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韋之女
袁恕己聞言心頭一動,笑道:「今兒自然是黃道吉日, 不然怎會有這許多擇日成親的。」說話間, 瞥了一眼阿弦, 見她立在自己跟桓彥范之間, 正傾身往外打量。
袁恕己便也轉開目光, 又看樓下:「這女子看著年紀不大, 不知是天官的什麼人?」
桓彥范道:「我聽說崔家曾有個不出名的親戚之女, 遠嫁蜀中,近來那崔氏攜兩女一子來到京都,多半是此人了吧?」
袁恕己格外詫異起來:「桓翊衛, 你怎地像是順風耳千里眼, 好似這長安城裡沒有你不知道的事。」
桓彥范笑而不語。
金吾衛中眾人,多半都是長安城勳貴子弟,這些人通常出身皆都不錯, 家中或者兄長叔伯,或者朋友相好,都也在朝中各處任職, 是以消息網極為龐大, 四通八達。
這些人又且年青, 最愛呼朋結黨,閒談時候不免說起所知,桓彥范混跡其中,他是個耳聰目明之輩,對有些旁人不知的消息當然如數家珍。
三人靠在窗邊且看且說, 不防底下崔曄若有所覺,竟抬眸看了過來。
猝不及防,便給他瞧了個正著。
阿弦竟略覺尷尬,便強笑著,舉手向著底下招了招。
袁恕己跟桓彥范則拱手,向他遙遙作揖。
這會兒,崔曄同底下眾人已進了酒樓之中。
阿弦有點慌:「怎麼阿叔像是帶人進來了呢?」
袁恕己道:「進來了豈不正好?」
桓彥范亦道:「正好正好,我瞧著那離天官最近的女子,姿色甚是出眾,年紀又小,必然並沒婚配,我輩正好仔細看看。」
袁恕己駭笑之餘,奇道:「你又怎麼知道人家並沒婚配?」
桓彥范道:「這個可不是聽人說的,是我自個兒想的,據說那崔氏嫁的是蜀地一名小官兒而已,毫無前途可言,如今崔氏回來長安,投靠崔府,又且帶了兩個妙齡美貌的女兒回來,只稍微一想就知道,他們想用女兒的親事謀個出路,最好在長安找個才貌雙全有權有勢的夫君……豈不美事兩樁?」
若回頭細想,袁恕己也會想到這節,但是卻竟不如這少年的頭腦轉圜之快,袁恕己道:「怎麼,你是不是看上那女子美貌,想……」
桓彥范笑道:「少卿又誤會我,我可不是為我等看的,而是為天官看的。」
袁恕己道:「崔曄?」
此時樓梯上已有腳步聲響,想必崔曄帶人上來了,桓彥范便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果然,崔曄一干人等走上二樓,袁恕己同桓彥范,阿弦等正面相迎。
崔曄看一眼桌上殘席:「可打擾了三位吃酒的雅興?」
袁恕己聽他話說的客氣,心底略覺異樣,便道:「哪裡,我們已經吃完了,正要走呢。」
桓彥范道:「若知道天官也要來,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多等一會兒再走的。」
袁恕己側目,桓彥范卻看著崔曄身旁眾人,問道:「這幾位是?」
崔曄指著旁邊那少年道:「這位是表弟韋洵。」
這少年看著不過十五六歲,通身卻散發一種叫阿弦略覺熟悉的氣質,看人的時候面帶微笑。
少年見禮後,崔曄又指著右手邊兩位妙齡女子道:「這是表妹阿江,阿洛。」
兩名少女皆向三人行禮,那叫做阿洛的倒也罷了,名喚阿江的女子,生得豔若玫瑰,嬌媚過人,尤其是兩隻眼睛,水汪汪地,似有勾魂之意。
袁恕己道:「果然不愧是天官的親戚,皆是人中龍鳳。」
不料叫阿江的女子將三人暗中打量過後,竟笑吟吟地看著阿弦道:「我聽說朝中多了一位女官,這位大人,莫非就是嗎?」
阿弦拱手道:「客氣,人家都叫我十八子,姑娘便也如此喚我就是。」
韋江笑道:「這個名字聽著好生獨特。」她回頭看著崔曄道:「多謝表哥今日陪我們出來,又如此有幸見到了本朝的第一位女官,我實在是高興的很,多謝表哥。」
崔曄道:「不必,只是巧合而已。」
袁恕己跟桓彥范對視一眼,桓彥范笑道:「既然天官在陪客,我等便不打擾了,改日再見。」
