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
被俘虜的海盜和海盜家眷被關在兩個不同的地方, 海盜們集中關押在西面廢舊採石場的山洞里, 而家眷們待遇稍好些,被關在村裡的一座大倉庫里。
霍錦驍在去看海盜家眷之前先去看過被俘虜的海盜, 她心情微沉。
這些海盜要說壞也確是惡貫滿盈,隨著金蟒四煞到處燒殺搶掠,犯下無數罪弄, 可謂罪無可赦, 然而這些海盜里有不少人加入是情非得已,或因生存,或被誘使, 或被逼迫,加入之後要再回頭已不可能,只是麻木追隨金蟒四煞四處作惡。
有罪當罰是沒錯,但是否論罪當死, 卻又另當別論了。
如果不當死,她又該怎樣處理這批俘虜?
如是想著,她走到關著海盜家眷們的地方。因都是老弱婦孺, 這裏的守衛稍松,出入口處與四周由村民把守, 另有兩隊平南衛所的人巡邏。
「景爺。」路上有人看到霍錦驍便都恭敬行禮。
她心裏壓著事,臉色並不鬆快, 受了禮只略頜首回應,步伐仍不停地朝關人的庫房走去。
才靠近押人之庫,她就聽到裏面一陣嗽聲與孩子啼哭聲傳出。
守門的人將門打開, 道了句:「景爺,裏面又悶又擠不好受,您別往裡去。」
霍錦驍點頭不語,只往裡望去。
庫里窗戶少,為怕人逃跑,僅有的幾扇窗戶都被木條釘死,光線黯淡的庫房擠滿人,地上橫七豎八鋪著破爛席子,蓬頭垢面的人或坐或卧居於其間。島上天氣熱,這倉庫又封得嚴實,被太陽一照就像個蒸籠,她不用走進去就能感受到讓人窒息般的悶熱,這些人中有老有小,咳嗽聲與啼哭聲此起彼伏,空氣里瀰漫著騷臭的氣息。
大門打開時,這些人只抬頭看了霍錦驍兩眼,便又低頭。那目光茫然麻木,宛如利刃剜肉也不知疼痛。霍錦驍知道這其中很多女人都是搶來后被迫留在島上,替他們生兒育女,其中還有不少本村女子。她們本就受盡苦痛折磨,如今只因育有海盜兒女便被打上標籤,面臨死境。
若論無辜,沒人比她們更無辜。
霍錦驍在門外站了許久,邁開步子正要往裡,忽又聽到身後傳來低聲爭執。
「小盛,這隻是些吃的,求求你,幫大娘捎給我家大女吧。」
蒼老泣音急語。霍錦驍轉頭,看到頭纏素布的老婦人正將一包東西往門外守衛懷裡塞。
叫小盛的守衛面帶難色地拒絕她:「林大娘,不是我不幫,是如今村裡有規矩,不準大伙兒和裏面的人私傳物件,我……」
他說著看了眼霍錦驍。
霍錦驍已經走來。
「景爺。」小盛忙把油紙包塞回給老婦人。
「就只是吃的……就只是吃的……」老婦人不擅言辭,只是哭著。
「大娘,你女兒在裡邊?」霍錦驍問道。
「是,是啊。我女兒兩年前被搶去當了海盜婆子,被關在海盜窩裡,我兩年沒見她,聽說她生了個孩子,一直被關到這裏。我……我不是救她,我就是給她送點吃的。我知道她被海盜玷污,還生了孽種,不好再活,但……但她是我女兒……」
霍錦驍從老婦人懷中取過油紙包的吃食遞給小盛,道:「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拿去給大娘的女兒吧,另外,你帶大娘見見她女兒。」
語畢,她又朝老婦人道:「大娘,這些事不怨你女兒。艱險環境,她能活下來已屬不易,不要怪她。」
「謝謝景爺,謝謝景爺。」老婦人聞言大喜過望,跪到地上。
霍錦驍已轉身離去。
生與死選擇,活下去永遠比死亡更需要勇氣,就像她做出的選擇。
這個選擇並不困難,她堅守自己的內心,很容易就能下決定,而難的卻是做出選擇之後。
祁望雖然無情,但說得也是實話。斬草不除根,禍患無窮。她憑一己善惡喜好,也許會替村子帶來更大傷害。
殺人容易,活命卻難。
她的確需要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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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晴。
石潭港程家府邸前紅燈籠掛起,宅外長巷圓桌一路擺開,桌上已擺了鮮果乾碟等吃食,牆根下酒罈子堆疊如山,府中小廝丫環穿流不息,大門外石獅脖頸纏上紅綢,程家大兒子帶著程府管事並一眾師兄弟在站在門外迎客。
