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琴劍山莊5
白書仇厲害嗎?
這個問題問一萬個江湖人,一萬個人里至少有九千八百個會給予肯定的回答。
白書仇有名的嗎?
這個問題問一萬個江湖人,一萬個人里至少有九千八百個會給予肯定的回答。
即使距離白書仇「死亡」已經過去了十年,他依舊是江湖人津津樂道的談資。因為不是每一個寒門出身的少年郎都能小小年紀就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天地,年紀輕輕就位列江湖一流好手之列,不惑之齡晉級宗師,知天命之時建立書仇山莊,是當年最赤手可熱的江湖絕頂高手之一,被稱為最有希望達到大宗師級別甚至破碎虛空的存在,是無數年輕人嚮往的對象。
但事實上,白書仇並沒有外人想象的那麼風光。
武人身體強健,即使已經達到了耳順之年,白書仇的外表也不過四十來歲的樣子。雖然他名頭極盛,被傳聞有機會問鼎大宗師之流,但事實上只有他自己知曉,他已經到達極限了。
他開始嫉妒那些比他年輕的天之驕子們,比如比他年輕二十五歲的百花谷谷主,比如比他年輕二十歲的魔教教主。他們比他年輕那麼多,卻已經站在了和他同等的高度,如果自己有他們那樣的出身,如果自己有恩師教導而不是自己一路苦苦摸索走了無數彎路,那麼他在二十年前甚至二十五年前,定能站在比那些人更高的高度。
而現在的他已經卡在瓶頸之處,沒有無數前人積累下的經驗做指引,他已經難以寸進。
破碎虛空?不不不,莫說是那傳說之中的破碎虛空,再這般下去他將永遠停留在宗師的境界,連大宗師都鞭長莫及。待到所有人都超越他的時候,江湖上再也不會有人會稱贊他,只會將他當做吹捧百花谷谷主等人的踏腳石,他曾經一切的艱辛與努力都將化作泡影。
他嫉妒,嫉妒那些人有名師指導,嫉妒那些人比他更加的年輕,嫉妒那些人從出生就比他擁有更多的資源,他嫉妒,他嫉妒自己再難進步,而其他與他同高度的人還有無限的可能。
懷著這樣扭曲的心情,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卻又強自壓制,直到唯一能管住他的母親去世。
被病魔折磨的母親是掙扎著死亡的,瞪大的眼睛說明瞭她無盡的不甘與求生的渴望。這一切都讓白書仇感到恐懼,這種恐懼隨著他母親永遠閉上了眼睛而失控般的吞噬了他的心,甚至連對敬愛母親逝世的悲傷也被侵吞了。
他開始怕死。
自己武功蓋世又如何?自己名聲斐然又如何?自己家財萬貫又如何?
死去之後,他什麼也沒有,只能像母親這樣一動不動的躺在棺木里,身體僵硬、蒼白、冰冷,即使被細細畫上了妝容依舊好似蠟像一般的驚悚。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他不想死——
然後在他開始恐懼死亡的時候,自西琉國來的劍客震動了整個東陵國武林。
三大國之間交往一直是敵是友並不友好,對於絕大部分人而言,所有異國的消息只能通過來往數國的少部分商旅才能帶來,所以直到那位西琉國來客打敗了東陵百花谷谷主的時候,這位不惑之齡的異國來客的名聲才徹底響徹整個東陵武林,而他的英雄事跡也從說書人的口中傳遍大街小巷。
——這位異國來客出生於東陵名門琴劍山莊,少年時就獨自前往西琉國拜師學藝,二十多年前就沒了消息。而在現在,橫掃兩大國與無數小國武功高手的劍客終於回到了自己的祖國,這位年僅四十歲時就已經達到宗師頂端的歸來者開始毫無顧忌的挑戰東陵國各路英豪,而他挑戰天下宗師級豪傑便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武道,以便徹底走上大宗師之列。
四十歲,四十歲!四十歲就打敗了無數同級高手,即將步入大宗師之列的天之驕子!
白書仇無比嫉妒這個人,同時也無比恐懼著對方——在短短三年的時間這個人已經挑戰了東陵國大半的宗師級高手,所有人都惜敗於他手,而其中半數人抱憾隕落。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那個人也會找到自己。
會死嗎?
