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威
柳暮言手裡的事不算多,霍錦驍和巫少彌是丙等水手,雖然被分派在柳暮言手底下幹活,但名義上仍舊隸屬徐鋒,日常還是要排班當值,做些雜役。
丙等水手算是新手,能做的事不多,也就是擦洗甲板、刷漆保養,服侍幾位掌事的人,給其他水手打打下手,換言之,任何一個人都能使喚他們。而華威之事過後,他們果然很快就遇到全船船員的排擠,霍錦驍與巫少彌的事一下子多起來。
一大早巫少彌就被安排洗衣服,而霍錦驍則去擦洗甲板,幾桶的衣服洗曬完畢,甲板清洗妥當,時已過午,霍錦驍和巫少彌去了飯堂領飯。
飯堂里只剩下小貓兩三隻。
霍錦驍去取筷,巫少彌則向廚子領飯。
「黃廚,今天的飯……」
「飯怎麼了?」
「少了,而且是剩的。」
「你的意思是我剋扣你們伙食?小子,有的吃就不錯了,你們來得太晚,菜早就分光了。」
霍錦驍取了筷子才坐到桌旁,就聽到巫少彌與廚子的爭執聲。玄鷹號的廚子姓黃,膀粗腰圓,穿了身灰色廚服,手裡拎著飯勺,滿臉冷嘲地站在打飯的窗口和巫少彌說話。她上前看去,巫少彌手裡捧的食物比前幾天少了將近一半,湯里只有湯花,涮鍋水似的清可見底,肉糊成一團,像是粘鍋底的焦物,沒有青菜,連豆芽都沒有。
「可是……」巫少彌分明看到廚房裡面還擺著兩大盤菜。
「看什麼看,那是給人吃的。」黃廚瞪了兩人一眼,把取菜窗口的木窗拉下。
「算了。」霍錦驍拉著巫少彌回到桌前,「晚上早點過來。」
「師父,你吃吧。」巫少彌不多說什麼,將粗饃往她面前一推。
霍錦驍笑了笑,拿了塊饃夾了肉糊塞進他手裡:「一起。」
巫少彌想推,卻見她已拿起另一塊饃,撕成小塊用湯泡濕后往口中送去,目光平靜,並無怨言,他便低了頭,不再吭聲。
「阿彌,這幾天教你的心法,你練得如何?可有不解之處?」霍錦驍邊吃邊開口問他。
上船之後人多眼雜,沒法再練外功,霍錦驍仔細斟酌后挑了門內功心法傳授與他,要他每日練習。傳給巫少彌的心法便是霍錦驍從小練到大的《九霄》,這門心法精妙深奧,講究練氣養體,與九霄劍法相輔而成,初期練氣通穴較其他功法要慢,但能易髓換骨,能鍛筋肉,打下最好的基礎,先難而後易,越往後越快,和其他功法先易后難恰好相反。
《九霄》共七篇,霍錦驍修到第三篇,奇經八脈已通,身體韌度與內功較之同等水平的武者都高出許多。
內功心法比外功更講究天賦與領悟,巫少彌初涉這類功法,霍錦驍擔心他難以理解,講得很細,也常問他修練情況。
「沒,師父教得好。」巫少彌嘴裏塞著東西,含糊不清道。
「那你好生練著,時機成熟我便替你打通奇經八脈。」霍錦驍笑著看他。在船上吃得雖糙,不過勝在平靜,幾天下來,巫少彌的身體好了許多。
「你們兩吃過飯,把碗洗了,廚房打掃乾淨,把水補滿。」
兩人正說著話,黃廚從后廚出來,剔著牙吩咐他們。
「下午我們不當值。」霍錦驍道。船員排班當值一天分三輪,他們兩早上已經當過一輪值,下一輪要到傍晚,下午是休息的。
「徐部領安排的,有話找他說去。」黃廚剔出菜渣,啐了一口,「末等水手還分當不當值,給你活你就乾著。」
