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狽二人
楚岫在來路上已大致聽手下說了來龍去脈。
起因是晚上喝高了的吟風。吟風年紀小, 千峰閣諸人都拿他當小弟弟照顧,一來二去,難得在魔教也養成了個挺活潑的性子。有正事自然不會耽誤, 平日里卻是貪玩好動,還頗有點貪杯, 看到好酒便眼饞。
近來魔教變動大,前一陣大伙兒都繃著一根弦, 吟風也自覺地禁了所有的吃喝玩樂, 直到最近看端木鳴鴻和楚岫關係緩和才稍稍放心一些。今日他不當值,又恰逢萬刃閣送來了幾壇好酒,雖然鬼面那張棺材板似的臉說出「特地帶給眾位弟兄嘗嘗的」有點詭異的違和感,但一揭開壇口,清冽的香氣還是讓吟風完全無法抵抗。
咂摸著喝一口,再喝一口, 大半罈子下去, 就成一個醉貓了。在各個院子撒了一通歡不說, 連見著自家公子都笑得一臉花痴。
事兒媽崑山看他腳下擰著麻花,看人都對眼了, 擔心他第二天難受, 在其他人拎著他回屋後一個人去了藥廬, 準備尋白藥師開點解酒藥。結果還沒到地方,就見白藥師一面連滾帶爬地往外跑,一面拼命地往後灑藥粉。七八個人舉著明晃晃的兵刃,小心地躲著藥粉便要繞上來下殺手。
而公子派了在不遠處照應的兩個手下, 約摸是遭到偷襲,竟連警報都沒發出來便橫屍當場了。
崑山自是毫不遲疑,立刻上前助了陣。哪知他搶了人往千峰閣跑,斜地裡又竄出不少人,差點把他和白藥師包了餃子,最終憑著靈活的身法和白老頭兒手中的毒粉才險險地跑了回來。
對方竟也毫不收斂,大搖大擺地便追了出來。
楚岫向來是個護短的,聽到喬紅的人對白藥師下殺手已經冷了臉,聽完崑山帶著白藥師奔逃,短短一路卻險象環生,臉已經黑得能滴下墨水來了。
一到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甩了喬紅一記耳光,他也懶得去看對方跳腳,權當是一條瘋狗在吠,倒是第一時間轉向了白藥師:「老白,崑山,你們怎麼樣?」
「我,呼……我沒大事,倒是崑山老弟護著我,受了幾處比較重的傷,得趕緊包扎。我方才便想拉他離開,他非要等你來。」白藥師深吸一口氣,語速極快地交代完,這才感到一陣後怕,「幸好你老提醒我防著些小人,前兩日我閒來無事在藥廬佈置了些小機關,要不然,睡夢里稀裡糊塗腦袋搬了家都不知道!」
說畢,狠狠地瞪前頭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傢伙。
前一陣教里太亂,白藥師身邊不愛帶人,住的地方又偏,楚岫便建議他整點藥粉放身邊以備不測。白老頭兒本來還不以為然,覺得自己乾的是救人的行當,不得罪人,沒必要,還嫌楚岫多事,被催了多次才不情不願地弄了些,哪知不幾天就出了事。
崑山見楚岫趕到便有了底,腳下一軟,差點沒栽倒,趕緊調轉劍頭向下幫忙支著身體:「公子……」
「你先下去好好歇著,別操心這些了,我都有數。老白,還得麻煩你幫忙照顧一下。這次是我連累了你,不過你放心——」楚岫示意來兩個人把他們扶下去,面色沈沈,目光從喬紅一眾人身上掃過,「這些鬼鬼祟祟的小人,我一個也不會落下的。」
楚岫看到血淋淋的崑山和狼狽的白藥師,其實心裡也極自責加後怕。他本以為曹沐天天跟星宿套近乎,是想要趁端木教主之位未穩,多提些苛刻的要求分一些好處,再不濟直接發難奪位,也是針對千峰閣和萬刃閣多一些。
哪知姓曹的沒那個膽子,倒選擇了白藥師開刀。
若不是吟風醉酒,若不是崑山細心,恐怕這與世無爭的老頭兒便會在今夜悄無聲息地沒了。
楚岫表面上是個很容易親近的人,但接觸久一點便會發現,他骨子裡相當疏離,很有些油鹽不進的味道。可也相對地,一旦真正被他納入了羽翼之下,便也是往死裡護著。
結果他前頭還在尋思,進山的人越來越多,還是讓老白來千峰閣待一陣比較保險,後腳人就差點遭殃,十之八.九還是被自己牽連的,又折了兩個守衛,這讓楚岫幾乎炸了。
