全部劈在空處……長公主刻意營造的這種氣氛,壓抑的不止是人的
情緒,而是整個身心.
就在科恩的忍耐力到達極限的那個瞬間,一直處于防守的長公主換了狀态,雖然本尊巋然不動,但化出無數相互重疊的分身——
千百個姿态不同的幻影各自閃了一閃,在科恩發紅的眼瞳中凝固成一個長公主飄然飛躍的全過程,每一個都是那麽真切,美得讓
人忘了生死.
接着,變化萬千的指影,如蘭花般拂過科恩的身體.
穿刺的痛、撕裂的痛、震動的痛、牽引的痛聯袂而至,浪湧般的覆蓋過來,沖刷着科恩全部感官!身體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
、每一根骨頭都在瘋狂的嘶叫!
“面對挑釁不管不顧,你在不久的将來就是這個下場,或者會比這個痛苦百倍.”雖然科恩全身上下都失去了感覺,但這個聲音
依然毫無阻礙的傳到他的意識中,并且一聲聲的轟然回響:“誰做的事,就應該由誰去承擔,你以爲憑你一個人就扛得起嗎?”
視力逐漸恢複,科恩視野中出現一隻白皙的手掌,上面流轉萦繞的光絲抖出點點如塵埃般細小的顆粒,飛舞着附着在自己的身體
上,無人能挽回的傷勢正在奇迹的痊愈……
“你打了我的臉,”科恩說出的第一句話,意味着他又生龍活虎了:“這下結仇了.”
“你很會投機,斯比亞皇帝,”長公主看看科恩,兩人的眼睛從來沒有如此的接近過:“不過,你就那麽肯定我不會殺了你嗎?
打了你的屁股,這事傳出去吃虧的可是我,身爲神族,這種事情是不能被容忍的.”
“即便是我出去說,也要有人肯信才行,”科恩注視着長公主的眼睛:“哦,原來你不喜歡我嗎?這就奇怪了,自從第一次見面
你已經對我青睐不已,處處照顧,這到底是爲什麽?”
能這麽說話,就證明斯比亞皇帝的心态平和很多了.
“不要去探詢女士的秘密,”長公主收回手:“你還比較虛弱,坐下吧.”
“你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科恩把散落一地的零碎收攏,又把刀鞘插在地上,依靠着坐了,翻出酒袋來灌了一口.
“問你個問題,”長公主依舊站着,聲音溫柔了很多:“你是皇帝,你認爲一個帝國,或者是人類,強盛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什麽?”
“如果我回答出來了,”科恩沒好氣的看了她一眼:“有什麽好處嗎?”
“雖然是混帳話,但你的答案總算沾到一點邊,”長公主點了點頭:“沒錯,帝國乃至人類強盛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有沒有好處.
歸根到底,這種動力就是欲望.”
“是啊,我從小就想有個很大規模的後宮……”
“身爲最強大帝國的皇帝,你的欲望真是簡樸到催人淚下,”長公主淡淡一笑,隻對科恩稍加諷刺,随即正色說:“你有欲望,
凱達家族有欲望,夏麥家族也有.或許是财富、權勢、性這類被稱爲庸俗的追求;又或者是平靜的生活、家人的平安之類與世無
争的願望……本質上沒有什麽不同,都是欲望.高雅與庸俗,隻是引申自每個人不同的立場而已.”
“好亮!好亮!”科恩做了個擋眼的姿勢,誇張的叫:“我的眼睛!”
“既然你有欲望,爲什麽對别人的欲望如此忿忿?爲什麽難以接受這個現實?”長公主對科恩的無賴行爲視若無睹:“你一開始
就明白凱達家、夏麥家的底細,你在欺騙自己嗎?不太象.或者,這其實是你給自己留下的一個抽身離開的理由?你如此憤怒,
隻是因爲這個意外事件過早被揭示,打亂了你的布置吧?”
“抽身離開?”科恩竭力保持心跳速度,面不改色的回答:“我離得開嗎?”
“不得不承認,你是一個特殊的人類,其他人會給自己留後路,但不會做得這麽絕.”長公主深深的盯了科恩一眼:“權力之争
,動辄抄家滅族,你居然敢後退避讓……難道斯比亞的皇帝,真的有怎麽難當嗎?難道光明神族,真的把你逼迫到這一步了嗎?