他說著話,把圍裙扔下,大搖大擺出了飯堂。
霍錦驍起身去了廚房。廚房裡狼藉一片,整盆的碗筷,地上滿是污物,灶頭油腥成片,廚餘滿桶……
「師父,我來吧,你去休息。」巫少彌咬著饃過來,不以為意道。
「不必,我們一起。」霍錦驍已然冷冽的眸色在看向他的時候才暈出幾縷溫柔。
————
收拾了大半,兩人才將廚房污物打掃一空,霍錦驍留在廚房裡擦灶台,巫少彌拎著桶去艙后水房洗碗。正擦著灶台,外頭飯堂忽然傳來兩個聲音,一粗一細,很清晰。
「唉,這兩天船上查得緊,不能開賭,手癢得很!」
「還想著賭?你可不是華威哥,有人撐腰,小心被趕下船。」
「呸。說來都怪那兩個小子,要不是他們背地裡告狀,華威哥能被抓著?害得兄弟位解悶的樂子都沒了。」
「你也別老想著賭,看看孫錢,差點把褲襠都輸掉了,還欠了華威一屁股債。聽說他一家五口人都靠他養活,這會子輸得精光,回去也不知道怎麼跟家裡交代,這些天整天哀聲嘆氣、愁眉苦臉的。」
「孫錢?不能啊,我昨天夜裡和他一起當值,他滿臉得意,說回去了要給他老婆扯料子做身新衣裳。」
「那就怪了,前天我還聽他同艙的老王說他苦得想尋死。」
霍錦驍擦灶台的動作一滯,想起孫錢這號人來。她認人很快,雖然沒打過啥交道,但船上的人見過一面便都記住,孫錢是船上的料匠,專司船舶的日常維修與養護,月銀比他們這些普通水手高出許多。這人三十好幾,生得敦厚老實,平時沉默寡言,不大愛和人說話,沒想到竟也染上賭錢這嗜好。
她搖搖頭,未往心裏去。
「你們兩躲這裏幹什麼,水房有好戲,快去瞧。」有人進了飯堂喊道。
水房?霍錦驍心裏一驚,將抹布丟開,出了飯堂。
水房在船尾,甬道盡頭。
霍錦驍快步跑去,半途上就遇見一伙人,都是往日跟著華威的。這些人見到她並未出手阻攔,而是盯著她不懷好意地笑。她顧不上他們,只衝進水房。水房裡圍了幾個人,看好戲似的袖手圍觀,巫少彌渾身是水坐在地上,滿頭的爛菜葉子,裝碗筷的桶被人踢翻,碗碎了一地。
「阿彌。」霍錦驍拔開人群,衝上前扶起他。
「我沒事。」巫少彌不待她問就先回答,「碗都碎了。」
「你先顧好你自己吧。」霍錦驍一邊急道,一邊將爛菜葉從他發上掃下。
巫少彌的發梢滴滴嗒嗒往下滴水,他卻抹了把臉,笑道:「師父,我沒事。」
「你傻。」她確認他沒事之後方放下心,回過頭來看著滿地碎片一陣沉默。
因為打碎了碗,黃廚回來后大發雷霆,把狀告到了柳暮言和徐鋒那裡。柳暮言雖然喜歡霍錦驍,不過他也管著船上東西,又有徐鋒在旁,不能偏坦,只能照價罰了兩人一些月銀賠償,徐鋒又將這事記錄在案,才算了結。
————
折騰了一下午,兩人都沒得休息,出來時天色已沉,兩人回艙取了銅壺去飯堂吃飯打水。才到飯堂,就聽裏面傳出高聲喧嘩,飯堂里聚了不少水手,正在裏面玩樂。
霍錦驍與巫少彌一踏進,飯堂里的笑聲就小了。眾人目光齊刷刷望去,眼神各異。
「看什麼?繼續。還有誰要來?」華威坐在正中的八仙桌上,掃了他們一眼,就向眾人道。
「我!我來試試!」有人粗聲吼了句,坐到華威對面。
眾人又喧鬧起來,沒人理會霍巫兩人。
