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
望月房裡一陣沉寂,傍晚的夕陽餘暉橘紅艷麗,打在祁望臉上,連陰影都鍍上淺橘的光,像是凝固的剪影,長相被忽略,只有硬朗的線條與沉斂的眸。
他有雙狹長的眼,雙眼皮很深,眼睛不是特別大,然而對一個男人而言,這樣的眼眸恰到好處,可以溫柔,也可以犀利,看不到盡頭,沒有年輕的稜角,像壇陳酒,甘冽醇香,入口灼喉。
看年紀,他比她年長不少,但應該未過而立,這樣的眼神於他而言,過分老辣。
以至於,在他面前,霍錦驍覺得自己像少不知事的孩子。
他的耐性似乎不錯,見她不語不動,也不催她,繼續抽著水煙,吐出的煙霧繚繞在倉房裡,朦朧了視線。
「祁爺,你還想看我手臂上的傷?」霍錦驍收起在外頭時假裝出的恐懼,平靜問他。
目光相交,像場眼神的對決,誰都沒有退步。
霍錦驍開始往上擼袖子。她不知道他看出多少,不過直覺告訴她,他沒有看穿她的性別,她對自己的易容有自信。
祁望慢條斯理地抽著煙,眼眸半眯,唇角輕勾。
轉眼間霍錦驍已經將袖子費力卷上肩頭,露出黝黑手臂。
「脫衣服比較省事。」他淡淡一語,擱下水煙槍起身,端起秦權壺就著壺嘴飲茶。
「都一樣。」霍錦驍將手臂橫展于身前。
右臂黝黑的皮膚上竟滲出一圈血來。
「你是怎麼辦到的?」祁望走到她身邊,饒有興緻地低頭看。
霍錦驍左手手指往傷口處摳去,用力撕下一大塊皮膚狀的覆蓋物,底下的傷口被扯得血肉模糊,血水往外冒出。為防被人看出端倪,她用易容的東西蓋住傷口,只是也不能細看。
祁望伸指從她額上刮下汗珠:「很疼?」
她深呼吸,不用再強裝無事,垮下臉道:「很疼!疼死了。」
易容用的皮膠不透氣,不利於傷口愈合,她又抹得厚實,傷口本就又癢又痛,先前在路上被人撞到手,剛剛又被人用力掐住傷口,傷口自然迸裂,往外滲血,還好對方被祁望唬走,再多看兩眼她也騙不下去。
「你倒老實。跟我說說,你怎麼弄瞎雷老二的眼睛,又毀掉他的容?」祁望問道。
「我前幾日來全州城給我妹子置辦嫁妝,避過他們進村搶掠的大劫,回去時正逢這幫禽獸洗劫完村子在海邊飲酒作樂。我學過點拳腳功夫,趁他們酒醉時下的手,可惜沒能報到仇,反而被他的魯密銃打傷。」
「他也被你傷得夠嗆。」祁望聽到「魯密銃」三字,眼眸輕輕一眯。
「他殺光了村中上下一百來口人,我只要他一目半臉,便宜他了。」霍錦驍放下衣袖,想到村中慘況,恨意便跟著浮上心頭。
祁望把茶壺從嘴邊放下,眉色冷凝道:「他屠村了?」
「是。」她握緊拳,傷口的血沿手臂流下,順著拳頭滴落。
祁望看著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不知想到什麼,眼裡沒了變化。
「祁爺?」霍錦驍喚他。
祁望才又踱回錦榻坐下,漫不經心道:「知道嗎?我最討厭人家騙我,幸虧你老實,沒耍花招,否則剛才我就讓人把你扔到海里餵魚了。」
「祁爺,那我能跟著你嗎?」霍錦驍見他要抽水煙,忙湊上前去替他捧起煙槍。
「有點眼力勁兒。」祁望接過水煙,將腿也抬到榻上,看到她去拿炭條,便又道,「你要試試嗎?