如果是這樣,我隻能說你太天真,因爲你敢在這個位置上後退一步,我就會親手要了你的命!”
“這句話的感覺……”科恩心頭狂跳,面上張口結舌:“真是久違了啊!”
“我也久違了,這話我并不是隻對你一個人說過,”長公主冷哼一聲:“你以爲夏麥家族憑什麽從一個附庸貴族爬起來的?那個
開國君主,與你相比可是差遠了.”
“這個……逝者已逝,就不用翻老賬了吧?”科恩嘿嘿賠笑,雖然對夏麥家族的好感下降,但還沒有到消失的地步.
“不是感覺忿忿不平嗎?怎麽現在突然謙和起來了?”
“一件事歸一件事,人家又沒得罪我.”科恩懶洋洋的回答:“不過,你爲什麽就一定要幫我?這件事情我非常的疑惑,本質上
這個皇帝誰來當都一眼,因爲眼下的斯比亞沒有那個個帝國敢惹……那麽,爲什麽?對你來說,我究竟爲什麽重要?”
“想得太多,對你可不好,”長公主看了科恩一眼,告誡說:“是非隻因強出頭.”
“是嗎?”科恩目光閃爍,一副得知驚天秘聞的表情.
“你猜不到的,别費心了.”長公主淡淡的笑.
“不行,你一定要給我一個答案,”科恩堅決的說:“哪怕是敷衍也可以!”
“不務正業,你不覺得你現在有很多事情要辦嗎?”長公主搖了搖頭:“在這件事情裏,你被隐瞞,所以你很生氣.但是你想過
沒有,或者還有那麽一個人,内心要比你痛苦得多.”
科恩呆了一呆.整個人從地面彈起,怔怔的望着長公主.
“抛卻其他不說,你那位第一皇妃對你的感情是真的吧?”長公主擡起頭來,用歎息般的目光看着悠遠的星空,輕柔的話語中,
有那麽一種淡淡的惆怅:“你有沒有想過,一名女子,将這件事情默默的藏着,是怎麽的一種心境?每日面對愛人,卻不能敞開
心扉,一生的幸福都因爲這件事情而咫尺天涯,與她每時每刻受到的煎熬相比,你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麽?”
“你心裏責備過她嗎?暗地曾懷疑過她嗎?或者有那麽一個時候,曾想放棄過她嗎?”長公主寂寥、凄婉的目光掃過科恩,輕輕
的走來,與他擦肩而過,隻把這一句話留在夜空中:“這一切……難道她心裏不明白嗎?國仇家恨,萬般苦楚,誰又與她分擔過
一分一毫?”
她的身影逐漸變淡,三步過後,已消失無蹤.
曠野上,隻餘下科恩一人在低頭沉思.
第7章
這次第一皇妃去神魔分界線,可不是普通的皇族出行,而是要在分界線新都即将竣工的時候,以新都得天獨厚的地理、戰略位置,籌建一個全新的、統管整個帝國的内政系統.舊有的内政系統早已不能适應越來越龐大和強盛的帝國,卻無法利用自身的條件進行完善,它注定會被逐漸淘汰.那些有用的人員自然會被新都吸收,其他的就隻能留在聖都頤養天年了.
菲琳皇妃的遠行,是整個計劃中最具實際性的一步,這就預示着新都内政系統的試運行.新都直轄區域、包括所含神魔分界線一段、還有周圍的六個行省一起被納入新内政系統的管轄範圍——這個區域,将被以後的斯比亞帝國視爲核心地區.
在一段時間之後,新内政系統将會接手全帝國範圍的日常管理.
作爲計劃中重要的一環,随行的人員相當多,幾乎囊括了帝國在所有方面的精英.先前在戰争初期分散隐藏的各類人員,也正在分批趕往新都.當然,和以前一樣,他們沿途被軍隊嚴密的保護着,根本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唯一知道真相的,就隻有菲琳皇妃等少數幾個人.
因爲途中還要處理很多事情,加之菲琳現在的身體狀況,所以皇妃所在的車隊進行速度并不快.當龍族長老把維素國相的秘箋傳遞過來時,車隊距離新都還有五天的路程——這次的事情太大了,以維素和院長之能也無法立即做出決斷,隻好以這樣的方式通知菲琳.
