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
日頭有些西落,海風送來的咸腥氣隨著港口的靠近而越發濃烈。上次來全州城時,霍錦驍只遠遠看了眼港口,這次卻是親臨其境。浪頭撲至岸邊,翻起雪白浪花,海面上泊的船便隨著浪上下輕盪,碧空如洗,似與海連為一體。港口很大,一排過去設了十來個泊船的碼頭,木製碼頭向外延申了老大,停滿大大小小的船,近的有烏蓬小漁船,遠些多是雙桅沙船。
港口的路用青石板與鵝卵石鋪就,來來往往都是裝卸運貨的男人,穿著粗布短打,敞著胸,脖子掛條汗巾子,黝黑髮亮的皮膚掛著汗珠,凝結而下,將貨物運往碼頭對面的堆場或倉庫。
地上的鵝卵石已被磨得圓潤光滑,看得出這裏長年人來人往。
「喂,知道嗎?全州港共有四個港區十二處作業區,這裡是最大的龍頌港,有一半停的都是我們平南島的船。」先前將霍錦驍招進隊伍的少年跟在後頭得意道。
霍錦驍看到這一路行來,身後跟的人竟不敢靠近,只是遠遠跟著,不由有些奇怪,便搭茬道:「平南島?」
「是啊,我們是平南島人。東海七十二島,平南島也是其中之一!」那少年見有人回應自己,來了勁頭,走到她和巫少彌中間,雙臂一展就搭到兩人肩上,大大咧咧道,「我叫林良,他們叫我大良,你們怎麼稱呼?」
「大良哥,我叫景驍,他是邵彌。」霍錦驍不著痕迹地沉肩,讓他的手臂掛不住滑了下去,又問他,「一會還要見管事的?這當船員出海有什麼要求?大良哥給我說說唄。」
林良沒掛住手,只當她人瘦個子矮,不以為意道:「又不是考舉人,能有什麼要求?普通水手只要不暈船,能吃苦,膀子有力氣,身體好就行了,一個月五兩銀子,吃住都在船上。」
「水手是做啥的?」霍錦驍好奇道。
「搖櫓、扯帆、搬貨等各種雜役。」林良瞥了她兩眼,「你們這身板……有力氣?」他把袖一擼,握拳綳出小臂肌肉,得意地展示給霍錦驍和巫少彌。
「大良哥厲害,我們當然比不過。不過除了雜役外,還有別的嗎?」霍錦驍恭維他兩句,又打聽道。
林良手勁一松,抬起下巴道:「別的?別的都有要求,雜事、部領、直庫,火長梢工碇手,你們會什麼?水文地文測海深?掌舵?看針盤羅經?辨別航道?就是纜索收放、修船刷漆,你們也不會啊。」
霍錦驍聽得連連點頭,巫少彌不喜歡陌生人接近,早就跑到霍錦驍另一側,看著地上的影子走路。
「到了,都站到一邊去等著,我去請主事的來。」前邊領路的人高喝道,「大良,你把人頭點點。」
「知道了,小滿哥。」林良應了句,扔下霍錦驍和巫少彌兩人,跑到前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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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驍被帶到第七個碼頭旁的簡易棚屋裡,八個人排作兩行站好,除了她和巫少彌之外,其他人要麼是粗壯的漢子,要麼是高大的男人,個個看著都結實,只有他們,被這些人反襯成兩根豆芽菜。
碼頭上停著附近最大的一艘雙桅沙船,這船有些特別,甲板上修了間倉房,兩面安了琉璃窗,桅杆上飄著綉了鷹圖的旗幟,船頭立著鷹隼像,雙翼往後貼著船舷張開,形若翱翔。
霍錦驍看了幾眼,忽察覺巫少彌不對勁。
「阿彌?」她轉頭看他。
巫少彌緊挨著她,仍舊垂著頭,臉頰上有大顆汗珠滾落,看不清表情,她只能從他挨著自己的手臂上感受到輕微顫唞。
「你在害怕?」她問他。
「師父,這是……玄鷹號……」巫少彌聲若蚊蠅。
「玄鷹號怎麼了?」霍錦驍不解。
「把我從海上運回來的船,就是這艘。」巫少彌看到桅上鷹旗便認了出來。
霍錦驍心陡然一沉,腦中閃過的卻是一個人。
莫非這是姓祁的船?