崔曄不置可否,阿弦隨著兩人往外而行,走開三四步,忽然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居然從頭到尾都沒跟崔曄說過一句話。
阿弦忙止步回頭,看著崔曄……
她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韋江道:「我早聽說這飛雪樓裡有一絕……不知表哥來吃過沒有?」
崔曄目光一轉的瞬間,見阿弦青色身影在樓梯口一閃消失。
這邊,自有小廝請了他們入座。
韋洛很是歡喜,打量週遭,脫口說道:「可惜三妹跟二弟都來不了,不然的話,也算是見識了這長安城的花花景緻了。」
韋江低低道:「妹妹,大庭廣眾,不要這般忘情,留神給人嘲笑咱們是新進京都的。」
韋洛似很聽她的話,果然答應了聲,不再高聲。
崔曄坐在對面兒,不時拿眼睛往樓下掃去,韋江看他一眼,道:「方才那三位大人,實在都是金玉般人物,尤其是那位女官大人,我們來的路上就聽說了此事,都詫異不明呢,今日一見,才知果然是非尋常人物,還有那位在豳州就名聲大振的袁少卿,拖賴表哥的福,一下子才見了這些傳奇之人,實在三生有幸。」
她的話說的極為動聽長情,崔曄卻只答道:「無妨。」
韋洛在旁插嘴道:「那位袁少卿,果然如傳說中的英武非常。只是那位女官大人,雖然生得好看,但在袁少卿面前,到底顯得有些太孩子氣了。」
韋江咳嗽了聲,韋洛不明所以,卻也知道話說的不對,於是只低頭喝茶。
韋洵卻道:「其實二姐說的有些道理,袁少卿威武雄壯,桓翊衛也算一表人才,但是那位十八子麼……女子畢竟是女子,透著嬌弱不足之氣。」
可惜韋洵來的太晚了些,倘若再早些進長安,趕在朝廷並未頒布旨意之前給他見阿弦,只怕他就絕不會因知道了阿弦是女子,「先入為主」,心思失衡,才說出這種有失偏駁的話來。
崔曄正看向樓下,果然見三人陸陸續續走出門口,先是袁恕己,繼而桓彥范,最後才是阿弦,她的腳步有些遲疑——
崔曄忽然發現她彷彿是個要抬頭看的模樣,心念一動,早就轉回頭來,離開窗邊,復正襟危坐。
正好韋洵說了這句,崔曄定了定神,淡聲接口:「女官身上有嬌弱之氣麼?」
韋洵道:「表哥難道不覺著如此?自古以來,女子哪裡能做官……」
不等他說完,崔曄直視他雙眸,靜靜道:「不覺著。」
韋洵一怔,臉上微紅。
他本以為崔曄為人最是正經,大有循古之風,對於朝廷任用女官此情,只怕不會贊同,誰知道竟被果斷打臉。
但他敬畏崔曄為人,因此也不敢還嘴而已。
正小二送了吃食上來,韋洛看著那桌上的新鮮菜樣,口中早又情不自禁地發出驚嘆之聲。
韋江看看自己兩個不知分寸的弟弟妹妹,心中暗惱。
且說袁恕己跟桓彥范,阿弦三人離開飛雪樓,阿弦若有所思,回頭上看。
卻見窗戶口空空蕩蕩,並看不見人。
袁恕己道:「怎麼了?」跟著往上看了一眼。
阿弦搖頭,桓彥范在旁說道:「你們看天官的表妹怎麼樣?」
袁恕己這把年紀,已算是有些經驗,先前見韋江這般形貌氣質,心裡早有話說,只是不好聽而已。袁恕己笑道:「當然是豔若玫瑰,人間尤物。」
桓彥范笑道:「怎麼少卿好像不以為意?」
袁恕己笑道:「難道你果真看上了人家?我瞧著跟你好似年歲相當……如果當真有意可要及早下手,不然的話,憑著人家的相貌出身,只怕不多久,那求親的人就要踏破崔家大門了。」
桓彥范道:「這個只怕輪不到我。」
袁恕己驀地想起方才在樓上,桓彥范所說那句話,便道:「對了,先前你是何意?為什麼說是給崔曄看的?」
桓彥范哈哈一笑,道:「少卿難道沒看出來,那位阿江姑娘好似對天官甚是心儀。何況照我看……」
崔氏投靠崔府,只怕並不僅僅是借助崔家的勢力、站穩腳跟以便嫁女。
畢竟,現成地有個崔曄才新喪了夫人,他們又現成地兩位美貌如花的女孩兒,倘若有一人入了崔府,從此在崔府裡地位自然穩固,虛親戚便成了鐵板釘釘的牢固親戚,亦成了韋家京中立足的一大助力。
如果因此而結親,豈不是一箭雙鵰?
