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遙
喜宴很晚才散場, 祠堂外只剩收拾殘局的人, 鬧騰的喧嘩被海浪聲取代,只有燈籠的光芒仍舊保留著浮生歡喜, 照得整個世界都春光明媚。
祁望拎著酒罈沿著祠堂外的小路緩緩走回。從來沒有哪一場熱鬧能夠讓他從頭留到尾,今天破的例太多,倒叫他有種肆意而為的痛快, 也不知是因為酒還是因為霍錦驍。
小丫頭心大, 坦白完了才想起要害羞,早早就跑了。
其實已經不能再稱她小丫頭了,二十歲的姑娘, 老早就該嫁人生子做個穩重的當家主母,哪有像她這樣的,好像永遠不會老,不會變……
想想她剛才被紅暈染了雙頰的模樣, 韶華羞了時光,驚了眼眸,讓他手裡這整壇酒都像換成桂花蜜般, 又香又甜。
走過一段卵石小路,他舉壇灌了兩口酒繼續邁步前行, 不妨旁邊幽深的巷子里出來個人,踉踉蹌蹌地撞上他。
「夢枝?」
看清楚來人, 祁望有些詫異。
曲夢枝一身鮮亮的衣裳,頭髮仍梳得整齊,可臉上的紅暈卻已染到鼻頭, 眼眸也迷濛得像霧,看他的時候眯了好久的眼睛才將人看清。
「是你啊……」她搖搖晃晃地停下腳步。
祁望從她身上嗅出股濃烈的酒味,剛才在席上她酒喝得也狠,無底洞似的灌,倒看不出異常,席散之後卻是真醉了。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跟你的丫鬟呢?」
「不知道,去偷果子吃了吧。」曲夢枝打了個嗝。
祁望看看四周,這地方離她住處並不遠,便道:「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裡?我迷路了……找不到家,找不到我爹我娘……」曲夢枝迷迷糊糊抬眼,唇是笑的,眼是紅的,她舉手裡鎏金酒壺碰他的酒罈,道,「難得見你一次,你陪我喝兩杯。」
「好,我們邊走邊喝。」喝醉的人,祁望不與她辯解,只哄她回去。
曲夢枝自飲幾口,又道:「祁望,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他問她。
曲夢枝猛地駐足,拔高聲音道:「你不是說你記得清清楚楚?為什麼你還來問我?」
祁望蹙眉,卻聽她繼續說道:「明天什麼日子?明天是我曲家被滅的日子,是我父親的死忌,是整個曲家島的死忌,還有你的父母,你的妹妹……不記得了?為什麼只有我記得?」
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都在笑,連祁望都在笑,只有她在哭。十二年了,她背負血海深仇苟活於世,日日都是醉的,只有每年的這個時候,她才會清醒,清醒得記起鋪天蓋地的血與淚,她卻無能為力。比起海神三爺,她更恨自己,年復一年……
遠處的燈籠照在路口,隱隱約約的紅光照不進遠路,歡喜忽然被凍結。
祁望沉默。他十二年不敢飲酒,為的就是日日清醒,清醒記得發生過的所有事,卑微的童年、殘酷的過去和這充滿仇恨的十二年,唯獨今日……他真的醉了。
「咳……」曲夢枝忽然背過身,扶著牆嘔起。
他站著沒動,冷眼瞧她。她吐完一茬,心裏的怒氣似乎已渲泄乾淨,倚著牆頹然轉身。
「祁望,你愛上她了吧?她很迷人,對嗎?連我都忍不住想親近她。又嫉妒,又喜歡,真是矛盾。」海風吹得曲夢枝的頭「突突」抽疼,醉意卻似乎消散許多,她又說起霍錦驍,「把這些忘了,和她好好過日子,祁望,你可以有新的開始。」
「你覺得我可以?」祁望忽笑起,涼意自他唇角彌散。
她的話像兜頭淋下的冰水,澆滅所有火焰,寒意侵進每寸骨頭,錐心的疼。
「為什麼不可以?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蟄伏東海十二年,為的不僅僅是報仇。哪怕你隱藏得再好,也改變不了你的野心。」曲夢枝撲上前,拽住他的手臂,「算我求你,放手吧,這條路太險,你帶著她逍遙自在,天高海闊,豈非更痛快?」
他想成為東海霸主,想超越海神三爺,勢必要付出更大的代價。當屠戮成為生命的一部分,善惡界限被抹去,他便不再是從前的祁望,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改變。
他會成為第二個三爺,成為他和她都深深憎恨的那個人。