正思忖著,前邊船上下來兩個人,已走過碼頭到了他們前邊,她拉拉巫少彌的手,小聲道:「別怕,他們認不出你。」
巫少彌只覺她的手很柔軟,響在耳邊的聲音雖小卻有力,心不知不覺安下,沒了從前的恐懼。
「朱事頭,徐哥,一共找了八個人,你們挑挑。」林良領著兩個人過來。
「老柳呢?他不是嚷著缺人手,人找來了,他卻不見了?」穿深赭色直裰的男人看看四周,問道。
「梁老爺親自過來了,柳直庫正跟著祁爺陪客,他沒功夫出來,我們先挑就是。」徐鋒說話間已經走到人群里,按按這個人的肩,捏捏那個人的臂,眉毛揚起,露出滿意的笑。
「你們聽好了,這位是我們船的朱事頭,負責船上一應雜務;這位是我們的徐部領,也就是你們的頭兒。」林良站在人群外介紹起兩人來。
「朱事頭好,徐部領好。」眾人紛紛打招呼,霍錦驍也拉著巫少彌略彎了彎腰。
「客氣了,辛苦幾位大熱天跑這一趟。」朱事頭笑眯眯地站在前面看徐鋒挑人,一邊客氣點頭道。
霍錦驍見他生得富態,肚子微腆,見人就笑,一笑就露出雙下巴,看著倒和藹,說話也客氣,只是那對眯縫小眼裡部帶著審視的精光,便料想他是個八面玲瓏的人。
徐鋒看完第一排五個人,又繞到後頭挑人,走到霍錦梟和巫少彌兩人面前時不由停步,嘴角咧開,沖林良吼道:「大良,你怎麼找的人?連奶娃娃都挑來了?瞧這小胳膊小腿的……」
他又嘲笑霍錦驍:「你們來這湊什麼熱鬧?知道跑船出海是怎麼回事嗎?就你兩這模樣,出了海活干不上,回頭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快回家去!」
「徐哥,你不是不知道,這年頭能吃苦,願意跑船的人可不多,我和小滿哥在城裡站了一整天,好容才找到這幾人,你湊和挑挑唄。」林良訕笑著跑來道。
「這可湊和不了。」徐鋒轉頭拍了幾個肩膀,「我挑好了,就這四個,剩下的留著給老柳吧。」
先來先得,他挑走了最強壯的四個人。他平時和柳暮言不對付,只要想想柳暮言看到剩下的四個歪瓜劣棗鐵定要氣得狠捋那撇山羊胡,他就高興,總算佔了次先手。
林良臉一下子垮下:「徐哥,你把最好的都挑走,我怎麼和柳直庫交代?好歹留一個下來。」
徐鋒才懶得理他,徑直走到朱事頭旁邊回稟,朱事頭只笑著點頭,不斷說:「好好好。」
「祁爺和梁老爺出來了。」小滿忽在碼頭前吼了聲。
所有人都隨之望去。
船上下來五、六個人,有兩人被簇擁在中間,緩緩下船。
「梁老爺,您慢點。」祁望先下船,回身親自伸手扶身後那人。
「多謝祁老弟。」身後的人滿面堆笑,輕按住他的手,也從船上下來。
兩人邊說邊笑地往岸上走來。霍錦驍站在人後,聽到「祁」這字就已暗暗運功于目,目力所及,她離得老遠就把兩人看得清楚。
下來的兩人年歲相差頗大,其中一位穿著雲錦袍,紋樣倒是普通,可袍裾下隨他步履偶可見到藏青鞋面,用的卻是尋常不多見的好料。這人手裡盤玩著一串血紅的琥珀珠子,身材頎長,面如冠玉,雙目有神,天生帶了幾分儒雅,唇邊的笑也溫和謙禮,看面相年輕,只是眼角已有些細紋,霍錦驍估摸著這人已是不惑之年。
這人旁邊陪著的便是個身穿豆綠絲綢長褂的青年男子,側著臉站在旁邊,模樣看不太清楚,霍錦驍卻是一眼認出。
果然是在梁家私邸里遇見的男人。
如此想來,他身邊那個被稱作「梁老爺」的人,莫非就是梁家家主、鹽商梁同康,那犯下八條人命官司的梁俊倫之父?若是真的,那這對父子差得可不是一點點遠,那梁俊倫看著就是個面容虛浮的紈絝子弟,而這梁同康卻毫無商賈之氣,倒像京官。