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
但是當他越恐懼什麼的時候那一天就來的更加快,當那位劍客帶著他的子侄站在白書仇面前的時候,白書仇陷入了無盡的狂亂與迷茫之中。
在約定了決鬥的日期之後,這位劍客拍了拍身邊不過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的肩膀對他說道:「這是我琴劍山莊的少莊主,也是我的侄子琴歡顏。這孩子是習劍的天才,為武道而誕生的劍客,希望你能允許他近距離觀看我們之間的決鬥,他現在所差的就是經驗。」
白書仇的精神完全崩潰了,嫉妒灼燒著他的靈魂,恐懼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的眼睛死死的盯著面無表情的琴歡顏,盯著這位不過弱冠之齡就已經位列宗師級高手的青年人,呲目欲裂。那一瞬間他想要咆哮,想要怒吼,想要化身野獸咬斷這位天才的喉嚨,妄想用對方的血來讓自己更進一步。
但是他沒有,白書仇最後做的也只是朝著叔侄二人微微一笑,回答說:「自然可以。」
回到家中,他再也無法忍耐的開始顫抖。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白書仇倉皇的收拾細軟,他打算逃離這裡,離開這裡之後他就不用去決鬥,不會死亡,更不用見到琴歡顏那張年輕的臉,再不用回想那個年輕人擁有他所沒有的一切,而在不就的將來自己將被對方牢牢踩在腳下!
他想帶著自己的家人一起逃離,可是向來乖巧聽話的獨子卻憤怒的指責他的懦弱,連他的妻子也在一旁用鄙視的目光看著他,他的弟弟更是責怪自己的行為將為整個家族蒙羞。
家族?蒙羞?這偌大的山莊和斐然的名聲都是自己一生的努力換來的,他們的父母不過就是一普通的農戶,何來家族之說!而此時此刻,他卻被他的親人們指責,指責自己丟了家族了臉!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只是不想死,這有錯嗎?
他沒錯。
一直以來強行忍耐的憤怒燃燒了白書仇所有的理智,待他回過神來,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他的弟弟,全部都死在了他的劍下,他的面前。
白書仇顫抖著看向自己染血的雙手,發出劇烈的喘息,然後一點點的,趨於平靜。
他做錯了嗎?
他沒有錯。
想活下去有錯嗎?
他沒有錯。
——錯的,從來都不是自己!
冷靜下來的白書仇做了精心的偽裝,又小心的佈置好了整個現場。他關緊書房的門不讓下人進來,然後在莊園的水井里投入了大量的蒙汗藥與□□的混合品,又殺死了跟在他身邊多年的老人,換上了自己的衣服。最後,在第二天的黎明時刻,一把大火燒掉了自己一生的心血。
他逃掉了來自於琴劍山莊的劍客的挑戰,他不用再看到那位劍客的侄子琴歡顏那張年輕英俊的臉,他依舊保留了自己良好的聲名,他還活著,在五皇子的座下享受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就這樣享受了整整十年。
他一直沾沾自喜著自己的成功,高興著自己用這樣的技巧延續了自己的生命,興奮著那位仙人所許諾下的長生不老藥的誘惑。
然後在十年後的今天,在這黎明時刻,白書仇再度遇到了自己的噩夢,這位已經步入而立之年的琴劍山莊少主一如當年,一身玄衣站在他的面前,面目冷淡。那雙眼睛也一如十年前那般,從未將他放在眼底。
——或許對方連自己是誰都已經忘記了,可是自己卻從未忘記過對方,忘記這位在不到而立之年就步入了大宗師境界,被譽為天下第一劍的大宗師琴歡顏!
整個東大陸無數國家中只有四位大宗師,而琴歡顏不僅僅是現在最年輕的大宗師,即使上數數百年,也從未出現過比琴歡顏更加年輕的大宗師!
——為什麼自己會主動要求前來殺死這三個連宗師級都未能踏入的蟲子?
——是因為,蘇尚此人……是琴歡顏的朋友。
在這一刻,白書仇終於承認,吞噬了自己靈魂的並非長生不老的願望,而是那刻入了骨髓的嫉妒。
如果自己也擁有琴歡顏所擁有的一切,那麼,那麼——站在大宗師之列的便會是自己!
而不是……而不是……這個從頭到尾,都未能……將他印入眼簾的……無禮狂徒!
懷抱著這樣無盡的不甘與怨恨,白書仇終於閉上了眼睛,像自己所恐懼的母親那樣掙扎著死去,變冷,變硬,無知無覺。
一代宗師白書仇,就這樣可憐的死在了這荒郊野外。再多的不甘與掙扎最後都煙消雲散,什麼也沒能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