「你要我放棄唾手可得的一切,就為了一個女人?」祁望將她的手緩緩拉開,「我在東海籌謀隱忍十二年,你說得沒錯,什麼都可以改變,只有我的野心不會變。」
他徹底醒來。
霍錦驍什麼身份?雲谷的俠義之士,六省盟主魏東辭的師妹,朝廷派往東海的幫手,她為天下而來,心往光明,與他從來都不是同路人。她執善刃,他握惡劍,殊途難同。
「為你自己!」曲夢枝啞著嗓子低吼。
「夠了!」他揮開她,眼如刀劍。
與其來日受困,不若當斷則斷。
浮生歡喜從來不屬於他,他踏血路而來,歸途必也是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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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透出一絲朦朧薄光時,霍錦驍便從床上一骨碌爬起。
推開窗,屋外的天幾乎無雲,想來會是個好天氣。
她不自覺笑開,胸口隱約雀躍,臉頰微燙。認真洗漱之後,她哼著小曲兒挑衣裳,不過看到自己寥寥無幾的衣裳時,她又有些沮喪。
早知道應該多做幾身漂亮衣裳。
挑無可挑,她揀了身顏色鮮亮的襖裙,上襖肩頭的彩雀停梅刺繡很是靈動,她換好衣裳忍不住伸手撫過,不期然間卻觸及頸間紅繩。
她的手一停,笑也淡了。
從頸間將紅繩扯出,繩子上墜的玉佩落於掌心,帶著她身體的熱度。
水透的玉佩上「魏」字清晰可見,一筆一劃都鋒銳遒勁,她怔怔看了許久,一遍一遍撫過「魏」字,少年往事緩緩清晰,又漸漸模糊,最終沉入心底。
她輕輕垂下頭,將玉從頸上脫下,用力握了片刻,收入隨身小包里。
既然決定了,便清清楚楚的開始,莫叫過去再左右了他們的感情才好。
師兄,從此也只是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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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島碼頭前的山坡上有塊風動石,只要是去碼頭就必然能瞧見,霍錦驍就坐在石頭前面等祁望。昨日約好辰時末在這裏碰面,地點還是她自己挑的,祁望問她為何不一同出祁宅,她矯情了一番,說怕人瞧見,被祁望笑了半天。
腳邊放著五層食盒,早上她出門時並沒撞見祁望,便去大廚房裡要了些吃食,想著兩人在船上可以吃,也免得……萬一兩人彆扭起來無話可說,還能吃點東西緩解尷尬。
食盒裡裝的都是冷盤與乾果,甜的有蜜漬梅子、玫瑰甘棗、松仁小餅,鹹的有下酒的酥炒花生、椒鹽腰果、醬牛肉、涼拌蟄頭、五香肚絲……
裡邊還藏了一小壇狀元紅。
跟要去聽大戲一樣,霍錦驍想著想著笑出聲來。
日頭一寸寸爬上天空,冬日的寒意被陽光曬跑,只有海風颳得長發凌亂飛舞。她的頭被曬得滾燙,人便往陰影里躲,可石蔭卻越來越小,她不得不蜷起腳縮進去,可憐兮兮地坐在石頭縫裡。
等得困了,她倚在石頭上眯起覺,恍惚做了個夢,頭重重一垂,她又醒來。日頭已升得老高,她也不知是何時辰,但應該已過辰時。
霍錦驍等得口乾舌躁,便將食盒打開,把狀元紅取出,一掌拍去泥封。酒香四溢,她忍不住飲了口,饞早頓被勾起。有酒無菜不歡,她索性把食盒裡的小菜一碟碟取出,慢慢飲起酒來。
碟子一盤盤空了,酒罈也漸漸淺了,天上日頭升到最高,石下陰影遮了頭便顧不到腳,她將酒罈倒置,裏面再也不出一滴酒。
霍錦驍笑笑,將所有東西收進食盒,往回走去。
祁望失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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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窗緊閉的屋子裡光線黯淡,一片凌亂。
伏在書案上的人忽然驚醒,攏緊眉頭迷茫地看整個房間,像不認識這個住了好多年的房間。腦中一片空白,頭疼欲裂,祁望狠狠按上自己的太陽穴,打算站起,腳一動,卻踢到椅邊堆了滿地的空酒罈子。
他想起他喝了整夜的酒,彷彿要將這十二年所缺的酒一次性都補上。胸口空空如也,什麼都找不回來,像童年住的舟室,家徒四壁,只有風從縫隙間灌入,吹到人顫唞。