她暗自猜著,祁望已經將人送到碼頭前,兩人拱手作別。
目送梁同康遠遠離去后,祁望才回身,朱事頭和徐鋒已擁到他身邊。
「祁爺,我已經挑好四個水手,剩下的就留給柳直庫挑選。你要過過眼嗎?」徐鋒恭敬道。
祁望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掃了兩眼,便淡道:「不必看了,全部都留下。」
「啊?」徐鋒和朱事頭均感詫異。雖說船上缺人,也用不著再如這麼多。
「梁家有批貨要借我們的船運去漆琉島,你們馬上帶人把玄鷹號裝好的貨物卸下,運到其他船隻上,玄鷹號要留給梁家這批貨。今晚就要全部辦妥,明早出發。」祁望臉上已經沒了笑容。
「一晚上時間?」徐鋒臉徹底垮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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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驍與巫少彌站在陰涼處等他們商議,心思活絡開。她本來就打算找船出海,這姓祁又認識海神三爺,那雷尚鵬的人似乎也有些忌憚他們,若她能跟著他的船隊出海,料來能省不少事,也能著手查三爺的事。
正想著,她眼角餘光忽然瞄見港口上又來了批人。
她心一驚,悄悄地拉緊巫少彌。
來的是雷尚鵬的人,當前一個她記得,應該是雷尚鵬心腹。估計是剛才跟蹤她的人見她混進了這裏,因此偷偷派人回去通知雷尚鵬,他才遣了心腹帶人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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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你說我把你們通緝的人帶回來藏了?」
人是林良帶回來的,他又站得最近,這群人便氣勢洶洶地找上他。雷尚鵬的人都是盜匪,在海上橫行霸道慣了,說話哪裡會客氣,林良正值血氣方剛,被來人一吼便也急了。
「哼!我的人親眼所見!你快把剛才那批人給我找出來,否則壞了我們雷爺的好事,小心你吃不了兜著走!」雷尚鵬的心腹手一揮,身後跟的十多人便呼啦一聲全都圍過來。
「放屁!小爺怕你們?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誰的船?別說小爺沒藏,就是真藏了你能怎樣?」林良氣得臉色漲紅,不甘示弱吼起。
碼頭上本來就多玄鷹號的水手,見了這陣勢都涌了過來,竟也有十多人。
兩相對峙之下便吵起。
「什麼事?」正站在碼頭口議事的朱事頭聽到動靜轉身喝了句。
林良便跑上前將事仔細稟過。
「祁爺,雷老二的人不好惹,你看這事……」
朱事頭和祁望站在一起,聽完林良的話便請祁望示下。
霍錦驍與巫少彌縮在人後,只覺有道犀利目光掃來,片刻就又收回,她探出頭去,看到祁望已走到兩群人中間。
冷冽聲音響起:「這是平南船隊的地盤,在這裏的都是祁某的兄弟,你到我的地盤上找人,是不是要先支會祁某一聲?去年三爺的壽辰上,我可和你們金老大喝酒交過朋友,也算半個把兄弟,你們就這樣鬧過來,金老大知道嗎?要是傷了兩島的和氣,你們可擔得起?」
