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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第19章
☆、敵意

  霍錦驍被海浪晃醒。今夜的風浪似乎有些大,船行得並不平緩。眼未徹底睜開,她耳朵已經靈敏地捕捉到周圍的各種聲音。海浪的翻騰聲、甲板上來回的腳步以及喧嘩聲,透過木頭傳來,而各種聲音里還夾著細微呼吸聲,近在咫尺,和著船身晃動的頻率,有些夢似的不真實。

  她張開眼,入目所及只是片漆黑。屋裡沒有點燈,光線很弱,只有扇兩個手掌大小的天窗敞開著,灑進來些月光與甲板上的燈火,她這一覺,睡到天黑。

  「阿彌?」她坐起,發現頭下枕著薄被,身上又蓋了一張,猜是他替自己蓋的。

  巫少彌正抱著膝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窗外的是豆腐塊大小的星空,星子璀璨,比在岸上時看到的要明亮。聽到霍錦驍喚自己,他馬上收回目光,從腰間摸出火摺子燃起。豆大的火光刺得人眼微酸,霍錦驍稍眯了眼,看著他將馬燈點起。

  船在海上總要顛簸,為免用火不慎引災,船上都用馬燈照明,不過每間艙房的馬燈煤油配給有限,並非隨便能點的,都要省著用。

  「師父,餓了嗎?」他從鋪上下來,拿豁口的陶杯倒了水給她,又將桌上放的碗筷捧到她鋪前。

  霍錦驍這才發現艙房裡多了些東西。

  一壺清水,一碟發冷的粗饃,一小碟青菜,一小碟醬五花。

  約是她睡著時分下來的飯食,粗糙簡陋。

  出海航行每船所攜帶的食物與水有限,故而分配到眾人手裡的吃食都有定量,其中尤以淡水為最。海水鹽度高不能喝,航行中的飲用水皆是預先儲在水艙里的清水,偶爾也會有海上接的雨水。食物吃完還能靠海中魚蝦維持,若是淡水用光便只能聽天由命。

  海上四面蒼茫,補給不易,食物與水自然要省著使用。船隻出航前都會依據航程事先儲物儲水,若有遠洋航行的,所儲的食物與水要更多些,沿途每至村落島嶼或國家都要停泊補給,否則有限的食物與水是無法支撐漫長的航程。

  玄鷹號這次並非遠航,只是回平南島,航程約為七日,所以食物與水的儲存還算寬鬆,吃食還能見到菜。縱是如此,玄鷹號的人從上到下還是不喜浪費,大抵都有過資源最為匱乏的經歷,所以船上的食物與水仍舊有著嚴格的配給制度。

  「剛才有人來過?」霍錦驍問他。

  「大良哥來過,東西是他送過來的,我看你睡得沉就沒叫醒你。」巫少彌將把筷子塞給她,忽又指著床尾道,「還有那些。」

  床尾放著疊好的衣裳與牙刷子之類的日常用品,她在碼頭時看到每個水手都穿著綉有「平南」字樣的衣裳,料來今日分下的衣裳也一樣。隨意看了兩眼,她就收回目光,盤腿坐在床上,發現擺在面前的吃食沒有動過,連自己從祁望那裡帶給他的點心也沒打開,便又問他:「你沒吃飯?」

  「沒,等你一起。」巫少彌已經席地而坐,仰著頭看她,又將油紙打開,把點心推給她,自己拿起粗饃。

  祁望那裡的吃食,雖未見多精緻稀罕,但還是要比尋常水手好出太多。

  「傻。」霍錦驍把他手中的粗饃搶下,塞了塊炸魚糕到他嘴裏,「快吃,吃完了咱們出去瞧瞧。」

  夜晚的海,她還沒見過呢。

  ————

  匆匆用過飯,巫少彌將碗筷收拾妥當送去廚房,霍錦驍瞧著他出去后把門關緊,從床尾取過衣裳。褐色的粗布裋褐,平整無褶,聞來有新布的味道。霍錦驍瞧瞧門,猶豫片刻後背著門坐好,很快將身上衣裳褪下。