這樣的放縱,十二年只這一回,因為霍錦驍。
烈酒似她眉眼,既能醉人,又能讓人痛苦。
「砰——」
他重重推開房門,陽光灼灼而來,刺得他眼澀。祁望將眼一閉,旋即睜開。
瞧這天色,已過正午,他晚了一個多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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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點已過,大廚房裡人不多,溫柔抱著酥酥站在飯堂里哄著,兩個僕婦一邊麻溜地收拾桌面,一邊與她小聲聊天。這幾天宋大娘沒空,溫柔便來大廚房幫忙照看。
正有一茬沒一茬地說著話,外頭忽進來個人。
「祁爺?你怎麼來了?」溫柔見著來人很是詫異。
祁望揉著眉頭,臉色極差,聲音像撒了碎石般沙啞:「小景可在這?」
醒時已晚,他料想霍錦驍不會再等,便出來尋她,一路從她住的院里尋到這兒。
「小景?她一大早就到我這來拿了許多點心,說是與你……」溫柔想起早上霍錦驍來時滿面春光的模樣與她說的話,忽驚道,「你們不是相約出海,怎麼祁爺反倒問起我們?你沒赴約?」
「有事耽擱了。」他隨口回答。
溫柔吸吸鼻子,收起笑道:「我看祁爺是喝酒誤事了吧?不是我這做弟妹的說你,小景一個姑娘家,你們平日里喜歡把她當成男人,要她做這個做那個也就罷,可今日她約了你,連我都瞧得出她歡喜,你怎好爽約?」
祁望頭正劇疼,又急著找人,語氣並不好:「我和她的事,與旁人無關。」
溫柔見狀不禁替霍錦驍不值,便也冷道:「祁爺的事我們自然不敢管,我只是替小景難過。好好的一個姑娘,人品容貌樣樣出挑,整個東海尋不著第二個,祁爺也不知道心疼,萬一叫人寒了心,祁爺可別後悔。」
「夠了!」祁望心煩意亂,失了冷靜,「砰」一聲拍上桌面。
酥酥「哇」地哭起,溫柔也嚇了一跳。
自入平南以來,她就沒見過如此暴躁的祁望。
「我和小景不是你們想得那樣,我與她……沒有男女私情!」祁望以拳按桌,克制著脾氣冷道。
「你說什麼?」溫柔拍著酥酥的背,聞言與其他人皆愕然不已。
整個東海都知道霍錦驍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如今他卻反口?
「我說我和小景沒有關係。在漆琉島時沙家要將沙慕青塞給我,小景為了幫我這才擔去我未婚妻子的名頭,我與她不過是在掩人耳目罷了。」
決定已下,便索性說個明白,祁望不再猶豫,也沒有顧忌。比起三爺的懷疑,與霍錦驍之間的感情更讓他恐懼。
「祁爺,我們不是瞎子……你若是怨我胡言亂語,責我便是,為何要與她撇清干係?她自入平南便住在你宅中,你這樣說,讓她如何自處?讓她如何面對眾人?」溫柔眼眶猛然間紅了,只當祁望因惱她多嘴而牽怒霍錦驍。
「她很快就不住我那裡了。」祁望復又按上額頭,女人喋喋不休的聲音讓頭更疼了。
「可你們明明相處得很好,大夥看得出來,她是好姑娘,你不能……」
祁望更煩了,便道:「聽清楚,我和她沒有關係,也不會在一起,過去,現在,將來,都不會!」
「祁爺!別再說了!」
驚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打斷他的聲音。
眾人望去,曲夢枝與梁俊毅正站在屋外,見到祁望也看來,曲夢枝便往旁邊退開。
祁望瞳眸驟縮。
霍錦驍拎著食盒安靜站著。
那些話,一字不差,盡數入耳。
可怕的沉默讓呼吸都顯得多餘,沒有一人開口。祁望只覺空氣宛如凍結,吸入腔中便化冰刃,割得心肺皆疼。
「溫柔姐,我來還食盒的。」霍錦驍踏進廳里,將食盒放到溫柔身邊的桌上,笑著拍拍酥酥的背,安撫小傢伙的哭泣。
片刻后,她轉身:「祁爺,借一步說話。」
聲音淡得如同朝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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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並肩在祁宅外石路上走著,誰也沒開口。石路是向下的斜坡,每隔一段就是台階,兩邊俱是高牆,這路便似沒有盡頭般。
