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靈芝
某日,教主無天無聊之下跑到外頭浪了一圈,掀起了幾陣血雨腥風,搶回了幾個嬌妻美妾,帶回了一堆惶惶不安的小娃娃。
無天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很快開始全心全意折騰新人,大手一揮,失了「寵」的第一批孩子便被打發到了魔宮最偏僻的角落。
九歲的小楚岫縮著腦袋斂著聲息,盡量不打眼地退下,然後張牙舞爪地搶到了一個小房間,從此有了一方自己的小天地。
小楚岫很開心。砰地把門一關,被子一卷,窩在裡頭偷偷地笑了很久。他被無天折騰怕了,喜怒哀樂便都不敢輕易展示在人前。頭一批孩子中,能活到現在的也大多如此。
也只有新來的不知險惡,才會肆無忌憚地暴露自己的弱點。楚岫想到新人中個頭最高的那人,比自己還高了半個頭,手長腳長的,眼神凶狠而不安,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破衣裳,就像一頭流浪久了的小野狼,隨時可以為了一塊肉撲上去拼命似的。
自己不過悄悄打量了他兩眼,他立刻就驚覺了,眼神唰地掃過來,倒嚇了楚岫一跳。
刺兒頭,不合群,太打眼。楚岫老氣橫秋地打了幾個標籤,然後下了定論:活不久。
接下來的事實似乎證明瞭他的判斷。
端木是被無天從西北戰事頻發的地方帶回來的,流浪久了,性子很獨,不討人喜歡。年紀又偏大——比楚岫還要大了三歲,習武起步晚,進度就慢。再加上入教第一日無天就給了他一個好名字,成了同批娃娃中的原罪,時不時地便要吃上些苦頭。
楚岫偶爾被傳去當陪練,每次都見到他鼻青臉腫的。有幾次路過新人住的地方,也能看到角落里五六個人圍著一個大個子群毆。小孩子天真的惡意,往往執著又可怕。
那會兒的楚岫不過將將能自保,魔宮又是個動輒得咎的地方,他跟端木本無交情,自是不會多管閒事的。嘆息一聲,輕飄飄地離開了。
不過,端木鳴鴻的強韌倒是超出他的預料。
不像以往那些被抱團欺負一陣就開始畏手畏腳的孩子,端木顯得異常凶悍。一開始動作笨拙,不如那些上躥下跳的小猴子,他就逮住一個往死裡揍。再後來,他進步越來越大,一個人能扛住兩三個。
有一次楚岫辦事回來,就看到端木鳴鴻腦袋上被人開了瓢,血糊了一臉,他卻不知疼痛似的,拎著一塊四方的石頭砸得一個小兔崽子哭爹喊娘。那股子不要命的氣勢吸引了楚岫,讓他想起了一些往事,忍不住上前一手按在了他肩上。
端木鳴鴻頭也不回,反手一石頭砸了過來。
楚岫飛快縮回手,端木的石頭便砸在了自己肩上。這一下絲毫沒留勁兒,疼得他哆嗦了一下,凶悍地跳轉過身就要找那罪魁禍首。
一眼便看到了他們跟個瓷人兒似的小師兄。
眉目精緻,臉色有些蒼白,皮膚在夕陽下顯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色澤來。主要是他身上那種溫潤而安靜的氣質,與自己見過的大部分人都不大一樣。端木傻傻地舉著一塊石頭,表情在凶狠和不知所措之間變幻不定,最後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
其他孩子眼見端木傻頭傻腦的,小師兄方才又是阻止他打人,頓時起了心思。試探地從後頭包抄過來,手中的石頭紛紛扔向了他後背。到底忌憚著楚岫在場,沒敢砸腦袋。
沒等端木反應過來,楚岫步子一滑,行雲流水般地繞到了他的背後,袖子一甩,數塊碩大的石頭便似棉花一般地輕飄飄地裹在了衣袖中。