府邸內打掃一新,各種燈彩繚繞,熱鬧非常,正廳泰鴻堂里松鶴延年的大壽圖掛上,壓著紅紙的壽桃壽麵供在案上,堂中主座上坐的老者滿面紅光,唇眉堆笑,雖已兩鬢斑白,卻精神矍爍不輸壯年。
不消說,這老者便是石潭港武林世家程氏的家主,也是破浪刀這一宗派的宗主程觀岩。今日是程觀岩五十八歲壽辰,程家邀請了不少兩江三港的武林豪傑前來為老爺子賀壽,按往年的慣例,還會有許多慕名前來的英雄與曾受他恩惠的百姓前來為他祝壽,所以席開兩邊,一邊是宅外的流水席,一邊是宅內的大席。
而現在程老爺子正坐在正廳里接受來客賀壽。
「清遠山莊莊主段樓風,祝程老爺子松鶴長壽,日月昌明!」全州城清遠山莊莊主抱拳賀壽,身後弟子抬上壽禮並禮單。
程家二兒子站在老爺子身側,代為受禮唱名。禮單打開,頭一件壽禮便是尊如意壽星玉雕。紅綢掀開,堂上圍坐的與屋外站著看熱鬧的人都齊出嘩聲,只見這尊玉雕青翠水透,雕工精湛,是件難得的上品玉件。
「段老弟,這禮太重了。」程老爺子從椅上下來,樂呵呵地攜了他的手請到座,寒暄著。
底下賓客絡繹不絕,禮單一張張送來,壽禮一件件抬入,滿室生輝,清遠山莊的壽禮不過佔得一時風頭,很快又被下一件禮掩去。
廳里正熱鬧著,廳外程雪君卻左顧右盼,心思不在廳中。她身邊簇擁著幾個同輩少年瞧她面有急切,便知她在等人。
「雪君師妹,你別看了,小魏在老爺子面前誇下海口要殺金蟒四煞,我看他是不敢來丟人現眼了!」有人開口不甘心道。
兩江三港武林豪傑集結的戰船在東海轉了一圈已經回港,被救出的幾個人也都已回來。在金蟒四煞手裡吃了大苦頭,這些人一被救出就馬上駕船往石潭逃回,根本不知金蟒四煞下落,才剛回來恰碰上程觀岩壽辰,便都留在石潭給老爺子賀壽。
「就是,那人來歷不明,為了保命替海盜賣命,不足為友,師妹別再理他!」
「閉嘴!要是沒他,你們一個個能活著回來!忘恩負義。」程雪君怒瞪了聒噪不已的幾人一眼。她雖任性刁蠻,卻也明白這趟他們能逃出來,她也保住清白,全是因為小魏。
她想再見他,可船一到港,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也不知今日會不會出現。
正著急著,她就見廳外有家僕匆匆跑來,手執拜帖急送入程老爺子手裡。
有人不請自來。
「這是……」程老爺子翻開拜帖才掃了兩眼便驚得從座上站起。
「老爺子,發生何事?」段樓風離他最近,將他臉上驚愕看得分明。
「快!快請人進來。」程老爺子臉上的驚愕很快化作欣喜,命人速將來客請進,又朝段樓風道,「段老弟,你看這拜帖。」
「九華山掌門萬松,清晏山莊少莊主駱源,無悠島玄安道長,北漠毒帝岳容昊……」段樓風越念心越驚。
拜帖落款共有五人,隨便挑出一人,在中原武林都是響噹噹的人物,名頭更是早已壓過程家和清遠山莊。這幾人都是中原腹地成名已久的人,與沿海三港並無過多交集,與程家更是素無交情,如今怎會忽然持帖上門,給程老爺拜壽?這事著實奇怪。
廳中幾人都是三港武林上有頭有臉的人,見了這帖如何不心驚,正各自揣測著,就見外頭程家長子親自迎了一群人進來。
「在下萬松、駱源、玄安、岳容昊……祝程老爺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五人站在堂中,抱拳祝壽。
程觀岩哪裡敢受他們的禮,立刻便抱拳回道:「幾位英雄遠臨,我程家蓬蓽生輝。諸君之禮,程某不敢領受,快請上座。」
能得這五人同來賀壽,程家面上有光,已勝所有賀禮。
幾人一陣寒暄,有人問及:「幾位怎會駕臨三港?可是有要事在身?」
萬松便答:「我等乃奉盟主之命,前來為程老爺子賀壽,並押送壽禮。」
「盟主?」廳中眾人皆驚。
「諸位能到便已是我程某最大的榮幸,怎敢再領壽禮。」程觀岩心中一動,推卻道,還不及問出盟主何人,便聽得外間風聲掠來。
攔在他面前的五人忽向兩側讓出道來,一口箱子竟從廳外飛入,落在了大廳正中,兩道身影跟著掠入廳中。箱上裹著強勁罡氣,將所有人震退半步。
「老夫佟岳生,奉公子之命獻上壽禮。」佟岳生落到箱前,沉喝一聲,挑開箱籠。
一股惡臭飄出,箱籠內赫然是四顆腐敗人頭。眾人一片嘩然,有人已抽出兵刃。
「程老爺子,在下今日是來兌現承諾。這是金蟒四煞的項上人頭。金蟒已除,四煞已誅!」佟岳生身後走上一人,抱拳淺笑道。
「什麼?!」三港武林豪傑盡皆愕然。他們集結船隊攻打金蟒無果,落敗而回,如今金蟒四煞怎麼說死就死了?