常帶笑的人一旦拉下臉,大部分人都是會有些不適應的。
連咋咋呼呼的喬紅都有些驚疑不定。今天晚上的變故實在太多,先是白藥師沒死成,後是本該在閉關的右護法竟然在千峰閣,對上那雙充滿寒意的眼睛,他頓時有些膽怯,眼神向某個方向飄了飄,又強行拉了回來。
這會兒已是騎虎難下之勢,唯有狠下心把右護法徹底拉下水才行,喬紅向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聲音更加尖銳了幾分:「……右護法大人!今日喬某人一名屬下腹中絞痛,去找白藥師開藥,回來後便神志恍惚,還一個勁兒想往我身邊湊。我瞧著不對勁,留了點神,便看到他伸過來的手指尖,有些黑色的痕跡若隱若現……」
四周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不少人面露忌憚之色。
「……等離得近了,那黑色忽然躥出,差點便卷住了我的手。而另外幾個被那黑線纏住的,現在也已經恍恍惚惚誰都不識了……」喬紅眉梢一吊,一臉憤慨地看向楚岫,「這情形,實在太像傳說中的中蠱了,在下知道白藥師擅長蠱毒,便想著去問問,是否手下不懂事,亂碰了什麼不該碰的,讓他老人家大人大量,看在喬某一點薄面上高抬貴手。結果……哼,白藥師大約是心虛了吧,一言不發地便動了手。後來更是有右護法的人相助,右護法本人更是一句話便將我等打為了‘鬼鬼祟祟的小人’……呵,真是好大的威風!不過,喬某向來是個不信邪的,哪怕千峰閣勢大,今日也要問問,右護法受教主信任,掌著教內大小事宜,便不打算給個交代麼?」
喬紅是採花大盜出身,平日里最愛做的便是那穿牆越戶的事兒,雖然用強的多,偶爾興致來了,也會隔牆撩一陣那些深閨中人,兩片嘴皮子格外利落,上下一碰,便成了右護法蠻不講理、勢大壓人,說不定還摻和了用蠱之事。
楚岫一言不發地聽他說完,薄薄的眼皮子一掀,嘴角勾出了一個似蔑視又似嘲諷的弧度:「……交代?」
看著有些聳動的人群,喬紅逸出了一點近乎惡意的笑,正要說話,忽然眼前一花,楚岫似乎出現了一點重影。他心頭一跳,當即不假思索地雙手在身前交叉,護著頭臉的同時飛身而退。
卻還是晚了一步,喬紅只感到右腕上微微一涼,本該嚴密無比的「十指防護」還沒形成,便被鬼魅般迅速的右護法乘隙而入,「啪」的一聲,這回換了另一邊臉,又是重重一個耳光。
喬紅以前只和右護法打過官腔,實在沒想到這麼個面團似的人動起手來這般利落,猝不及防之下差點咬了舌頭,饒是最後險險避開了,也感覺牙關鬆動,口中一陣血腥氣瀰漫開來。他目眥欲裂,吼道:「楚——岫……」
「岫」字尚未來得及拖長音,便見衣袂閃動,楚岫竟又如影隨形地出現在了他面前,手腕一抬,又是一個耳光甩了過來。這次喬紅有了準備,千鈞一髮之際躲過了,饒是這樣,也被掌風刮得臉皮生疼。
更重要的是,他都不記得多少年沒在眾目睽睽之下挨過耳光了!喬紅氣得發瘋,正要張嘴喝罵,卻發現四面八方都是滴溜溜旋轉的身影,心頭大駭,當即顧不得言語,狼狽地躲閃起來。但不管他如何移動位置,楚岫都冷著一張臉,已比他更快的速度轉了過來,廣袖飄飄,手掌在其間伺機而動。一個不留神,便又是一耳光。
楚岫心頭有氣,手下一點不留情,每一巴掌都附上了內力,不過幾次下來,喬紅一張臉便腫得跟豬頭一般,口鼻都出了血。
喬紅看他的眼神跟看瘋子似的,卻又忍不住露出些驚懼來。這與他們事先想象的全部一樣,在大部分人的印象中,右護法是不願與人正面起衝突的。有人還私底下嘲笑,說楚岫遇事竟然愛跟人講理,魔教最不相信的,便是道理了。
現在這個一言不合就啪啪甩耳光,並且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的人,真的是右護法?