  水手的艙房門為推拉,並不能落鎖上栓,艙房外頭時不時有腳步響動,也不知會不會有人突然闖入,她動作要快點。

  舊衣之下,是重重裹綁的素白棉布,由胸至腰。她用力搓搓胸、捏捏肩,長鬆口氣,這才將新衣裳穿好,下床開了艙門。

  艙門一拉開,她就瞧見垂手站在門口的巫少彌。

  「阿彌,你為何站在這裏?」她訝然道,頭一低,又看到他手上端的碗筷,「你沒去廚房?」

  「我……」巫少彌臉有些燙,「我想給你守著門。」

  霍錦驍立刻便明了。

  「謝謝。」伸摸摸他的頭,她溫柔笑起,「走吧,咱們一塊出去。」

  ————

  甲板上風很大,天地歸於沉寂,觸目所及皆是融作一體的黑,從天到地。這樣的黑,既壯闊,又詭譎。蒼穹無垠,星河璀璨,星辰瀚海難以企及,無論望多少年,都沒有盡頭。

  凡人匆匆百年壽命,半世鑽營,便如這暗夜行舟,起起伏伏,似螻蟻,又如夜星。

  霍錦驍才踏上甲板,便已被這片黑暗所迷。

  她一直不知道,原來夜裡的海,比白天的波瀾壯闊更叫人震撼。

  巫少彌不知何時已經去了廚房,她獨自看了會海便將目光收回。甲板上還有人在,夜雖已深,但水手們輪班當值,要時刻注意海面狀況,並不能都休息。

  霍錦驍注意到下右側的船舷上聚了幾個人,壓低了嗓門吆喝。她好奇地靠近,就見這些人中間放了只大瓷碗,碗中三枚骰子溜溜直轉,碗下押了不少散銀與銅板,竟是圍著盞馬燈賭錢尋樂。

  「小子,看什麼看?」

  發現她探頭靠近,最外邊圍的人立刻轉身站起擋在她面前,沖她橫道。蹲坐在地上的人都把錢往袖裡一塞,都抬頭不善地看她。

  這樣排斥的目光,霍錦驍從踏上船時起就已經感覺到了,他們似乎不喜歡她和巫少彌。

  「這位大哥,你們在玩骰子?」霍錦驍露出招牌笑容,十分感興趣地把頭往裡湊了湊。

  「關你屁事。」那人見她還看,毫不客氣地伸手推她。

  霍錦驍退後兩步,並未叫那人推到自己,心裏卻犯嘀咕。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她又與他們無怨無仇,縱使有些不喜,也不至如此。她進船隊才一天時間,往後時間還長,整個船隊數十人,她總不能都不與人打交道吧?

  「大哥,我們是否有誤會?」她問道。

  「誤會?」蹲在人群正中間作莊的男人站起,這人生得粗實,身上裋褐沒系,襟口全敞,露出胸口紮實肌肉,長臉寬鼻,虎目生威,緊盯霍錦驍。

  「威哥。」圍著的人都隨他站起,一邊喚著,一邊往兩邊乖乖讓開。

  「老子就是看你不順眼!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別以為自己認幾個字,就能在玄鷹號上站穩腳,老子告訴你,往後的日子可長著,你給我小心點。」威哥走到她面前,朝甲板上啐了口唾沫。

  霍錦驍蹙了眉,臉上的笑消失,冷眼看他。

  濃濃的威脅,已經不是普通誤會能說得通了。

  「還不滾,別妨礙老子!」威哥握拳揚手,作勢要揍。

  「威哥,祁爺他們出來了,快收起來。」有人忽從艙前跑出,邊跑邊低聲喊著。

  圍在一起的幾個人面露慌色,威哥喝道:「愣著幹嘛,把東西收了,散。」

  四周的人很快拾起地上的東西,往後頭跑去。

  「船上不能賭錢?」霍錦驍忽道。

  威哥正要轉身,聞言轉頭橫眉惡道:「少多嘴,多嘴的人死的快!」

  他說了一句,就見艙里有人出來,他凶神惡煞般瞪她一眼,轉頭跟著那些人從另一側走了。

  轉眼間,這裏便空無一人。

  霍錦驍轉到望月艙前的甲板,果見祁望帶著幾人站在桅杆前正吩咐事。

  「小景!」

  林良正好靠在艙前的梯旁聽候發令,一見霍錦驍就將她拉過來。

  「大良哥,這幹嘛呢?」她好奇問道。

  「沒什麼,夜裡風有些變化,祁爺帶人調整帆向。這裡是外海,我們準備發信號給戰船。」林良回答她。

  「戰船?還有船要過來?」霍錦驍滿臉詫異。

  「當然。東海海盜那麼多,咱們要是沒幾艘戰船,哪能護住貨,早被劫掠一空了。」林良看著她驚訝的眼神,不由又笑起,「你不會以為咱們平南島就這幾艘小商船吧?」

  「這還小?」她眨巴著眼睛道。

  「呵,沒見識!等你到了平南島就知道咱們的船了。這兩桅沙船算小的,大安海禁未全解,祁爺雖有海引,但按規定能靠港的船隻不能超過兩桅,所以沒派大船來。戰船也不能入港,都在這裏等著呢。你知道嗎?咱祁爺手裡可有艘五桅大船,那傢伙大的……」林良不無得意地說起,「下半年祁爺打算順風南下跑趟遠的,嘿,要是能跟著,嘿嘿。聽說那些蠻夷女人個個膚白如雪,頭髮是金色的,衣裳襟口開到這……」

