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峰閣內
十歲的小楚岫從外頭回來,右肩血肉模糊,門一關,頓時沒了大仙兒似的淡定,齜牙咧嘴起來。端木繃著臉,一聲不吭地過來幫他包扎,他不習慣做這種事,笨手笨腳的。
「嘶——你輕點兒。」楚岫小聲吸著氣,左手在懷裡掏啊掏,摸出來兩塊壓得扁扁的糕點,「叫老大。」
「老大。」端木悶悶地叫,手下更輕了一些,卻不去接。
楚岫訕訕地把糕點放在桌上:「真不好玩兒。」
十四歲的端木第一次出魔教,和楚岫一起去偷水龍幫的寶貝,一顆小半個拳頭那麼大的黑珍珠。
第一次出任務有些緊張,離開水底機關陣時腿被卡住了。眼看楚岫的臉憋得越來越紅,自己也逐漸窒息,他狠狠心,反手打算砍了自己一條腿。
楚岫拼命阻止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試那危險的機關,最終在大部人馬趕來前脫了困。拖著一條腿腫得不像樣的他,奮力游出了水面。
岐川。
「老大,做什麼?」眼見任務完成,楚岫卻沒有要回去的樣子,端木有些緊張。
「噓——」楚岫小聲說,「劫大戶。」
楚岫從半夜蹲點到凌晨,打劫了青雲堡的小公子,扔給端木一柄薄如蟬翼卻削鐵如泥的寶刀:「蟬翼刀,好東西,你不是喜歡使刀麼?拿著玩兒吧。」
廣雲寨。
兩人偷到了無天要的暗器譜,奪路而逃。追他們的人用上了七星連珠弩,破空之聲一聲比一聲急。
楚岫前一陣受的傷還未痊癒,撥了一陣密集的箭雨有些力不從心。眼看三支長箭又到了身前,端木閃身護住他,挑開了兩支,剩下一支深入右肩。
廣雲寨善暗器,善毒,從此以後,端木的右手沒了往日靈便,苦練左手使刀,出任務時留下傷痕無數。
嚴冬,呵氣成冰。
查壇主梅蹊之事,被他座下一十八名高手追殺,楚岫甩開端木獨自引人離開,力戰之後落入江中。
端木帶來援兵後,撈了一天一夜才把人撈上來。楚岫用了龜息之法在水中沈沈浮浮,竟然還沒徹底斷氣,只是白藥師想了無數法子,依然無法徹底清除他體內的寒氣。
楚岫醒時看到端木沈默地盤踞在自己床前,像一頭困獸,抬頭時眼眶飛紅,眼裡全是血絲:「……老大。」
楚岫拍拍他的腦門:「不是沒死呢麼?」
* * * *
楚岫把資料奉上,又與新教主共游了無天的藏寶室,覺得今天聯絡感情的任務已經圓滿完成,可以功成身退了。
畢竟端木鳴鴻除了上台當天急火火地找了他,接下去兩天可是全心全意對付童寬的人,完全沒有召喚自己的意思。做人要識趣,存在感刷過頭了也是會有風險的。
哪知告退時端木沒批准:「再陪我待一會兒。」
說完看了看他,又改口:「這裡冷,還是我去你的千峰閣吧。」
楚岫驚得差點沒把手上那一堆雞零狗碎全灑地上:「不用了不用了,我也沒那麼嬌貴,在這裡就行了。你看,剛剛轉悠了這半日,我也沒出什麼狀況,現在畢竟才入秋呢。」
端木鳴鴻仔細打量他,相比前兩天,楚岫的氣色的確好轉了一些,臉上多了點血色,眉宇間也少了幾分倦意,精神一好,整個人便愈發顯得氣韻高華,風姿奪目。頓時有些移不開眼睛,又有些奇怪:「你今日精神倒不錯?」
楚岫已經控制著金水靈芝的量,哪知靈藥的效果實在好,這兩天難得睡了個好覺,自己也覺得太招人耳目了,早就找好了理由:「以往無天瑣事繁雜,絲毫不能得空。這兩日事情不多,偷閒多休息了一會兒,自然精神足。」
頓了頓,又補充:「再說,人逢喜事精神爽。」
喜的是得到了靈藥,沈痾得治。至於別人如何腦補,就不關他的事了。