朱雀令主從一開始挑撥時的得意洋洋眉飛色舞,到後來挨了耳光的羞憤交加,現在一時完全慌了神了,他自己陣腳一亂,更是處處破綻,只覺得劈頭蓋臉全是楚岫的掌影。
圍觀的人也被這發展驚呆了,白虎宿和玄武宿諸人目瞪口呆地交換了幾個眼神,同時心有戚戚地縮了縮腦袋。青衣底下幾個小姑娘看著喬紅被抽得像個陀螺,噗嗤直樂。朱雀一脈不好眼睜睜看著令主被打,有的要上來助陣,有的連連喝止,全被千峰閣的人攔住了。
喬紅娘氣歸娘氣,自己卻是對自己這張臉頗為得意的,平日有事無事還愛攬鏡自照一番,現在面臨破相的危機,簡直瀕臨崩潰,忍不住便衝著一開始瞟過的方向喊:「曹……」
話未出口,便有一陣長嘯聲驟然響起,這嘯聲離眾人極近,渾厚的內力瞬間湧來,大部分人只感到耳中「嗡」的一下,幾乎有種耳膜被震破的錯覺。喬紅聲音一滯,接下去的話便沒能喊出來。
緊接著,一道人影飛快地從斜刺里竄了出來,那速度太快,有人只感覺身邊一陣疾風吹過,下意識地出兵器去攔,已被對方一抓一擲,嗖地扔出老遠。
下一瞬,來人已到了喬紅與楚岫之間,猛然間雙掌齊齊推出:「得罪了,兩位暫且罷手,且聽曹某一言!」
這兩掌看似不偏不倚,是要將打在一起的兩人分開。事實上,喬紅壓根沒有還手之力,只有閃躲的份,楚岫卻是剛出了一掌,現在對方兩掌齊出,內力洶湧而來,若正與楚岫未盡全力的掌風撞上,便可能瞬間幾倍地將其逼回楚岫體內,生生吃個啞巴虧。
哪知楚岫腳下完全沒有任何凝滯,便似抹了油一般哧溜向後滑出一段,手上卻絲毫不停,掌力由短變長,借一小段距離為緩衝,竟是不躲不閃,砰地直接與來人雙掌撞在了一起。
轟——兩人同時向後撤了幾步。
曹沐眼中浮起不可思議之色:不可能!右護法向來以輕功見長,躲過這一擊也就罷了,結果人生生地接住了,從那一觸即退的掌力來看,竟絲毫不比自己弱多少!
楚岫輕飄飄地轉了半圈,將殘餘的力道化盡的同時,不動聲色地將曹沐的反應盡收眼底。他負手而立,露出了一絲完全不達眼底的笑:「如何,曹沐曹壇主,終於忍不住了?怕喬紅這蠢貨忍不住向你求助?」
曹沐乍一看是個長相非常周正、甚至有些憨厚的中年男子,只有一雙黑沈沈的眼中偶爾閃過一絲凶光。這會兒,他眼皮子耷拉下來,衝著楚岫拱拱手:「右護法說笑了,在下不過是看諸壇諸宿都在,這般鬧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才冒然出手阻止。私以為,護法與朱雀令主大約有些誤會,說開了便好,免得傷和氣嘛。」
喬紅得到喘息的機會,這會兒遠遠地避了開去,這會兒捂著一張慘不忍睹的臉,衝楚岫喊道:「楚岫,你欺人太甚!我非得找教……」
他想說「我非得找教主評評這個理去」,誰知楚岫鋒利的一眼掃過來,愣是不敢開口了。
曹沐皺眉:「右護法,這……」
楚岫挑了挑眉:「誤會?他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地以下犯上,對身為壇主的白藥師出手,還殺了我的兩個手下,重傷一個,這是誤會?本護法還不能出手教訓教訓他了?」
「這,曹某方才也聽了一耳朵,按喬令主的說法,似乎……是白藥師那頭先動的手,這,恐怕還是先鬧明白的好。」曹沐道。
喬紅膽子又大了些,探頭喊道:「就是白藥師先想用蠱蟲害死我的!」
「害死你?」楚岫輕蔑地笑了一下,「想弄死你,需要這麼麻煩的法子?」
喬紅一滯,張了張嘴,愣是無法反駁。
這會兒,方才被他使了眼色的人匆匆抬著幾具屍體,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令主,令令……令主,幾位中了蠱的弟兄……全都去啦!」
眾人一愣,紛紛跟著看了過去。
四具屍體在地上排成了一排,渾身漆黑,乍一看像中毒,但這黑色竟是不斷湧動的,彷彿皮肉下有東西不斷地想要突破這層薄薄的障礙。眾人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紛紛不自在地後退。
曹沐一副為難的模樣:「右護法,您看這……」
楚岫盯盯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眼角一彎:「曹壇主,別急,我的人……也快回來了。」
在魔教,從來不能跟人一味講理,卻也不能一味蠻乾。所以,對付出頭鳥喬紅,他完全不客氣,對方敢叫囂上門,他便能啪啪地甩臉回去。而現在,人非要跟他玩這些道道,他也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