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夜
端木從白藥師那兒取了藥,沈默地回去找楚岫。他又長高了一些,五官線條利落,俊朗硬氣,只是眉宇間濃重的煞氣讓他顯得很不好接近。
「哎,你聽說了嗎?我們那小師兄,據說是徹底廢了。」
「是嗎?哎喲,那人不是總一副天塌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嗎?真想看看他現在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就是就是……」
格拉一聲,眼前的樹影忽然動了起來,由慢變快。幾人錯愕地回頭,就見身後那顆合抱粗的樹忽然迎面倒了下來。忙不迭地跳開,就見到一雙黑沈沈的眼睛,裡頭醖釀著風暴:「再敢背後亂嚼舌頭,有如此樹。」
演武廳。
楚岫的劍快到幾乎看不清,連挑了十幾名少年,在眾人不可思議的眼神中施施然收劍,素來溫和的眼中一片傲然:「還有沒有不服的?儘管上,包管奉陪到底!」
端木抱著蟬翼刀站在一旁,像一頭沈默的大狗。目光落在那個重新神采飛揚的少年臉上時,嘴角勾起了一點難得的笑意,讓他整張臉都柔和了一點。
「端木,你看到他們的表情了吧?一個個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哈哈哈,真爽!」楚岫一反往常溫溫吞吞的常態,叉腰昂頭,「終於出了一口惡氣!」
端木眼神柔和:「今晚還對練嗎?」
「練!」楚岫鬱悶了好一陣子終於揚眉吐氣,心情大好,又拍拍自家小弟的肩,「就是這段時間辛苦你啦……」
「誰叫你是我老大呢。」端木鳴鴻聳聳肩,「應該的。」
「你身上的傷好全了沒?說起來你也真夠大膽的,一聲不吭地就敢去取凌雲劍譜……」
「好了。」
凌雲劍譜,以卓絕的輕功為底,劍式凌厲,以快打快,練到極致完全不比那些大名鼎鼎的功法遜色,且無需深厚的內里為底。原屬白雲山莊所有,後遭劫,不知所蹤。自此以後,白雲山莊教弟子時均以口傳心授,不落文字。
* * * *
連著幾天了,端木鳴鴻都往千峰閣跑。天剛亮就過來,天黑了還不肯回去,大有鳩佔鵲巢的架勢。
楚岫再無避開的理由,每天早上起床時都神色鬱鬱,給自己做半天心理建設才能打開房門。
其實比起無天,端木這個教主實在算得上很省心。一點兒不鬧騰,有事就認認真真做事,沒事不過拉著楚岫聊兩句天,只不過他不擅長閒聊,常常絞盡腦汁想幾句話便詞窮,偏偏還不甘心,只默默地看著楚岫。楚岫被盯得壓力山大,只好更加絞盡腦汁地找話題,那叫一個痛苦。
更痛苦的是千峰閣的手下。雖說楚岫下了死命令,對著萬刃閣的人都要笑靨如花,但看著老對頭們一個個在自家大搖大擺地出入,整天面對面,還是有些消化不良。
吟風努力地對冷冰冰的白霜擠出一個扭曲的微笑,換來對方一個莫名其妙加戒備的眼神,終於忍不住在對方離開後跳腳:「我受不了了——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崑山也有些胃疼:「那能怎麼著?把人趕出去?」
「我就不信真沒法子了!」吟風一陣風似地跑回房,埋頭翻一大堆情報。
「你要做什麼?有些事不能當……的面給公子。」崑山警告。
「頭兒,我曉得!」吟風從裡頭挑出厚厚一疊雞毛蒜皮,「我拿這些過去,一直一直跟公子彙報,嗡嗡嗡嗡地煩死他,就不信那端木鳴鴻還能做得了正事!」
「……」崑山仰著臉想了想,把吟風手上的一大疊紙扒拉出一些,又往裡頭加了幾份別的,「加點真正有料的,真真假假才不那麼明顯……去吧!記得別一次性鬧太過,分幾次跑進去!」
吟風一臉決然地點點頭,在眾人燃起希望的眼神中,一陣風地跑往書房。
吟風一上午進了三次書房。
第一次,端木鳴鴻心情不錯,自然而然地換了個姿勢。白霜已經非常適應他的新習慣了,面色不變地停下了彙報。
第二次,端木鳴鴻依舊心情不錯,只是看到後來,忽然想今天事怎麼這麼多,楚岫不會累壞了吧?於是臉有些陰了下來。
第三次,端木鳴鴻竪著耳朵聽了聽吟風的彙報,剛好聽到一耳朵的瑣事,一件連著一件,無休無止,終於忍無可忍:「這點屁事都要拿來麻煩你們公子,你們到底是幹什麼吃的?!」
吟風自覺奸計得逞,內心狂喜,面上誠惶誠恐:「千峰閣乾的便是探子的事兒,消息原比別處龐雜些,公子為了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這些事都是親自過問的。」
端木轉頭跟楚岫打商量:「也總得讓他們鍛鍊鍛鍊吧?我看這麼著,反正現在也沒有天大的事,哪怕有些疏漏,一時半會兒的也礙不了什麼事,你不如放手讓他們處理一陣?像現在這般忙法,有分.身術也不夠使呀。」
楚岫笑得眉眼彎彎:「無妨,我忙習慣了,突然閒下來才真叫不適應,反而無所事事。」
端木鳴鴻想想他也的確氣悶,忽想到一事:「你只管放手交給他們,幫著參謀參謀我這邊的事,再過兩日便是中秋了,我們一道去外頭走走……去風柳城逛一逛好不好?」
楚岫愣住了,去外頭……走走?