果然,端木鳴鴻自動自發地理解為無天死了他很高興,深有同感地跟著點頭:「不錯,看來還是心情舒暢多休息才是正經。你就是太愛操心,事事都自己攬著,你那些手下可不是擺設。」
楚岫自是無不答應,應完了便眼巴巴等著跟端木去議事廳。
哪知端木步子不拐彎,直直地出了魔宮的大門,沿途拉住一個人吩咐:「讓白霜鬼面他們都來千峰閣找我。」
楚岫算盤落空,傻了眼。
千峰閣如臨大敵地接待了一尊大佛。
這尊大佛是新晉的,幾天前還是他們的死對頭,頓時所有人都覺得腦袋上懸了把刀子。
吟風看著端木鳴鴻那張面無表情的臉,覺得比面對無天的陰笑還要艱難。崑山也有些打不定主意,悄悄問楚岫:「公子,要如何招待?」
楚岫也頭大:「準備些茶點,點心要帶點咸口的,三合酥麻香餅椒鹽桃酥……不,也不用太刻意了,雜七雜八的全都上點兒。把書房收拾出來……然後就該乾嘛乾嘛吧。」
崑山得了令,一溜煙地下去了。
端木鳴鴻一點兒不見外,他也不去書房,大大方方地在千峰閣里隨處轉悠。各處亭台樓閣看了看,園子里走了走:「上次過來沒顧得上仔細看,這兒佈置得倒挺不錯。」
左右護法平日里老死不相往來,除了對無天動手的晚上,端木幾乎沒怎麼來過千峰閣。當然,千峰閣的人也沒怎麼去過萬刃閣。崑山倒是有意探一探左護法的老底,只是他手下戰鬥力太強,到底不敢輕捋虎須。
端木說這話時他們正走到當日楚岫被暗算的樓前,楚岫猛不丁想起了那個被他刻意遺忘的吻,頓時有些不自在:「你要是想來,千峰閣自是隨時歡迎的。」
端木毫不客氣:「好,你去魔宮不舒服,日後便由我來這兒吧。」
楚岫眼前一黑,再次覺得生無可戀。
新官上任到底事情不少,沒一會兒,白霜跑來逮人了。端木去了書房,卻也不願落下楚岫,硬拉著他一道。
楚岫實在不明白,端木跟心腹談事情,拉上自己湊什麼熱鬧。要知道現在他聽的每一個字,日後都可能變成端木找他算賬的理由,一時間恨不能捂上耳朵,以實際行動告訴每一個人:「我聽不到我聽不到,我不想聽我不想聽。」
艱難地保持了一會左耳進右耳出的狀態,忽然又有些後悔:若是聽全了,指不定裡頭有些蛛絲馬跡日後能用得著呢?
幸好崑山很能理解自家公子左右為難的心態,似模似樣地拿著一封密報模樣的東西在書房外頭晃啊晃,看著楚岫欲言又止。
端木鳴鴻過來停下來:「有事?」
書房內三個人六雙眼都落在了崑山身上,崑山腿肚子有點抽筋:「是,有些事需找公子處理一下。」
楚岫眼睛一亮,正要順勢逃離這是非之地,便聽到端木鳴鴻無理取鬧的聲音:「那就進來吧。有正事自可直接進來,不必顧忌我。」
楚岫:「……」
崑山:「……」
端木多年未與楚岫這般親近過,覺得他幹什麼都新鮮,於是面上聽著白霜說話,眼神偷偷地往楚岫那頭瞄。處理公務時的右護法依然面色和煦,只是多了幾分一絲不苟,顯得胸有成竹游刃有餘。實在是……非常動人。
白霜說著說著,眼見自家主子魂兒都飛了,乾脆不再白費力氣,停了下來。
果然,端木鳴鴻壓根沒在意。反而興致勃勃地換了個姿勢,轉向楚岫那邊,一手支稜著下巴,光明正大地瞧了起來。
一時間,書房內只剩下崑山乾巴巴的說話聲:「……前兩日,少林的無癲、無念兩個大和尚到了青木堡,不知具體何事,只是聽說上門時面色不虞,無癲出言頗不客氣……加上前一陣陸續來過的霹靂門韋陀門雁行門……前前後後已有三十多人登過門了,有的更是氣勢洶洶,直接上門叫罵的,據說……」
崑山的說話聲越來越不利索,楚岫臉上的笑也越來越僵,終於忍不住看向端木:「可是我們打攪到你了?」