桓彥范說罷,袁恕己回想方才韋江神情舉止,恍然醒悟:「還別說,你的話果然有幾分道理,只怕韋家的人果然是存著這個心思,就是不知道崔曄知不知道。」
阿弦自然也聽見了,有些不大肯相信:「難道不許韋姑娘當真看上了阿叔?未必會如此複雜。」
桓彥范笑道:「你怎麼不懂,就算當真看上了,也不妨礙他們的行事,而且正是錦上添花,順水推舟,不是麼?」
袁恕己表示贊同。
桓彥范走到中途,便跟兩人告別。
袁恕己陪著阿弦自回平康坊,他不放心,路上又問起去南邊的事,因說道:「我雖並不關心此事,但或多或少也聽聞戶部已折了幾個人在裡頭,許圉師叫你去,莫不是窮急生瘋,送你去添人頭的?你可千萬不要一時衝動答應了!」
阿弦道:「我知道啦,會好生想想的。」
袁恕己喝道:「想個什麼,明日去戶部直接拒絕了他就是,這種牽連甚廣情形複雜的案子,就算叫個男子去還不頂用呢,居然異想天開的要拿你去填……」
一路上耳提面命,終於送阿弦回到家中,袁恕己略坐片刻,吃了一盞茶,便起身去了。
虞娘子問道:「已經吃了飯了?先前說中午前就能回來,不見人影,我還慌張起來呢。」
阿弦道:「路上遇見少卿,跟一個相識的大人,便去了酒樓。」
虞娘子問道:「吃酒了麼?」
阿弦搖了搖頭,撫摸著玄影道:「我還看見了阿叔。」
「崔天官?他也是跟你們一塊兒吃酒的?」
阿弦道:「不是,阿叔在陪他們家的親戚,據說是從蜀地來的表妹表弟們。」
虞娘子詫異:「崔家的親戚?有幾個女孩子?」
阿弦思忖道:「桓大人說,是不出名的遠房親戚,是兩個女孩兒。」
「長得怎麼樣?多大了?」
「都是美人胚子,尤其是其中叫阿江的姐姐,十七八歲,在長安城裡只怕也是數一數二的。另一位大概是十五六歲。還有一位少年,年紀不大。」阿弦回答完後,才醒悟虞娘子問的竟甚是詳細,「你……」
虞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阿江姑娘,只怕是崔府給天官看好了的。」
阿弦大為吃驚:「這是什麼意思?」
虞娘子笑道:「你也說了,這不過是不出名的遠房親戚,崔家那樣高門,怎容得下不知底細的人進內?且又如果是不相干的人等,又怎會勞駕崔天官親自相陪?你瞧他哪裡是個陪客的人?」
阿弦先前也正有些詫異:她極少看到崔曄如此「悠閒」地在街頭閒逛,尤其是陪人如此。
先是聽了桓彥范的提醒,如今又得了虞娘子的點撥,這才終於肯信了崔府是有意給崔曄再尋一房妻室,而阿江姑娘只怕正是合適人選。
雖還剩下小半天,阿弦也不願再出門,正在堂下跟虞娘子閒話,外間卻傳來叩門聲。
虞娘子起身前往,不多時便連聲招呼阿弦。
阿弦聞聲跑了出來,一看來人,不由也有些詫異,原來來者竟是在宮內碰面過的張公公。
身上披著黑色的斗篷,右手還拎著一個食盒。張公公笑道:「主事在家就太好了,我還怕撲了空呢。」
阿弦忙請他進門,伴張公公來到堂下,他把食盒放在桌上。道:「上次殿下吩咐讓我做些好東西給你,只是我拿不準主事愛吃什麼,幸而主事說明,今日特來送上這味,希望不至於太過難以下嚥。」
口中說著,張公公將食盒打開,便露出裡頭一枚圓月般的脆薄玉碟,上頭整整齊齊擺放著十二枚的雪糰子,一枚枚飽滿圓潤,如同滾雪,同玉盤的顏色襯和,雖未曾入口,卻已經大飽眼福。
張公公將玉碟取出,又雙手獻上一雙象牙箸,笑盈盈道:「主事且嘗嘗看。」
阿弦心中一陣緊張:「多謝。」
她接過那有些沉的象牙筷子,忽然卻又放下,道:「得罪了。」左手一斂右手的袖子,竟是舉手入內,取了一枚。
張公公詫異,阿弦拈著那枚雪糰子,端詳片刻,方放入口中,果然入口即化,香軟嫩滑,無法形容。
但最重要的,是喚醒阿弦記憶的那熟悉的味道。
口舌雖是極大的享受,因想起跟朱伯伯的往事,眉頭卻蹙了起來。
張公公問道:「怎麼,難吃到如此地步?」
阿弦忙道:「並不是。」