霍錦驍垂眸踢著地上石子,側顏有些蒼白,滿身落寞,只叫祁望心中鈍疼,他倏爾伸手拉住她,低沉道:「抱歉。」
要說什麼,他卻也不知。
她仍不說話,也不看他,目光只落於他手上。
「昨日喝了酒,同你說了些不恰當的話,你忘了吧。」祁望又道。
美酒與她同樣醉人,讓他失卻分寸,忘記掙扎,不顧一切地想要擁有,卻在清醒之時發現自己手已握起雙刃劍,傷己傷她。
「忘了?」霍錦驍抬頭,忽笑起,「你做出決定,不再猶豫了?」
透亮的眼眸微紅,是她少有的悲傷。
祁望避開她的目光,沙啞聲音有些顫意:「抱歉,功業未成,我還不想分心他事。」
「只是因為這個?」她便撫上他的手,輕輕一握。
祁望點頭:「嗯。」
霍錦驍收回手,靜道:「知道了。」
「對不起……」他卻又反手握住。
「不要道歉。你我從未開始,也無謂結束,你沒對不起我,我們互不相欠。」霍錦驍長嘆一聲,抽回手,淺淡的聲音不再,話語擲地有聲,「從今天起,你仍是祁爺,我還是小景,你我之間不會再有任何改變,祁爺毋需擔心!」
也罷,來時無牽,去時無掛,這段并行之路只化萍水情意,佐酒溫夢,醒來無痕。
互不相欠……
明明已下決斷,卻在聞及此言時,心如沉鉛墜地,祁望怔然嚼著這話,久難回神。
霍錦驍已轉身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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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星宿月,酌酒酣歌,歡喜淡了,心也靜了。沒了男女之情,也還有生死相交之意,他始終是這茫茫東海之上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一個人,亦師亦友亦兄,縱無法相守,她仍是敬他重他。
情起之時折芽,總好過心口剜肉。
在外頭消散了一天一夜,霍錦驍才在第二日傍晚回到祁宅。
一進宅她就進屋關門,上上下下收拾起來。天未沉下,她就將東西收拾妥當,打開屋門出來。
「你這是做什麼?」
院子里響起清冷聲音,祁望站在月洞門下問她。
霍錦驍望去,他神色已清,只是臉色仍不好,蒼白虛浮,約是宿醉之後又沒睡好。
「祁爺。」她打了聲招呼,從屋裡拖出口箱子,箱子上疊了幾個包袱,「我收拾東西打算搬出去。」
「這火急火燎的你要搬哪裡去?昨天我說的只是醉話,你別放在心上,這裏你想住多久都可以。」祁望兩步上前,按住她的手。昨夜他徹夜未眠,每隔一會便到她院中看她回沒回來,一直到現在,如今她倒是回來了,卻是回來收拾細軟搬走。
「我想過了,你和溫柔姐昨天說的都有道理。我這人沒規矩慣了,當初女扮男裝住進來,也沒顧忌太多,老把自己當男人,可別人瞧著卻不是那麼回事,再住著,對你對我都不好。」霍錦驍拍拍他的手,笑道。
「那也不急於一時。」祁望不肯鬆手。
「溫柔姐剛好有處兩進的宅子空著,我已經賃下,早上將主屋收拾妥當,可以住人了,你就放心吧。」霍錦驍眨眨眼,仍透著從前的機靈勁。
「她那宅子我知道,又小又潮,住著不舒服。」祁望還要勸她。
「橫豎往後我要回燕蛟,也不常在平南,租大的倒浪費。」霍錦驍見他還是攔著,只得把他的手拉開,「祁爺,你真不必心存愧疚,我很好。」
祁望默然望她。
她很好,可他不好。
「我幫你搬過去。」相峙片刻,祁望發現自己勸不動她,便開口道。
「也成,那就煩勞祁爺替我搬到門口,我雇了驢車在外頭。」霍錦驍欣然點頭,將木箱上的兩個包袱都挎到肩頭,留下木箱給他。
來東海兩年,她的東西仍舊少得可憐。
祁望將木箱搬到門口,果見門外停了輛驢車,她與他一道將箱子扛到車上后便利落地跳上車,沖他揮手。
「我陪你過去……」他拉住韁繩道。
「不用了,天色不早,我這也沒多少東西,祁爺還是早些歇息吧。那裡離祁宅不遠,祁爺若有事吩咐只管遣人來尋我。」她說著又是一笑,「若是祁爺想我了,也只管叫我過來,我陪你嘮嗑!」
「……」祁望怎樣都笑不出。
她輕輕拍著他的手:「祁爺,回去吧,我走了。」
祁望那手慢慢地鬆開,她抖抖韁繩,輕斥一聲,驢子懶洋洋邁開腿,車轆轤便嘎吱嘎吱地碾過石板路。
夕光殘陽,照出前路寂寥,回首處不過清風吹宅,無人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