車隊已配備有更快捷的通信手段,隻有一些絕密級别的通信才會使用這種相對落後的方式.神情有些疲憊的第一皇妃當然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她接了信,謝過遠道而來的龍族長老,再讓身邊的人退下,獨自一人在車廂裏拆看.
這一看,就是小半天,等到侍女和助手們重新回到車廂裏時,菲琳的臉色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坐姿也如同平時一樣端正,隻是沉默了很多.如果細心觀察的話,可以發現皇妃的筆尖在微微顫動.
一連簽了幾個名之後,菲琳也發現了自己的異樣,叫來秘書代筆,自己口述.見到此情形,心思靈巧的書記官連忙四下協調,把送來的公文按照緊要急迫程度分類,普通公文先押後,以便能讓皇妃今天能早些休息.
好不容易把手上的事情處理完,皇妃半躺在自己的軟椅中.雖然外面是豔陽高照,菲琳卻感覺身體陣陣發寒,令人麻木的空虛感充斥内心:科恩是什麽樣的人、是什麽樣的性格她最清楚……他不會對這些隐瞞事情的人動刀,但是在此之後,這些人在他看來将是形同陌路.
維素親王和院長在信裏大緻估計了一下,這件事情最樂觀的結果是科恩假裝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分階段架空包括凱達家族在内的全部内政官員;最惡劣的結果,就是科恩完全撒手不管……如果科恩真的這樣做了,那麽斯比亞帝國内部就會出現一場浩劫,别的暫且不說,一隻失去了科恩的軍隊,就誰也招架不住,到時候,從上到下都會被憤怒的軍人們血洗.
從知道那件事情、且大家都要求她瞞着科恩時,菲琳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與科恩朝夕相處已經很久了,越是對他了解,就愈加明白這是一個解不開的死局.
所以,相對于帝國的明天,第一皇妃早已把自己的幸福抛諸腦後,對她來說,剩下的隻是的煎熬和折磨.這些年來,她每天最怕面對的是科恩,但每天最期盼見到的卻還是這個男子……夜裏枯萎麻木的心,會在每一個見到科恩的早晨情不自禁的砰然跳動,卻又會在夜裏慢慢的冷卻……每天一個死去活來的循環,無休無止.
她隻能一次次的欺騙自己,能夠将一個事實隐瞞終生也算是一種另類的愛;她隻能一次次的藏在窗後,遠眺着他放肆胡鬧;她隻能一次次的傾聽他的抱怨,說自己被管束得多麽過分、是多麽不自由……然後,任憑心裏的淚默默流淌,卻把臉上的微笑襯得更真實.
所有的人都在竭盡所能保護着這個秘密,但卻沒有人會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麽快、這麽突然.所帶給菲琳的悲痛,也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樣可以承受.
在得知科恩縱馬出聖都的那一瞬間,菲琳被前所未有的絕望和悲傷包圍,心裏的痛楚幾乎将她溺斃,但那深深的愧疚卻使她失去了流淚的勇氣
她無法反抗,無法叫喊,這是天生所攜的禁锢,會緊鎖着她直到生命的終結!帝國,夫君,這兩者之間她不是不會選擇、也不是不想選擇,隻是她永遠都沒有選擇的資格……就連以死求解脫都要比尋常女人更加痛苦和曲折!
沒有人,能對她伸出援手.
科恩一生所恨莫過于背叛,他所有的暴烈行爲全是由背叛所引發……而在這件事情上,自己、維素國相、羅倫佐院長都等同于背叛了他,而且,是從一開始……在事情沒有被發現之前,還可以用“科恩不會想得太多、也太生氣”、“可以慢慢解釋”等等理由來穩住自己,而事實上,科恩也有可能這樣處理問題,但是現在,他的選擇、事情的結局已經很清楚了.
與其這樣無助的悲痛,還不如被繁雜的公事和病痛包圍.那樣就真的能忘卻這件事嗎?無論科恩做何選擇,對整個事情的關鍵人物——自己——他都不會給予任何東西了吧.