「你……你到底是何人?」清遠山莊段樓風大驚。
「在下青巒居魏東辭。」來人報上全名。
旁邊五人卻同時抱拳向其行禮:「見過盟主。」
程老爺子震愕當場。
果然是他,北三省盟主,魏東辭。
這樣的心智手段到了這裏……程觀岩已知他的打算。他還想再要這沿海三省的盟主之位,而憑此一役,他勢必在兩江三港揚名立威。
廳外的程雪君與旁邊圍的少年均已獃滯。相仿的年齡,他已名滿天下,更為北三省盟主,叫人心中驚羡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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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離祁望問話之日又過去四日,這幾天霍錦驍忙得沒有喘熄的時間。燕蛟島的各項要務祁望都逐一交到她手上,時間緊湊,縱使她天分再好,這番折騰下來也是夠嗆。
島上防事重新布置,不止要另選哨崗地點,還要挑選合適村民組編臨時巡視隊,島上各處事務也要馬上擇人負責,再將所有村民分派向各處,此外她還要清點財物,分配物資,編收船隻……各種事務雜如牛毛,她身邊尚無分憂之人,事必親為,縱有祁望幫著,不過這位爺只動嘴不出力,有時連嘴都懶得動,她也無可奈何。
倒是這番辛苦下來,霍錦驍的本事足已服人,燕蛟村村民見她確有能耐也都放心將島務交由她決斷,再者村民知道可以分到銀子和米面布等物都感念其恩,她在島上威望一時之間又盛三分。
而另一方面,她與朱大磊說起和祁望私下的交易協議,朱大磊竟還誇祁望仁慈,又贊她能幹,竟能說服祁望,言下之意……祁望確實手下留情了,故關於島上財物船隻的分配就這麼定下,無人置疑。
這日夜裡好容易從議事廳出來,霍錦驍本預備著沐浴歇神,可巫少彌的水才剛抬來,外頭就有人來報,說是有兩個海盜趁守衛換班間隙出逃。她只得趿了鞋匆匆離去,出門時恰與巫少彌撞上。巫少彌不知出了何事,見她離色匆促,便丟下手裡水桶,隨她而去。
待她跑到採石廠的洞外時,那裡早就圍了數人,手中皆舉著火把,將四周照得亮堂。
「景爺。」眾人見霍錦驍到來,往兩側讓出路來。
霍錦驍往人群中行去,而祁望比她早來一步,已站在裡邊。
「景爺,就是那兩人,已經被抓回了。」朱大磊也在,見到她忙迎上前,指著祁望身前跪的兩個男人道。
那兩人已被五花大綁,嘴裏塞了破布正跪在地上,火光照出這兩人頹喪的臉。
「你來得正好。」祁望轉身,瞳眸中倒映火光,鷹般銳利,「島上人手不足看管這麼多海盜,也沒餘力養著這幫人,再這麼下去遲早出事。你該給我答案了。」
霍錦驍看著跪在地上的人,雙手在袖中攥起,仍平靜道:「要生。」
聲音才落,她便察覺祁望身上傳來道殺氣,他眉心倏爾微皺,眼眸忽現虎狼之色。
「你是個聰明人,我以為這麼多天,你能想通。」祁望慢慢走到她面前,道,「你讓我失望了。」
「祁爺,你想殺他們,不過懼怕他們帶來禍患,可凡事有利有弊,你為何不聽聽這其中的好處?」她手心攥了一團汗,不知為何,今日和祁望對話,讓她有種與虎謀皮的錯覺。
祁望這人,重利不重情,與其和他論及仁義,不如動之以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