「這……我們雷二當家說了,要抓的是金蟒島的大對頭,一定要查清楚。得罪之處還望祁爺包涵,改日我們再送大禮給您磕頭賠罪。」那人見到祁望,氣焰被壓下,但態度仍舊強硬。
「你們要找的人什麼樣?有何特徵?」祁望轉著指頭上的玉扳指問道。
「此人右臂有傷,讓我們帶走看看就清楚了。」對方道。
「要看就在這裏看。」祁望向林良招手,「把你今天帶回來的人都叫過來,讓雷二爺的人仔細看看。如果有他們要找的人,你向他賠禮道歉,如果沒有……」
「我向小兄弟磕頭認錯。」那人倒也豪爽,當下便道。
林良「哼」了聲,轉頭叫人。
人已經被徐鋒帶走四個,林良進棚屋把人帶出,又到徐鋒那兒將人叫齊,才一併帶到了碼頭前。霍錦驍和巫少彌跟在最後,巫少彌擔心地看她,她卻滿臉鎮定,倒像全不知情般。
「人都在這裏了。」林良冷硬道。
先前盯著霍錦驍的人從後頭站出來,來來回回認了一遍,伸手指向了霍錦驍。
旁人自動讓開,霍錦驍站在眾目睽睽之中。
她慌亂道:「幾位爺……我沒犯事兒……」
「給他們看看你的右臂。」林良站到她身邊道。
霍錦驍只裝作無辜不知,恐懼地擼起衣袖。
衣袖被拉到肩頭,露出黝黑的手臂。
「怎麼會?」指認她的人臉色一變。
林良得意極了,也不讓人再多看,就替她一把拉下衣袖:「看到了,沒有傷!」
「混蛋!」雷尚鵬的心腹氣極敗壞地煽了那人一巴掌。
「不可能!我看著他被撞后確是受傷的樣子。」那人挨了這巴掌,還是不死心,竟上前用力攥住了霍錦驍的右臂。
霍錦驍頓時矮了半截,嘴裏嚷起:「痛痛痛,大良哥救我!」
看她那模樣,不是手臂有傷,卻是被人攥疼的。
一陣風勁從她身側拂過,猛然間撞上那人胸口,那人痛呼一聲被撞退了三步。
林良還沒動作,祁望先出了手。
「看也看過,這事了了。替我轉告雷二當家一聲,今日之事,祁某會記在心上。」祁望抖抖衣袖,又朝林良道,「等他給你磕頭認過錯再放他們走,記住了?」
林良大喜:「知道了,祁爺!」
祁望不再多說什麼,拂袖離去。
霍錦驍按著肩頭退到後邊,正看雷尚鵬的心腹滿懷怨恨地要給林良磕頭賠禮,跟在祁望身邊的小滿卻忽然過來。
「祁爺請你過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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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鷹號很大,甲板寬敞,風浪湧來,船也跟著輕微晃蕩,霍錦驍跟著小滿進了甲板上的望月房。
祁望已經倚在望月房的錦榻上抽起水煙。
霍錦驍望去,他手裡的水煙壺一看就是舶來品,琉璃製成的煙瓶上有人身魚尾的浮雕,極其精美,只那浮雕半身裸裎,露著女人的飽滿,看得她臉發燙。望月房裡有扇圓窗,海上的陽光穿進,照著祁望斜倚時半側的臉。他閉著眼,深吸口煙,緩緩吐出,白色煙霧在陽光下變幻升騰,他方露出舒坦的笑,這才睜眼。
她嗅到股夾雜著果香的煙味,沒想像中的嗆人。
「你就是被雷老二通緝的人?」他緩緩開口。
很多年後,霍錦驍都還記得和他的這一次見面,他像海里的鯨,藏得太深。
「祁爺說什麼,我不懂。」她當然不能承認。
祁望微笑,沒了在外頭時的冷硬態度。
「把衣服脫掉。」他用鷹隼似的眼盯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