端木鳴鴻正一心一意盯著楚岫的側臉猛瞧,聞言神色一肅,拿出了十分正經:「沒有!我只是聽聽你們平日都關注哪些消息。」
好吧,演變為上司查崗了。楚岫非常痛苦。
崑山也非常痛苦,他的所謂密報上壓根沒有一個字,說的內容都是臨時回憶起來的過時情報,生怕新任教主大人一個心血來潮,還想要看看千峰閣的密文都怎麼寫。
幸好端木鳴鴻平日里只愛打打殺殺,對文字性的東西興趣不大。
離開的時候,崑山身上出了幾身汗。
端木鳴鴻沒了繼續盯著楚岫看的理由,不情不願地轉了回去。白霜暗地裡翻了個白眼,老神在在地繼續前面的話題:「……無天留下的一群姬妾,大約還有二十八人,現都拘在一處,要如何處置?」
端木興致缺缺:「看著辦吧,也不必為難他們,只要沒什麼其他牽扯,問問他們自己的意願再安排。」
楚岫忽然插口:「端木,裡頭有些人是幾位壇主安插的,應當打聽了不少事,我待會兒全圈出來給你吧。」
眼見對方點點頭,他又試探著說:「但裡頭還有一些,完完全全的普通人,被迫來到了潛清山,每日里難受得緊,也著實思念家人,可否……放了出去?我一定小心再小心,有一點可疑的都不會挑出來,還可以讓白藥師給他們餵了藥,確定他們記不清這兒的事了再送出去。」
從某些方面來說,楚岫是個挺奇特的人。
大部分時候,他精明冷血,面上帶著笑,心裡卻掂量得比誰都清楚。必要時比誰都狠,也比誰都能忍。想到他的一些手段,連魔教那些習慣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的妖魔鬼怪都後背發涼,輕易不敢招惹。
但有些時候,他又會做些與以上原則相違背的事。比如說,當年明知道無天還看他不順眼,應該一切低調,卻依然撿回了無天最看重的小狼崽。比如說,在端木剛剛上位時,提出這麼個敏感的問題。
無天在時,從未讓一人活著脫離過魔教。
不過楚岫有著自己的考量,他覺得,端木鳴鴻沒有無天那麼大的疑心病,不會為這種事計較。只要在擬完名單後,自己完全不碰後續事宜,一切交給他的心腹。
就跟當初他判斷,無天花天酒地的日子已經持續了挺久,應當沒那麼心心念念想要弄死自己了,那麼稍稍礙一礙他的眼,大概不會丟了性命。而他能救起的,卻是一條命。
在許多人看來,他這種行為實屬多餘,有種一邊大口吃肉,一邊假惺惺念佛的感覺。身在魔教,手上沾的血哪裡能少了?有時候連楚岫自己也覺得怪沒意思的,難道這麼做了就能標榜自己良善了不成?簡直笑話。
不,只是覺得若不這麼做的話,就徹底放棄了自己一般。
他謹慎的判斷再一次起了效,端木鳴鴻果然不在意:「行!就這麼著。」
這一天,端木鳴鴻賴在千峰閣一整天,夜幕降臨的時候依然不肯走,眼巴巴地看著楚岫。
楚岫只好說:「你不餓嗎?」
「挺餓的。」端木說,眼神直勾勾。
楚岫非常想裝看不見,奈何臉皮沒有對方厚:「那……留下來用頓便飯?還是讓萬刃閣送過來?」
「我不挑,跟你們一道吃吧。」端木鳴鴻答得飛快。
終於把這尊大佛送走時,整個千峰閣都感覺身心俱疲。
楚岫一方面為端木的不按常理出牌非常心累,一方面有金水靈芝的奇效,倒在床上便睡得昏昏沈沈,再也顧不上失眠。
第二天醒來天已大亮,一輪紅彤彤的太陽掛在窗外。吟風哭喪著臉探出一個腦袋:「公子,端……教主他又來了。」
楚岫深吸一口氣,端木鳴鴻到底為什麼要這麼說話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