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滲透
原本日漸好轉的病人症狀突然加重,且有了不可控制的趨勢,狂躁起來幾個壯年男子都按不住。返青的草木再次大批枯黃,上山的獵人又見到了雙眼泛紅的動物。
這些反常的情形,自然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雖說按土著的說法,這個世界對神明的崇拜已經減弱了許多,但在肖衍這個外來戶眼中,人們對天地依舊是相當敬畏的。
比如現在,種種亂象一出現,所有人的第一反應,依然是上天發怒了。
大小部族的巫者立刻忙亂了起來。除了不停給病人灌下前些日子智教他們的草藥,還各種祭出古早留下來的法器,向他們信奉的神明請求預示。剛剛祭祀過的山神自然也不落下,雖然祭台離聚落大都比較遠,還是有人不斷地被派出,馬不停蹄地上了山。
神諭渺渺,難以窺探,而匆匆上山的人,卻被破壞得一塌糊塗的祭壇和神明的標識嚇得夠嗆。
能做祭台的木頭可不是普通的木頭,除了粗細均勻,枝幹筆直沒有斜逸,更重要的是木質全都芬芳而堅硬。一個檯子搭成了,老遠都能聞到清香的味道。可現在,搭台的彩帶四分五裂,祭台歪七扭八甚至直接散架了不說,所有的木頭上竟然滲出濃黑的、散發著強烈腥臭味的液體來。
作為神明象徵的雕塑、大樹、石頭無一例外地籠罩在了黑氣中,配合著上頭尖銳的劃痕,清靈的氣場消散得一乾二淨,顯出一種森森的鬼氣來。泥捏的雕塑仿佛突然失去了光彩,巨大的遠看閃著光澤的石頭變得灰暗粗糙,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都鬱鬱蔥蔥的老樹,所有的葉子全都打了卷,透出一種死灰。
有人還路遇了一看就極其靈性的動物,仿佛正在忍受什麼難耐的痛處,見到人時露出驚懼的表情,奮力掙扎而起,踉踉蹌蹌地離開了。
大部分人遠遠一看到這異象就直接嚇趴了,魂飛魄散地跪在當場不停地磕起頭來。磕了幾下,又趕緊連滾帶爬地下山,想要儘快把這事報告給大巫。
路上遇著其他山頭下來的人,同樣跌跌撞撞仿佛被惡鬼追著一般,彼此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驚惶。彼此一合計,這不安就成百上千倍地擴大了。
要不了多久,各個部族的組長和大巫就親自上了山,上山腳步匆匆,下山腳步沉重。到了沿河的一片空地上時,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這山間都是些小聚落,有的自稱部族,有的自稱國,但其實更像一個大大小小的村子。平日往來雖不算十分密切,偶爾還會因為打獵一類的起點小摩擦,幹一架什麼的都是常事,可畢竟抬頭不見低頭見,彼此都是相識的,遇上了這麼大的事,便不約而同地想要接個頭,商量一番了。
族長和大巫們神情嚴肅,底下人站得遠一些,瑟縮著身子,一副天快要塌了的悽惶感。沒有人提前離開,也沒有人敢隨意開口。
哪怕傳說中的神跡已不知多少代沒有降臨了,可再混不吝的人,也不可能無事去破壞祭壇的。若是其他部族的人這麼搞破壞,那兩方一定會成為不死不休的敵人。再者,看這破壞的手法,遠近的部族中,還真沒人能輕易做到。
加上是突然同時出現……
大小部族的意見都相當一致,要麼是他們不知做錯了什麼惹怒了神靈,要麼是有他們近乎無法抵抗的強大敵人來臨了。
“咦,這分明是邪靈啊,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一個突兀的女聲忽然響起。
篤定無比的判斷,與此處截然不同的口音,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眾人轉頭看向聲音來處,就見到剛剛匆忙趕來的一個小部族,大家都熟悉的族長和族巫身側,一男一女悠然而來,與眾人的慌亂形成了鮮明對比。
男的高大而不苟言笑,而那說話的女子,則是一個無比明豔的女人。
姣好的面龐瑩白如玉,臉頰因為大熱天走動而微微泛紅,精緻到近乎淩厲的五官,高高挽起的髮髻,幾乎如同傳說中的天女一般。搶眼的煙紅色長袍如一團紅霧裹著她,襯得整個人愈發出挑,上頭繡著複雜的勾連花枝,大團大團的刺繡花朵隨著她的走動而在長袍下擺上時隱時現,不斷地綻開又隱去。
一眼之下,不論男女,許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後縮了縮。他們平日在田間地頭忙碌慣了,渾身都是灰撲撲的,根本從沒見過這般光彩四射的人,連大巫和族長都遠沒這種派頭,這會兒猛一見到,幾乎不敢與她對視。
巫履掃一眼眾人的反應,嘴角微微一挑,又很快抹平。這邊地處中西交界,在她眼中完全都是未開化之人,按尋常的性子,根本就是連一個眼神都欠奉的。奈何這次需要打探出誰在跟他們搗鬼,不得不耐著性子跟這些“蠻人”打交道,實在是讓她相當不爽。
好在這些人算有自知之明,並不怎麼敢直視她。
鐘山玉傳來的波動十分穩定,也幾乎沒有移動位置,巫履心裡倒不那麼著急了。現在只想先把那作對的除去,免得到時候橫生枝節。至於這些未化之民,幾乎就是螻蟻一般的存在,順手一道摁死了乾淨。
但這會兒,她的心思絲毫不露,只直勾勾地盯著一個老頭手上以草繩拴著的泥塑,略嫌淩厲的眼中露出難掩的訝異。
“遠巫,這位是?”被那一看就來頭不小的女子盯著,眾人的目光也跟著轉向自己,想要帶回神像好好查看一番的某大巫相當不自在,仿佛手上拎了個燙手山芋。
“奉勸你立即扔掉手中的邪物,否則,它會給你們帶來災難的。”這次,冷冰冰的巫陽開口了。嚴肅的表情,冷冷的調子,不容置疑的口吻,一下子唬住了許多人。
那大巫更加不自在起來,忍不住低頭去看那泥塑,結結巴巴道:“可,可這是我族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山神之像,向來能佑一方水土,怎麼……怎麼可能是邪靈?”