楚岫冷下了臉,睃了一眼那些有些惴惴不安的孩子,使了個暗勁一抖。再甩出時,所有的石頭都碎成了渣渣。一群使壞的孩子蒼白了臉,端木鳴鴻的眼底亮起了一點光。
楚岫的寶貝小屋迎來了第一個客人。不過楚岫是個小心眼兒外加潔癖症,讓端木鳴鴻坐在門檻上,自己往裡頭去取毛巾和傷藥。
端木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像一隻小狼狗般蹲在門檻上,一會兒看看西沈的落日,一會兒看看屋裡的楚岫。小師兄正趴在床上翻東西,衣服勾勒出一個圓圓的小屁股。
楚岫細心地幫他裹了腦袋,又把藥油遞給他:「肩膀上自己拿回去揉揉吧。」
端木鳴鴻不習慣被人照顧,很不自在地坐著,脊背繃得筆直。聞言抬頭瞧楚岫,喉嚨里咕噥了兩下,忽然一把奪過了藥油便跑了。
「……」楚岫無語又好笑,搖搖頭,「個小沒良心的。」
楚岫到底是一群娃娃的「前輩」,那日小露一手又震到了入門不久的小屁孩們,加上端木鳴鴻越來越不好欺負,於是孩子間的欺凌便告了一個段落。端木依舊獨來獨往,打架依舊不要命,只是多了個時不時去楚岫屋外轉悠的習慣。
也不驚動楚岫,只遠遠地來回走動,有點煩躁,有點無措。他生平頭一次欠了個人情,實在不知如何是好,簡直比讓他打十場架還要頭疼。
* * * *
魔宮。
楚岫自覺與端木鳴鴻已無話可說,偏偏對方不識趣,絕口不提讓他出去的事。作為下屬總不能直接讓主子告退,只得打起精神應付他那永無止境般的問題。
「舊傷如何了?白藥師都沒法治麼?」端木硬邦邦地拋出一個問題。
「一直那樣,反反復復的,習慣了。白藥師也盡力了,只是陳年老傷最難調養。」楚岫笑得那叫一個雲淡風輕。
「千峰閣的屬下還省心嗎?我看你身邊吟風那小娃娃挺鬧騰的。」端木口氣更加硬邦邦。
「都不錯,平日里活潑了些,但大事上都拎得清。吟風還小,過兩年就沈穩了。」楚岫回答得很小心。
「……」「……」
要不是實在不符合端木往日直來直去的性子,楚岫都要懷疑他是一上位就迫不及待地摸底了。
赤炎真氣一直沿著他的後心往體內傳,楚岫感到暖洋洋的同時,又覺得有些不太對。背上濕濕黏黏的,血腥味越來越濃。稍稍偏了偏腦袋,就看到矮榻上也都是血印子。
他實在不能理解,都弄成這樣了,端木為何還要死撐著不處理,為何還要那麼多廢話。
為了兩人身心的解脫,楚岫搶在談話告一段落時建議:「教……端木,你身上還有外傷吧?我們先出去找白藥師包裹一番?」
端木鳴鴻見他主動開口,還改了稱呼,有些高興,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往後一扔:「你幫我上藥吧。」
楚岫:「……」
新教主上任的第一天,把自己和老對頭關在了一間房內,拖著傷軀和他嘮了半天嗑,順便讓人給自己上了個藥。楚岫面無表情地處理那些猙獰的傷口時,覺得端木的心思愈發難測了。
最後真正解救了他的還是飢腸轆轆的肚子。楚岫本就一夜未合眼,又提心弔膽了半日,中午時分,身體提出了抗議,高唱起空城計。端木終於大手一揮:「趕緊回去休息吧。」
呼,謝天謝地。
魔宮的門再次打開時,楚岫感到神清氣爽,像重活了一世,也順利驚掉了其他人的下巴。
白藥師圓圓胖胖的身軀從人群中奮力擠出來,招手:「楚岫——楚岫——」
楚岫兩眼彎彎,心情頗好地迎向了老朋友。所到之處,眾人紛紛退散,彷彿他身上帶了什麼致命的瘟疫。
白藥師鄙視地掃過拼命想與右護法劃清界限的教眾,急急地跑過來扯著他左看右看:「沒事吧?我剛趕到就聽說你被左……教主帶進去了,嚇得夠嗆。」
這老頭兒,說話還是如此耿直。楚岫有些無奈又有些感動,拍拍他的手:「沒事,教主不過喚我敘了敘舊。」