霍錦驍看著他伸到自己眼前的水煙槍,搖頭笑了:「還是您抽吧。」
「三口四胸,水迷煙醉,真不嘗嘗?」祁望勸她。
「不了,我服侍您抽就好。」霍錦驍把煙槍推送回他唇邊,笑眼明亮,適才滿懷恨意的人好像憑空消失。
他就著她的手抽了三口煙,才道:「你得罪了雷老二,我留下你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說起來我應該把你捆了送給雷老二才是,這樣還能落下個大人情。」
「祁爺才剛當著眾人的面把雷老二的人趕跑,那叫一個威風凜凜,震懾四方,一轉頭又把我交出去,那不是自損顏面?叫人看了笑話,笑咱們玄鷹號怕事好欺負。」霍錦驍見他抽著煙打開茶壺蓋兒瞅了兩眼,忙將桌上放的銅壺取來,往壺裡添水。
「咱們?你倒會打蛇隨棍上,逼我做好人哪。」祁望也笑了,舒坦地靠到榻后大迎枕上,「說說,你有什麼能耐?我這不留無用之人。」
「我會……」霍錦驍剛要回答,又被打斷。
「拳腳功夫什麼的不用說了,我這的人都會,不稀罕。」
霍錦驍心裏仔細想了想,有什麼是能叫他另眼相看的,片刻后試探道:「我看過《天星辨位》、《海象學》,懂些觀星辨航的皮毛……」
祁望眼睛一亮。
她覺得有戲唱,這兩本書可是航海的大學問。
祁望開口,果然是驚喜的語氣:「原來你識字?可會算學?」
「……」霍錦驍愣了愣,道,「會。」
「那好辦了,我這裏還真缺會識字算數的人。」
讀書人吃不了苦,會算學的人留在陸地上做個賬房先生,怎麼都比跑船要來得輕鬆,所以船上很難招到能識字,還會算學的人,柳暮言一直嚷著缺人,祁望都快被他煩死了。
————
霍錦驍怎樣都想不到,最後竟然是因為自己認字懂數才被留下。
從玄鷹號上下來,她都想不通祁望的打算,其實對於留在平南船隊這件事,她沒抱什麼希望,不想祁望竟同意了。
心裏正犯嘀咕,碼頭忽然傳來陣喝彩喧嘩。霍錦驍抬頭看去,發現巫少彌雙肩各扛了五個麻袋站在人群中間,旁邊還有人往他肩頭丟麻袋。她剛才去見祁望,並沒帶著巫少彌,現下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幾步衝上前,她站到人群之後,看到旁邊圍著的眾人只是喝彩,並無惡意,她便把擔心一收,悄悄地看著。大概是先前的經歷太不愉快,巫少彌極缺安全感,遇事便膽怯,也怕陌生人靠近,她正愁要怎麼改改他的性子。
「好!」林良看到巫少彌肩頭已經扛到第六袋米,忍不住鼓起掌來。
六袋米近兩石,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力量。
巫少彌已漲紅了臉,倒不是被重物壓的,而是他沒被這麼多人圍著喝彩過。
「好好好!」柳暮言與徐鋒並肩站在人群中間,不住捋著山羊胡,笑得眼睛都看不見。
「可以了,放下吧,小兄弟果然力大無窮,以後就跟著老夫吧。」見還有人要往他肩上扔米袋,柳暮言擺手阻止道。
巫少彌這才一彎腰,將米袋都扔到地上,隨手抹抹汗,看到人群之後的霍錦驍,忙跑上前喚道:「師父。」
「發生何事?」霍錦驍問他。
「他們……他們笑我們沒力氣,笑你瘦弱,我就……」巫少彌回道。他們說他沒關係,說霍錦驍就不成了,他生氣。
霍錦驍聽明白了,大概是她離開的這段時間,柳直庫來挑人,別人笑話巫少彌和她太瘦弱,巫少彌氣不過就出手了。他雖然不擅言辭,卻有一身不知怎麼練出來的蠻力,連她發現時都驚訝,更遑論身邊這些人了。
「唉呀,徐老弟,我得謝謝你,難為你心裏還惦記著我老人家,竟然給我留了個這麼好的人才,多謝多謝。」柳暮言笑著向徐鋒開口。
徐鋒已經氣歪了臉,兩人搶人,他本是來看柳暮言笑話,想著趁機奚落他,不想竟挖出顆滄海遺珠,反倒隧了柳暮言的意。
「柳直庫且別高興,這兩人是一起的,你收下這小子,另外那個自然也要留。這小子雖然力大,也就一個人頂兩人用,算來算去,也沒佔著多少便宜。」徐鋒不甘心,便將話題引到霍錦驍身上。
總不至於兩個人都力大無窮吧。
「柳直庫,祁爺吩咐了,這位景兄弟識字,懂演算法,就派在你身邊聽差遣了。」
徐鋒話才落,小滿就出來轉達祁望的話。
「哈哈哈。」柳暮言捋著山羊胡大笑,「一文一武,老頭子滿意了。多謝祁爺關照。」