霍錦驍坐到角落的桌旁看他們。這些人正湊在一塊掰手腕比腕力,正玩到興頭上。她看了兩眼便收回目光,巫少彌已經把飯食和水都打來,飯食仍和中午一樣差,看得人沒胃口。霍錦驍給自己倒水,壺嘴裏隨著水流出幾條綠藻,倒入杯后浮在水面,她湊進一聞,嗅到股怪味。
這不是乾淨水的,是艙里存的水放久之後變質的水。
如今才出航五天,飲用的水都是密封保存,沒道理壞得這麼快。
有人又在針對他們。
「別去。」霍錦驍按下要去找黃廚的巫少彌,沉著臉站起,走到了堂中玩得正高興的華威身邊。
華威不費吹灰之力就掰贏了來挑戰的對手,旁人正恭維他,他得意笑著,把拳骨壓得「啪啪」作響,看著霍錦驍道:「怎麼?老子和兄弟們掰手腕,你也想去通風報信?」
「華威哥誤會了,我沒那意思。我就是見華威哥神力無邊,心裏仰慕,所以過來瞧瞧。」霍錦驍站在八仙桌旁笑道。
旁人接道:「那是,我們華威哥腕力整個船隊沒人比得過,天生神力!」
華威眉頭挑起,收下恭維,斜眼睨她:「看夠了就滾遠些,別以為說幾句好話,老子就會放過你。」
「那華威哥怎樣才能放過我們?」霍錦驍仍是笑的,半絲怒意都沒有,甚至有些恭敬。
「放過你們?哈哈哈……你怕了?」華威單腳踩上長凳,大笑著道,「要我放過你也可以,我們比一場,你要是贏了我,我就放過你。」
「我和你?」霍錦驍指指自己鼻頭,面露怯意地看了眼巫少彌。
「對,就是你。」華威指著她道,他很喜歡她眼露出的怯色。巫少彌在碼頭上露過一手,力氣極大,和他比試指不定輸贏,不過景驍就不同了。上船到現在她都沒什麼表現,柳暮言說這兩人一文一武,料想她和直庫房那些人一樣,身無四兩肉,只會動筆,沒什麼力氣。
「比!」旁人拍桌吆喝起來,「威哥,讓她瞧瞧你的厲害!」
「臭小子不敢?」見她沉默,有人激道。
「好。」霍錦驍咬牙開口,「如果我贏了,華威哥不能再欺負我們。」
「如果你輸了,船上所有雜活,你們兩包了。」華威坐到凳上,沖對面的人揮揮手,對面那人立刻讓開。
「成。」霍錦驍坐下,深吸口氣,將手肘壓到桌面,卻不見華威動作,又奇道,「華威哥?」
「和我們威哥比腕力,沒點彩頭可不行。」站在華威身後的宋兵將手指伸到霍錦驍面前搓了搓。
霍錦驍從腰間摸出了兩錠碎銀擱到桌上,宋兵拾起掂了掂,約有三四兩重,便給華威遞了個眼神,華威滿意地勾了唇,宋兵便又道:「哥幾個有人要下注嗎?老規矩,我開庄!」
「有有有!」旁人一聽便沸騰了,各自從身上摸出錢來按在桌上,紛紛道,「我押威哥。」
水手們錢也不多,放下的大多是銅板,沒人像霍錦驍這麼大方。
「孫錢,你出手闊綽啊。」有人眼尖看到桌上的銅板間扔了錠碎銀,不由驚道。
「少廢話。」孫錢悶道,「我押威哥。」
「這是要賠死我啊!」宋兵嚎了句,嘴唇仍是笑的。
「來吧。」華威看了眼錢,這才將手放到桌上。
兩人身形差距很大,手腕手掌大小也差很大,和華威的手一比,霍錦驍那手就像枚雞蛋,似乎一捏就碎。華威手指如鐵鉗,狠狠箍緊她的手,宋兵喊了句:「開始。」華威手上青筋立刻爆起,按著霍錦驍的手往下倒去。眾人只見霍錦驍咬緊牙關,眉毛鼻頭眼睛都糾在一起,極是痛苦,才只是幾個喘熄的時間就已經被華威壓到逼近桌面,都紛紛喊華威名字替他喝彩。