他七歲入教,一直到現在二十出頭,頭腦里是不大有「走一走」「逛一逛」的概念的。大抵這種明顯節奏慢悠悠的動作是與整個魔教不大相符的,十多年里,他習慣的都是睡覺時心裡都繃著一根弦,隨時準備抄起床頭的寶劍拼命。
哪怕也被無天派去過風柳城,也大多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夜穿朱戶,取一些無天忽然感興趣的東西罷了。來去匆匆,甚至沒來得及好好看過那個繁華的城市一眼。
畢竟,那裡的花紅柳綠,萬家燈火,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端木看他意動,當即拍板:「那便這麼說定了。」
楚岫心有感慨,斂了習慣性的笑,接下去的時間里都有些出神。直到端木擔心他悶得慌,隨口問他些教內的事,才打起精神來回復:「……二十八宿向來翻不出多大水花,這會兒也沒什麼動靜……五位壇主,竺明旭、曹沐、青衣、白藥師、童寬。現在童寬已死,他的心腹也都已除盡,其他人不過一盤散沙,你派一個信得過的人接手便是,並不困難。白藥師這個壇主有名無實,他也完全沒這個心,每日里搗騰他那些藥材就夠了。青衣心狠手辣,消息又靈通,是個硬茬子,不過恩怨分明,你幫過她,應當就會跟你一條心……曹沐的野心不比童寬小,腦子也比童寬活絡,開著賭坊來錢快,氣燄也越來越高,你得有個底……竺明旭,老狐狸,滑不留手的,笑里藏刀,只是沒有足夠的把握前,一般不會輕易出手,很惜命……」
又揀些零零碎碎的說了,什麼勢力能與魔教抗衡的青木堡近來好像得罪人了呀,九溪那個三不管地帶最近挺亂的呀……一不留神,一天便過去了。
楚岫在暖色的夕陽中側頭,看到端木異常專注的眼神。這一天,好像不那麼難熬。
夜裡,楚岫服了金水靈芝運功完畢,沒有立刻入睡。披著衣服走到窗前,抬頭看到深色的夜空中一輪皎皎的圓月,靜謐而安寧。月華如水,照在地上清澈而透亮。
端木鳴鴻說到做到,第二天便開始準備出門的事。千峰閣眾人憂心忡忡,完全不知那黑面煞星打的什麼鬼主意,生怕自己公子被欺負了去。吟風眼淚汪汪:「公子,是不是我的餿主意給你添麻煩了?」
「什麼話!」楚岫失笑,摸摸他的腦袋,「別胡思亂想,公子我是出去遊山玩水,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鍋。」
出發的只有端木和楚岫兩個人,其他的通通留在了潛清山。楚岫一開始有些不自在,但他原本對端木太熟悉,這些天又日日相處,不一會兒便被外出放風的喜悅蓋了過去。
沒有了棘手的任務在身,走慣了的山路似乎都有些不太一樣了。一草一木熟悉中帶點陌生,彷彿無端可愛了不少。楚岫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一會兒盯著長得奇形怪狀的樹,一會兒看看樹梢上跳過的小松鼠。
端木鳴鴻跟在後頭,看他對一隻抱著堅果的小花栗鼠戀戀不捨,忽然躍起身子,雙腳在樹幹上點了幾下,一把將沒反應過來的花栗鼠抓在了手裡,然後跳下樹:「給。」
「呃,用不著,它在林子里挺逍遙自在的。」楚岫連忙擺手。
「嗯,可以玩一玩,然後放了。」端木鳴鴻表情嚴肅。
小花栗鼠爪間的堅果吧嗒掉地,死命掙脫沒能掙脫開,憤怒地啊嗚一口咬上端木的虎口……沒咬動。
潛清山離風柳城有一段距離,兩人又走走停停,真正入城時,已是黃昏了。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數不盡的亭台樓閣,看不盡的琳琅美景,一時間如潮水般湧入了眼內。
兩人漫無目的,沿著熙熙攘攘的長街走了一陣,在繞城的水邊駐足一會,聽來去的畫舫中傳來的聲聲絲竹,在高高挑著紅燈的酒樓吃了個飯。
風柳城在中秋夜有燃燈助月色的習俗,雖然明日才是正日,這天晚上也有三三兩兩的孔明燈冉冉升起,越飛越高,最後化為天邊的一顆顆明亮星子。
端木笨拙地擠入一個特別熱鬧的小攤中,一身黑衣顯得格格不入,時不時地碰到身邊的人,遭到一片嫌棄。出來時端了兩碗藕粉圓子,獻寶地遞給楚岫一碗:「聽說特別好吃。」
楚岫忍俊不禁:「你聽誰說的?」
「小宛,就是無天身邊的大塊頭,他是風柳城本地人。」端木說。
四個比元宵大一點的藕粉圓子圓滾滾地躺在碗底,粉紅中帶點透明,帶著淡淡的桂花香味,很是誘人。楚岫在端木的注視下咬上一口,軟糯清潤,裡頭包著花生、松子、蜜棗、桂花和其他一些東西,並不很甜,余味悠長。
讓人有一種沈湎其中的衝動。
曾有一個少年用溫潤好聽的嗓音跟他描述:「我小時候一鬧騰,我娘便給我買一碗藕粉圓子,一聞到那個味兒,可就什麼都拋到腦後啦……」
很少有人知道,少衍,他也是風柳城的人。那個像哥哥一樣悉心照顧過他的人,被端木殺死,讓人盛了頭顱送回來給他。
有些傷痕,一旦造成了,終究便難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