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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第18章
☆、出海

  碼頭的燈火徹夜亮著,直至朝陽躍升,長夜裡螢蟲似的火光融入寬廣的明亮間,再也起不到作用,燈火方被熄滅。霍錦驍在兩艘船的船艙里來來回回地忙了整夜,豆燈暈暈,她整夜對著貨物名冊,雙目已經通紅。雖說不像其他水手那樣干重體力活,但清貨盤庫,登記造冊卻極耗精力。

  負責帶她的興才有一屁股的事要忙,也只能提點她兩句,就甩手丟給她幾本冊子要她來盯。她需要讓人將貨物搬到指定的艙里,再按要求一一堆好,核對清楚數量,登記進冊,事情不複雜,卻費力費神。

  裝貨的水密隔艙在船底,艙中無窗,空氣潮悶,船又隨浪上下起伏,呆久了就讓人頭暈眼花,胸胃翻滾難安。好容易及至天明,貨物搬得差不多,水手們得到短暫的休憩時間,她卻不能歇。

  她要再按冊上所記再核點一回,確認無誤後上將貨物名錄謄抄三份交給柳暮言。由柳暮言領著人複核一次,保證所有貨物沒有缺失,名錄無錯漏,這才算是真正完事。

  故而霍錦驍回玄鷹號的直庫房裡對著燈火謄抄了半日,才將自己那份名錄謄抄妥當,遞與興才一併交給柳暮言。

  「這字……是小景的?」柳暮言對照著謄抄過的名錄盤查貨物,翻到霍錦驍的名錄時訝然道。

  「是我的。」霍錦驍就跟在他身邊隨問隨答。

  「運筆洒脫,筆鋒遒勁,你這字練得有些年頭了吧?」

  都說字如其人,柳暮言不禁多看她幾眼,這字里透著俠氣劍意,和她平平無奇的模樣並不相符。

  「嗯,從小就練的。我家隔壁原先住過位落魄先生,教過我兩年字,我一直在練。」霍錦驍低眉道,目光恰落在自己謄抄的名錄上。

  這字是魏東辭教的,五分隨了他的風骨,另五分,卻是她的劍意。她從小沒定性,別說練字,就是讓她乖乖坐上一刻都不可能,不過東辭進學堂開蒙那年,她為了能跟著他,竟硬生生憋坐在他旁邊,聽先生雲里霧裡的授課。東辭見她如此心裏也稀罕,就開始挑些簡單的字教她,她也就隨他練起,一來二去,他便成了她的小老師,她連字都隨了他。

  「不錯。」柳暮言捋著鬍子誇了兩句,便將注意力收回到貨物之上。

  領著眾人重新核查過一遍貨物,確認無誤之後,柳暮言才鬆口氣。

  ————

  半日時間已過,水手們短暫休息過後都已起來,開始準備出海之事。日頭白花花照著,晃得人眼暈,霍錦驍抱著一份目錄去望月房找祁望,柳暮言要她送份目錄過去。

  「進來吧。」

  小滿通稟之後,祁望的聲音隔著倉門傳出。

  霍錦驍便推門而入,小滿在外頭「砰」一聲又把倉門關上,屋裡很靜。這是她第二次進望月倉,今天的光線比昨天更亮堂,祁望沒抽水煙,房間內並無雲霧繚繞的景象,一切都比昨日來得明晰。

  「老柳怎麼自己不過來?」

  她還沒看到祁望的人,就聽到他開口問。

  「柳直庫還有些要事需要處理,所以就不過來了。」霍錦驍目光在屋裡尋了半圈,才看到祁望。

  他正歪躺于羅漢榻,半身倚在榻上矮案旁的迎枕上,身上還是昨日穿的豆綠綢褂,腿從褂擺開叉處伸出曲立,可見竹葉青的綢褲與黑色軟底鞋,姿勢極為憊懶。

  梁家的貨裝妥后曲夢枝就帶著梁家的人離開了,祁望不用再陪著,只是也在碼頭上忙到前一刻才回望月倉。

  矮案上擺著幾碟吃食,水煮花生、五香蠶豆、桔紅糕、炸魚糕、潤菜餅並一小壇酒,他正剝著花生佐酒吃,案前的花生殼堆了老高。從霍錦驍這方向望去,能瞧見他微攏的眉心。

  「我看是他熬不住想休息了吧?」聽了她的話,他往嘴裏扔兩顆花生仁道。

  「柳直庫年事已高,一宿沒睡身體吃不消也是有的,這種跑腿兒的小事交給我們也一樣。」霍錦驍揚唇笑了,上前將厚厚的一撂冊子都擺到羅漢榻的矮案上。

  「你不累?眼睛都熬紅了。」祁望沒看冊子,只盯著她。

  霍錦驍揉揉眼,眼睛確實酸澀。

  「累。」她想打哈欠,不過被他盯著又沒好意思打,悄悄咽下。

  祁望還是看了出來,不由笑起,他指著自己對面的位置,示意道:「坐吧。」

  霍錦驍不明所以,他又道:「早飯吃沒?要是沒吃就坐這吃點。這一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都是份內事。」一聽到吃,她眼睛便亮了。