以後,他隻會存留在她的記憶裏,或者,會有些輾轉傳來的隻言片語……不要,不要再去回憶,那隻會讓自己更加痛苦和絕望……可是,自己能不去回憶往昔的那些片段嗎?原來自己的一生,就注定要這樣在不堪之中度過啊……自己,真的隻能這樣度過餘生嗎?
自己并不是要事事、時時依靠着他,并不需要他陪着哭笑、分享一切,但……但那是因爲知道他甘願爲自己做一切事、始終把自己放在心上!自己情感上的一切,幾乎都是建築在科恩的存在之上,沒有他,就沒有了支撐.
自己,真的願意眼睜睜的輸掉最寶貴的人嗎?真是要靜靜的等待與他決絕的那一刻嗎?
失去了他,世界将會是什麽樣子?
除了絕望,還是絕望吧.
不如……不如假裝還沒收到這個消息……假裝,他還沒有知道這件事情……
菲琳的手探向身前書桌的抽屜,躊躇了一陣終于拉開,取出一個金屬盒子裏密封的藥丸,修長、泛着蒼白的手指微微的顫抖着,捏破蠟封,把其中的粉末倒進杯子裏.在凄迷目光的注視下,粉末緩緩溶解在水中——這是比黃金更昂貴的東西,可以在十次呼吸的時間裏,毫無痛苦的爲主人守護住最後的尊嚴.
拿起玉杯,菲琳的神情難得的變輕松,杯裏水還是那樣清澈,連一點殘渣都沒有.
“夫君,請允許我還這樣厚顔的稱呼你……”褪去皇妃的一切,抛棄血統的枷鎖,以一個單純的妻子的身份,菲琳輕聲向不知在何方的科恩傾訴:“我們、我們……還是不能……”千言萬語在心頭翻湧,但聲音已哽咽.
正是一天中最生機盎然的時候,四周卻靜得可怕.
碧綠的玉杯沾上了嫣紅的唇,心中的委屈、不甘、期盼和痛楚終于化爲晶瑩淚珠,順着這世間最華美的面頰傾瀉而下.
泉水還是那麽甘甜清冽,隻比往日多了一點淡淡的香味,長久的留在齒間.
嬌豔陽光透過精細的簾子,在第一皇妃身上灑下條條金絲般的光帶,馬車輕輕的搖晃,柔柔的轉着彎,金絲輕快的在禮服上滑過,一道道的,充溢着靈性好頑皮,從裙擺到肩頸,最後在眼中留下一點閃亮……連續的燦爛在緩緩的消逝,讓人有一種暈眩的感覺,往日的一幕幕從被深藏的地方浮現.
“科恩·凱達?那你是總督的兒子?爲什麽要來偷蘋果吃啊?”他趴在果園的懸崖邊沿,語無倫次,臉色通紅.
“她們是我妻子!你動她們一根頭發試試看!”他躺在自己懷中,鮮血從嘴角溢出,面如死灰,神情卻又那麽兇惡.
他曾經摘了自己養的花來獻殷勤……
他曾經因爲小事而拘謹的道歉……
他曾經、他曾經把心打開,與自己分享他的喜悅、悲傷、迷惘和痛苦……
但這一切,不會再回來了!
空杯,放回桌上.
一切,都已注定.
陽光猛烈起來,透過未幹的淚光,白晃晃的閃耀在車窗中,恍惚,中間還夾雜一簇黑色……黑色……飄揚的長發,動人心魄的雙眼……你來了啊,是要讓我再爲你梳理一次嗎?靠近一點吧,雖然是幻覺,也讓我好好的看看你吧……我……我還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從很早很早以前,就是那麽愛你……抱着我吧,夫君……最後一次了,你要緊緊的抱着我……痛.
身體如同被鐵箍劄着,傳來清晰而真實的疼痛.
菲琳瞪大了無神的眼睛,乏力的手指模向那張模糊的臉,居然……居然不是幻覺!難道自己最後的願望,也破滅了嗎?難道就連死,也要帶着愧疚和遺憾嗎?這,這不是擁抱,是酷刑!
“啪”的一聲,用僅餘的力氣打了他一個耳光,菲琳咬牙切齒的說:“我恨你!”
“嗯,”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淡淡的回答:“我也恨你.”
在他的擁抱裏,她的手軟軟落下,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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