  他說著用手在胸口比比位置,兩手又抓出球形:「又圓又大。要是去了就能一飽眼福,有能耐娶一個回來,那真是……嘖嘖……」

  說著說著,他露出垂涎三尺的笑來,彷彿已經左擁右抱了。

  霍錦驍「撲哧」笑出聲來。

  「大良!」前邊有人叫喚。

  「來了。」林良從白日夢裡醒來,應了聲就朝前跑去,跑了兩步回頭,「你在這看著。」

  霍錦驍不明所以,便好奇看他。林良很快跑到前邊,接過盞大馬燈,將燈咬在嘴裏,挑了最高的一根桅杆,攀著杆子猴似的竄了上去,又快又穩。不過片刻,他就攀到桿頂,從衣內摸出三枚鑽天猴,以火燃后,接連朝空三響。銀亮煙花在夜空炸開,他才將馬燈從嘴裏取下,放在手中以某種獨特頻率晃起。

  「大良是這裏最好的瞭望員與信號手。」霍錦驍正看得起勁,忽有人走到她身邊說道。

  「祁爺。」她喚了來人一聲。

  「這麼晚了還不睡?」祁望借微弱的光芒看她。

  「白天睡了覺,現下睡不著。」她答道,目光仍在桅杆上閃動的馬燈上。

  「興奮?第一次出海?」祁望問她。

  霍錦驍心裏微動,不著痕迹回他:「第一次跟這麼大的船出海,從前家裡只有小漁船,到不了這麼遠的地方。」

  「你們村打漁為生?」他繼續問道。

  「嗯,打漁,也種菜,自給自足。祁爺,我水性可好了,能潛到水裡四丈深。」霍錦驍仰起下巴得意道。

  「四丈?確實能耐。改天祁爺帶你到平南島附近最漂亮的海域看珊瑚。」祁望誇她。

  「你說話可算數?」霍錦驍眼睛亮了。

  「自然算數。」祁望目光沉沉地笑起,伸出尾指,「不信?要和我拉鉤嗎?」

  霍錦驍撇嘴:「我又不是小孩。」

  他笑了兩聲,正要收手,忽然間被她飛快地鉤了下小指。

  「說定了。」她笑吟吟道。

  祁望微微一愣,笑出聲來。

  遠處海面忽然亮起幾點火光,如漆黑海面升起的星星。霍錦驍數了數,一共三處。

  「祁爺,你的戰船?」她指著遠處的星火問道。

  「嗯。怕打戰嗎?」祁望問她。

  「不怕,但我討厭。」她回答。

  「那你要試著習慣接受,東海不太平,你討厭的事,經常發生,戰火、死人,稀鬆平常。」

  霍錦驍想起村子,心頭有些冷。

  「不,我永遠不習慣,也不會接受,就算戰爭與殺戮是註定會發生的事,我也不認為那是理所當然。」

  他沉默望她,忽然發現她眼裡的光芒,帶著年輕的信仰,像十年前的自己。

  ————

  在海上航行的日子格外蒼白,除了海還是海,吃的東西粗糙而單調,做的事重複再重複,初時的興奮勁過去,人便漸漸轉為平靜,這樣的生活,顯得枯燥乏味。

  船在海上行得平穩后,每天的事並不多,霍錦驍與巫少彌不熟船上的事,只能先從雜役做起。霍錦驍這兩天在幫柳暮言謄抄各種名冊,看著各庫庫存變化,每日記錄,包括食物與水。巫少彌被派去給廚房幫手,做些雜役。

  其他水手對他們的敵意仍舊很深,平時說不上幾句話,日子沒有想像中艱苦,但也苦悶。

  如此過了三天,第四日一早,霍錦驍就聽說了件事。

  昨晚華威聚眾賭/錢被抓個正著,今日早上通通被帶到了祁爺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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