圍觀群眾全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被鬼面帶來時,大家都想:新教主這是要拿右護法開刀立威了。
他被端木帶走時,大家都想:新教主這是要帶他去刑堂慢慢磋磨了。
結果他竟然活著出來了,毫髮無傷,並且說端木鳴鴻叫他只是敘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上三路下三路細細地掃射右護法,試圖從他身上用刑後勉強遮掩的痕跡,無果。
素日與右護法交好的白藥師方才飽受擠兌,這會兒終於出了一口惡氣,挑釁地回瞪了每一個人,驕傲地昂著和脖子幾乎連為一體的下巴,拉著楚岫離開了。
走出不多遠,老頭兒立即做賊似地左右看看,發現沒人盯著了,壓低了聲音問:「真沒事了?功夫還在嗎?」
「真沒事,他也沒廢了我。」楚岫哭笑不得。老頭兒當初因為醫術卓絕被無天看中拎了回來,見了滿山的凶神惡煞差點沒嚇死,楚岫灌了幾天的參湯才吊回來,從此把他當做救命恩人,倒是真的關心他。
「那就好,趁著還能用輕功,你趕緊跑吧。」白藥師松了口氣,忽然鬼鬼祟祟地塞過來一個小包裹,「拿著這個,以前跟你說過的金水靈芝,對付寒毒最管用,昨日機緣巧合得到了。每日嚼一點,一個月後就可以慢慢地把寒氣拔出五臟,再配合赤炎真氣,痊癒有望。」
楚岫愣了愣。沒想到前頭剛提這事,後頭便有瞭解決的法子。
這金水靈芝是天生地長的寶貝,幾十年都難得現世一次,他原來根本沒抱希望。何況無天一直覺得楚岫心眼多,要他身體再好全了,恐怕也離橫死不遠了——在魔教做事,向來辦不好是罪過,辦好了也是罪過。
「你不是一直都出不去的麼?難道這潛清山上還長了這寶貝?」多年的頑疾突然得了靈藥,楚岫有點難以置信。
白藥師想到什麼,忽然嘿嘿笑了起來,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顯得有些猥瑣:「要不說機緣巧合呢!前些日子去萬刃閣幫人治傷,剛到時隱約聽到什麼‘……主子說了,必須拿到手,不容有失’之類的話。我就想,端木那小子不是你的死對頭麼?怕他使壞水暗算你,就留了個神。哪知他們警覺得很,見到我立刻不說話了,其中一小子行了一禮就匆匆跑了,愣是啥情況都沒打聽到。」
「我原本都忘了這回事,結果昨兒個晚上不是大亂麼?童寬那個殺千刀的在我藥廬後頭都埋伏了人,端木引著無天的人過去,三方殺在了一塊,那叫一個山崩地裂日月無光,我的藥廬都被弄塌了半邊,可惜了我那些辛辛苦苦讓人尋來的藥材喲……」白藥師平日說話就有個毛病,提到他的藥廬和藥材就兩眼放光,能叨叨絮絮好久,這會兒更是肉疼,頓時忘了金水靈芝的事。
「咳咳。」楚岫咳了兩聲。
白藥師不好意思地一拍腦門:「……總之,我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正要去找你,半路上就看到那日的小子不知被誰亂刀砍死了。鬼使神差地上去翻了翻,嘿嘿,你猜怎麼著?翻出了這麼個寶貝來!」
「噗……」楚岫差點被口水嗆到,不可思議地問,「這是端木鳴鴻的東西?」
「準確地說,是他手下身上帶著的。那小子還帶了些其他稀罕東西,說不定壓根不認識這一團乾水藻一般的東西呢,老頭兒讓他變廢為寶了。」白藥師得意洋洋。
楚岫有些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麼巧合的事?
但端木又不可能知道金水靈芝的事。畢竟當初他生怕無天針對,叮囑過白藥師千萬別告訴第三人他可能還有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