將雪糰子嚥下,阿弦道:「只是公公的手藝一流,讓我想起許多舊事而已。」
「不知是什麼舊事?」張公公問。
阿弦道:「是我的一位伯伯相關。」
「這位伯伯麼?」
有些語塞:「他已經、已經仙逝。」
張公公啞然,頃刻才道:「實在……可惜的很。」
阿弦重打精神,問道:「張公公,據我所知,長安城裡的大多數人都不知何為雪糰子,為何公公一聽我說,便知道是此物呢?」
張公公笑道:「我當然是知道的。這原本是我的一位師父傳授給我的法子。」
阿弦道:「公公的師父是誰?」
張公公的眼中露出一抹奇異之色,望著阿弦慢慢道:「他原本是個傳奇之人,只可惜也早去世了。」
——阿弦心中那名字早呼之慾出,自從崔曄第一次送了此物給她的時候,她就已經猜到能做出此物的人,一定跟朱伯有什麼關係。
張公公眼睛有些微紅,過了片刻他沉緩問道:「不知主事的那位伯伯,健在之時,可一向安然喜樂麼?」
阿弦道:「我們雖久於貧困,但日子卻安樂非常。」
點了點頭,張公公深看她的雙眼:「那,這位伯伯去世之後,主事才起意來長安的?」
阿弦道:「可以這麼說。」
張公公一笑,道:「長安城太大了,說的好聽點是臥虎藏龍,說的難聽些,卻是龍蛇混雜,平民百姓還且罷了,最凶險的營生無過於當官了,豈不見長孫無忌,李義府等在前?」
阿弦聽出他話中有話,便只看著他。
張公公嘆道:「尤其主事竟是女子,我若是家中長輩,實在是放心不下。」
阿弦才笑道:「您放心,我會留意行事。」
張公公嘆息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也明白這個道理,這會兒勸你回去如何的,只怕也無用,既來之,則安之吧……」
阿弦聽他唸唸說來,口吻語氣,跟朱伯都略有類似,若有所動。
張公公又道:「不過,你也該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如今你成了天下第一位的女官,又是娘娘寄予厚望的,一定不能出錯,非但不能出錯,最好能夠立功。」
阿弦笑道:「先前我跟天后說過,我會盡力,但未必就能建功。」
張公公面露猶豫之色,低聲道:「其實如今正有一個大好的機會,只是太過凶險,恐怕不妥。」
阿弦忙問道:「您指的是什麼?」
張公公抬手指了指南邊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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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因次日要早起,阿弦便早早睡下,誰知竟毫無睡意,翻來覆去,不停想著白日的這許多事,腦中走馬燈般毫無停歇。
陳家被暴虐殺害的妻子,陳基那帶驚而恐懼的眼神,以及崔曄跟那個叫做阿江的姑娘。
陳家的案子崔升已經正式接手,只怕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她的職責已盡,不必再理。
腦中轉來繞去,漸漸地落在了崔曄跟阿江身上。
阿江芍藥般的容顏浮現眼前,的確妖麗的很,看著也像是個精明能幹之人。
阿弦心想:「如果當真是阿叔將來的妻子,好似也十分襯和。」
模模糊糊中,耳畔似乎聽見吹吹打打的聲響,是誰家辦喜事,也許是陳令史家,又或者是陳基家裡。
阿弦身不由己往前而行,進了門,果然見有一對新人雙雙立在前方不遠。
破開人群,阿弦看著那道背影,朦朧覺著是陳基不差,便叫道:「陳司階,我來給您道喜了,放心,我並不是來攪鬧的,是真心賀喜。」
那新郎官聞聽,緩緩地轉過身來。
阿弦望見那張意想不到的臉,駭然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