徐鋒瞧不得柳暮言的猖狂樣,氣得甩袖就走。
「老夫柳暮言,是平南船隊的直庫,負責船上貨物,日後你們兩個就跟著我。我這裏活計沒徐鋒那麼重,只有些規矩要守,不過今晚沒功夫說給你們聽,晚上要連夜卸貨換船,你們兩一會多吃點,才有力氣幹活。」柳暮言心情舒暢地走到霍巫二人面前,和顏悅色說話。
「是,但憑柳老差遣。」霍錦驍拉著巫少彌一起乖乖向他行了禮。
柳暮言聽她說話客氣,又用了敬語,心情更好,轉頭就找林良:「大良,跟王廚子說一聲,給這兩小兄弟加點菜,記在我賬上。」
「行!」林良也很開心,霍錦驍和巫少彌是他找回來的,這回露了一手,他臉上也有光,又討好了柳暮言,更是高興,不由高看霍巫兩人一頭。
————
橘紅夕陽沒入海面,月鉤升起,天星漸明。放飯的時間到了,碼頭地上坐滿水手。霍錦驍拉著巫少彌坐在岸邊,兩條腿都伸出岸外,捧著飯吃得開心。柳暮言交代之後,她和巫少彌的飯里比別人多了一倍的肉,還額外添了顆蛋。
菜炒得普通,談不上美味,不過人餓起來的時候沒那麼多講究。巫少彌埋頭猛吃,霍錦驍瞧他吃得香甜,把碗里的雞腿也夾給他。
「師父……」巫少彌塞了滿嘴米粒,看到她夾來的雞腿怔道。
「我不愛這些,你快幫我吃了。」霍錦驍嫌棄地看了雞腿兩眼,低頭吃飯。
她吃飯的模樣和別人不一樣,細嚼慢咽,一口一口,透著與旁人截然不同的斯文秀氣,巫少彌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地學起她來。
天色慢慢黑了,棚下的燈籠被人點起,船里也拎出許多馬燈來,將碼頭照得燈火通明。
霍錦驍才吃了半碗飯,就聽到遠處傳來陣馬蹄聲,她轉頭一看,前邊來了好幾輛馬車,車上裝滿箱籠,馬車上掛著梁家的徽號,今晚要搬上船的貨到了。
————
聽到傳話,祁望帶著小滿從玄鷹號上下來。
「祁爺,你為何要留下姓景那人?他得罪了雷老二,要是叫人發現,可是大麻煩。」小滿跟在他身後,一邊走一邊問他。
祁望看著碼頭上銀亮的燈光,眉心間藏了幾許心事,道:「我留他下來,是因為我懷疑他的身份。前段時間我接到消息,朝廷派了能人暗中潛入東海,想要查探東海匪患情況,調查三爺身份。」
「您是懷疑他是朝廷派來的人?」小滿吃了一驚。
「我今天與他對話,他提到魯密銃,這東西是軍器,尋常人不可能知道,更遑論一個偏僻漁村的村民。而且雷老二傷得蹊蹺,可不像是會點拳腳的普通村民能辦到的,這景驍說話避重就輕,話里七分真三分假,難分真偽,況且他會喬裝之術,哪裡像個普通人?」祁望踩上石道往梁家商隊迎去。
「那您更不能留他,這麼大的禍患 !」小滿臉色微變道。
「我留他自然有我的用意,再說了放在眼皮子下面,他的一舉一動也逃不過我的眼,豈不更好。你平時多替我盯著他些。」祁望淡淡笑起,擺手阻止小滿往下再說。
前面就是梁家商隊了。
商隊的正前方是輛華蓋馬車,車頂垂落金絲流蘇,鑲著琉璃的窗牖半敞著,裡邊縐紗幔帳輕垂,一道纖細的人影打在縐紗之上。
梁同康派來送貨監工的,竟是個女人。
祁望眉微微一蹙,馬車旁隨侍的僕婦已經取來小凳請車上的人下來。
素手扶來,烏鬢先露,一張瑩潤俏臉緩緩抬起。
祁望步伐徹底停滯,看著來人竟失了神。
————
霍錦驍就站在兩人正中間的岸邊,她眼力極好,將兩人表情盡收眼底。
馬車上下來的女人盤著婦人的墜月髻,露出飽滿額頭,雙眉斜飛,明眸如水,生得十分貌美。見祁望站在原地不動,她便淺淺笑開,朝他走去,身姿如擺柳,顰笑間都是瀲灧風情,叫這張巴掌大的小臉鮮活如三月春光。
祁望卻如雕像,豆綠綢褂被風吹得往後飄去,頭髮竟也亂了。
「祁爺。」來人到他身前輕輕福身。
祁望回神,目光複雜地看著她,道:「夫人。」
「不過是被圈養的外室,哪裡當得起夫人之稱,祁爺還是喚我名字吧。」她道,聲音像浪碎。
「曲夫人。」祁望只添了她的姓。
她不強求,笑著往外后引路:「這次的貨,老爺命我與祁爺對接。貨都到了,祁爺這邊請。」
祁望便與她並望往車隊行去,兩人之間隔了段距離,慢慢走遠。
聲音也被海浪淹沒,霍錦驍聽不到更多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