  別說早飯、點心,這一夜她忙得連水都沒功夫喝。

  看她正襟危坐到他對面,祁望不知怎地就想笑,因為看到曲夢枝而生的煩意消散些許,他將糕餅類的東西往她面前推去,只道:「吃吧,別拘著了。」

  「謝謝祁爺。」霍錦驍是真餓了,伸手捏起炸魚糕就往嘴裏送。

  祁望邊喝酒邊看她吃,倒比自己吃著更香,她吃的都是糕餅,有些噎人,他便又將手邊一隻瓷盅推了過去,親自把蓋打開:「這個你也替我喝了吧。」

  霍錦驍湊去一看,裡頭乳白的液體,一股腥味,她捏了鼻子搖頭:「不要,祁爺自己留著用。」

  「這是早上剛擠的鮮羊乳,最能長身體,你年紀小最適合喝。乖,替我喝了,免得他們煩我。」祁望哄小孩一樣看她。

  只是很不湊巧,霍錦驍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牛乳羊乳這類東西,聞著她都難受。

  「底下人孝敬您的,我可不能糟蹋。再說了,您一個人操心整個船隊的事兒,勞神勞力,我瞧您乏得很,臉色都不大好了,可得多補補。您別喝酒了,借酒消愁愁更愁。」霍錦驍又給他推了回去。

  「你還能看出我借酒消愁?」祁望摸摸自己的臉,自從刀口舔血的日子開始,就沒人這麼和他說過話了。

  「大良哥說過咱平南船隊的規矩,出海前與航行中不許飲酒,您是綱首,不會壞了規矩,如今這般必是事出有因。您有煩心事吧,不如和我說說,我替您排解排解?」霍錦驍手肘撐案,向前微傾了身。

  祁望驟然間笑出聲音,伸出大掌蓋到她腦袋上,邊笑邊道:「要替我排解心事,恐怕你得再長兩年!」

  霍錦驍正要分解,就看到他把酒罈子擱到自己面前。

  「來,陪祁爺喝一杯。」

  她還猶豫,祁望又道:「我允的,別人不敢說你。」

  「喝就喝。」霍錦驍捧起酒,其實她已經饞酒很久了。

  小抿了一口入唇,她驀地瞪大眸:「祁爺,這是清水!」

  「記住了,你祁爺我不喝酒。」祁望看到她的詫異,心情舒坦。

  「為什麼?酒是好東西啊,醉生夢死多痛快。」她奇道。

  「我就是不想醉生夢死。有些痛苦,需要清醒的記住。這樣的痛苦,你應該清楚。」祁望淡道。若非曲夢枝的出現勾起他的舊痛,他也不至以水代酒自欺欺人。

  他不喝酒,他只抽水煙,酒會讓人麻痹消沉遺忘,煙卻會讓人清醒……

  總有些事,想忘而不可忘,非是不能,只是不許。

  霍錦驍沉默,眼裡笑意被霜覆蓋,透出凜冽寒意,祁望卻笑了。

  他喜歡她這雙眼,縱然笑著,尤帶鋒刃,是打磨為武器的上佳材料,未經淬練便已鋒芒在內。

  「嗚——」

  嘹亮的號角響徹天際。

  霍錦驍往窗外望去,祁望卻一掃衣上落下的花生碎屑,站下羅漢榻,換上凝肅的神情。

  「準備啟航。」

  「要開船了?」霍錦驍驚喜地轉回頭,從榻上一溜煙下來。

  祁望已朝外走去,她便匆匆跟上:「祁爺,等等我。」

  ————

  幾艘船的號角同時響起,遙相應和,沉鳴聲一聲接著一聲,像拔開海浪探身出海的巨龍龍吟。長帆高掛,被風吹得「撲撲」直響,纜繩已被收起,船緩緩駛離碼頭。浪頭撞到船舷激起細白浪花,濺上甲板,霍錦驍坐到船舷邊,被濺起的浪花撲個正著。

  海水冰涼,陽光熾熱,船身隨著海浪浮浮沉沉,心也像沒有著落般時懸時落,霍錦驍被陽光曬得眯起眼,前方海面無垠,鷗鳥飛過,波瀾未驚。

  她終於出海了。

  祁望站在舵艙里正和舵手說話,一轉眼就瞧見黑瘦的霍錦驍坐在船邊興奮的模樣,貌不驚人的臉龐上雙眸亮得出奇。

  ————

  在甲板上逗留了許久,霍錦驍才回自己艙房。因為跟著柳暮言的關係,平日還有些文書事務要做,她和巫少彌都留在了玄鷹號上。

  水手住的艙房在貨艙上層,一個艙房就兩個鋪位,面對著面,中間只有條僅容轉身的小過道。鋪位也窄得可憐,上面只鋪了層席子,放著薄被,兩鋪間的船壁上有可折起的桌板,放下后就是簡單桌子,除此之外,沒有多餘的東西。

  霍錦驍回艙的第一件事,就是仰面倒在自己鋪位上。床雖然硬,但是她身體已經乏得無法挑剔這些。連日來為了躲避雷尚鵬她沒睡過一夜整覺,村子被屠的景象在腦中揮之不去,她腦中的弦時刻繃著,昨夜又熬了一宿,精力已然耗盡,如今跟船出海,暫時安全,她總算能好好睡個覺。

  巫少彌比她早一步進艙,正坐在鋪上蹙眉發獃,看以她便鬆口氣。

  「師父。」他喚她。

  霍錦驍已經困得兩眼迷離,閉著眼從包里摸出個油紙包遞給他,咕噥著開口:「阿彌,讓我睡會,別吵我。這是祁爺那裡的點心,你留著吃。」

  「謝謝師父。」巫少彌接點心,話音才落,就見她已睡著。

  他看了她一會,把自己的薄被展開,輕輕蓋到她身上,將艙門關實。

  艙房狹小,只剩下他與她兩人,別人不知她的底細,他心裏卻清楚,他師父是個女人。

  如此一想,這狹小的空間越發讓人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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