“對,這是我族聖物,不可能……啊!”聽到對方毫不客氣的話,有人忍不住開始反駁,可還沒說完,就驚叫了一聲。
只見那泥塑的裂痕中,隱約浮動的黑氣忽然如毒蛇一般竄出,飛快地沿著草繩向上蔓延,瞬間爬上了老大巫的手臂。片刻之間,半條胳膊立刻黑了,老大巫的臉漲成了紫色,另一隻手想要去取腰間的藥,竟然根本抬不起胳膊。膝蓋一軟,整個人就被抽空一般地往下癱。
“大巫!”這個部族的人都急了,趕緊都要爭著搶上前。
可有人比他們更快了一步。眾人只覺得一團煙紅色在眼前一晃,老大巫就被那個神秘的女子給托住了。她只伸了一隻手,指尖虛虛地扶著大巫的胳膊,分量不輕的一個人竟然直接就被她攙住了。
另一隻手一揚,一個小紙包出現在指尖:“張嘴。”
老大巫的行動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了,看出她意思的族長也顧不得巫履語氣中的那一點嫌棄了,連忙和一名族人搶上前,費力地掰開了老大巫的口。
細細的粉末彈入口中,老人的臉色眼見地恢復過來,手臂上的黑氣頓了頓,也沒有繼續向上蔓延了。
圍觀的眾人一陣聳動。如此立竿見影的效果,可是智老在時也沒有的。
老頭兒智總是笑眯眯地指揮他們上山采藥,叨咕什麼“一方水土自有一方氣脈,養出來的草藥才最對一方人的習性”,結合他老不靠譜的性子,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遛他們玩兒。
帶著兩人一道過來的遠巫則忙著向眾人解釋,語氣中難掩激動:“這兩位是西邊來的巫者,身懷絕技。當時我們部族幾個病人突然發狂,鬧騰著往外跑誰也按不住,有人靠近了就又咬又撕,就是路過的履大巫出手幫忙制住的。幾味藥下去,現在人都基本清醒過來了——我們就是忙這個才來得晚了些。履大巫和陽大巫說,他們本是去東邊辦事,結果發現這邊山間邪氣大盛,才忍不住趕過來看個究竟。”
這話一出,人人盡皆變色。
西邊是許多人心目中高不可攀的聖地。
不說眾神所集的聖山——昆侖就在西邊,光以人間來說,最厲害的大巫所集之國——巫咸國也在西邊。巫咸國人人都是巫師,這“巫”字的分量可與這邊的草雞大巫不一樣,在遠古,巫咸國的巫首是可以通過靈山直接通天的。
有傳說,巫咸國從天上得賜無數神藥,尋常人得到一粒,吞下就能飛升。
雖然以訛傳訛的流言並不好判斷真假,但無數人依然覺得,西邊的巫者,哪怕與巫咸國沒有一毛錢的關係,也是比尋常巫者要厲害百倍的。特別是他們出手的藥,那必然是靈驗無比的,絕對不用懷疑。
所有人再看向巫履巫陽的目光就更帶上了幾分崇敬,連原本覺得巫履高高在上的眼神有些刺眼的也完全沒有意見了。西邊的大巫嘛,高高在上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嗎?
只有平日裡無比頑皮,會嬉笑著去揪小老頭智的鬍子的孩子們,悄悄地縮到了大人的身後。他們也說不清為什麼,看到那只好看極了的、高高揚著餵老大巫藥的手,莫名地就感到一種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