巫少彌站在霍錦驍的身後,也替她捏了把汗。
就在霍錦驍的手背即將觸到桌面,眾人已經舉起雙手高呼勝利時,情勢忽變。霍錦驍眉頭一松,只是淡淡道:「天生神力,也不過如此。」
語畢,她的手已將華威的巨掌緩緩托起。華威臉色大變,只覺手上傳來強大力道,自己的手已不受控制地被她抬高,而他施下的力如石沉大海般毫無作用。
「威哥?」眾人看傻了眼,都俯下`身盯著兩人的手,「威哥加油,用力!用力!」
華威手上、臉上爆起青筋,人也由坐改為半蹲,身體竟跟著手慢慢移動,仿如被她捏在手心的螞蚱。反觀霍錦驍,她左手背在身後,不動如山地坐著,沒有多餘的表情。
「砰」一聲重響,華威的手被她硬生生扳在桌面上。
「威……威哥……」宋兵獃滯地看著華威。
霍錦驍鬆手,扭了扭手腕,道:「我贏了。答應過的事,希望你能做到。阿彌,把錢收了。」
「是,師父。」巫少彌大喜,撩起衣袍要把錢都掃下。
「不許拿!」宋兵看到此景,腦袋一熱,朝巫少彌出手。
「別碰他。」冷冽語過,霍錦驍將長凳踢去,撞到宋兵的膝。
宋兵痛呼著彎腰,怒而掃拳,旁邊兩人也上前幫手,要擒巫少彌和霍錦驍。霍錦驍勾著巫少彌衣帶將他往身後一帶,人轉至他前方,一腳踢飛長凳。長凳在空中轉起,逼退身邊幾人,她又飛起一腳,從中折斷長凳。長凳分作兩截,一截撞在了迎面而來的人胸口,另一截則落到正要過來的華威身前。
「砰」地幾聲轟響后,飯堂歸於平靜,連華威也被震懾住。
「到此為止,別再煩我。」霍錦驍不復最初的低眉順眼,屬於武者的氣勢不再收斂,霸道而張揚。
黃廚子聽到聲音從廚房裡出來,看到被毀的凳子,心疼得又要罵人。
空中一道銀光掠過,一錠碎銀從遠處飛來,不偏不倚扔進了他嘴裏,力道震得他牙生疼,他忙捂了嘴。
「賠你的凳子。一會給我送壺清水,兩份飯菜過來。」
語畢,霍錦驍帶著巫少彌揚長而去。
————
是夜,霍錦驍輪值下半夜,和林良搭崗。
「大良哥,真有人在華威聚/賭那夜見到阿彌去了柳叔那裡?可知道是誰?」
夜風泠泠,霍錦驍坐在林良身邊問他。那日與林良聊過之後,她便拜託他在水手中調查此事。根據林良問來的消息,船上眾人之間流言已深,只說有人親眼目睹巫少彌當晚去找柳暮言告狀。
「傳得繪聲繪色,像真的一樣。也不知從哪個人嘴裏傳出來的,船上水手多,一時半會也問不清楚。」林良拍拍她的肩,勸道,「我看你也別煩了,再過兩天就到平南島,到時候下了船就沒事了。」
霍錦驍看著遠空冷月,並不說話。
飯堂她露了一手,雖震懾了眾人,叫他們短時間內不敢再惹她,但根本問題並未解決。以武止暴,得到的只會是畏懼亦或反抗,她與水手們不是敵人,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大良哥,你……再幫我查個人吧。」
「誰?」
霍錦驍附耳一語。
而在船艙里,漆黑的甬道伸手不見五指,有人摸牆而過,悄然走向某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