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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第32章
☆、景爺

  來金蟒島的第一夜, 霍錦驍在村外的密林暫時落腳。她對剛才察覺的那股氣息仍舊存疑, 金蟒四煞的功夫雖然不弱,但肯定沒有達到那般境界。對方應該對她也有所察覺, 不過並未出手,與她一樣也選擇了暗中觀望,這意味著……他可能不是金蟒島的人?

  若是其他島的人, 情勢便有些複雜。

  這趟她來金蟒島, 為的是探取島上消息以配合許炎,包括金蟒島的船力兵力,糧草與武器情況。海戰與陸戰不同, 多先以遠距離攻擊為起,弓/弩投石火器,若是裝備精良,更有火炮轟擊, 威力巨大,再來便是戰艦戰艦艏加裝精鐵撞角衝撞敵船,若然無法撞沉敵船, 再行接舷跳幫近身戰,這是大多數海戰戰法, 然而海上風向、船隊陣型、戰艦優劣又影響著每場戰的作戰戰法。

  金蟒島的強大處在於這麼多金爵四人都以搶掠為主,所有人力財力都用在建造戰艦之上, 故而金蟒島的戰艦數量十分龐大,這一點是平南島比不上的。平南島的戰力雖不弱,但祁望這些並不主要發展戰力, 而是均衡全島各方實力,所以在戰力之上稍遜金蟒。

  東海傳聞,金爵擁有鐵甲玄武艦,足可稱霸東海,但見之者甚少,見到的人都已被他殺盡,此船威力巨大,船身堅實難以撞沉,船頭撞角尖銳,船上戰械齊全,是金蟒島的秘密殺器。

  霍錦驍想先找到船塢查探此事。

  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壓著,她思絮極雜,到後半夜才沉下心運氣打坐,歇至天明。

  天亮時分她在林間打了只山雞,又在林間尋到條淺溪,她便在溪邊就地生火烤食山雞,又用清水凈臉,再將所有痕迹掩埋后才起身預備去村中打探消息。

  才在林中走了幾步,霍錦驍便聽到陣匆促的腳步聲。她側耳聽去,來人腳步雖急,可步伐不穩,似乎腿腳有問題,隱約間還有驚急的呼聲。

  「娘——」

  她很快跳到樹上,只見樹葉微動,她人已掠往聲音響起的方向。不多時,她就停了動作,蹲在樹上。前方不遠處的大樹粗壯樹桿下吊著個鶴髮老婦人,那老婦人還沒死,應是才上弔不久,正臉色紫漲、面容猙獰地掙扎著。一個年輕男人站在樹下,雙手抱著老婦人的腿嚎啕大哭,費盡全力想將老婦人從樹上放下,可他右腿已瘸,使不上力,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

  霍錦驍不假思索地擲出段樹枝。樹枝化作飛刃,從繩上割過,老婦人落到地上。年輕男人一愕,驚疑地看了眼身後,很快就回神抱起老婦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心肺,嘴裏直哭著喊:「娘……您醒醒!」

  他懷裡的老婦人緩了幾口氣后才悠悠轉醒,哀戚開口:「你救我做甚?為何不幹脆讓我死了?」

  「娘,是兒子不孝,您有怨沖我撒就是,都是兒子的錯……」這男人說話間竟跟著紅了眼,一手從地上攥了把泥土枯枝在掌中,將牙咬得死緊,強忍著淚。他生得高壯,國字臉,有著海邊最常見的銅色肌膚,看著端正英挺,可惜就是瘸了腿。

  「我不死也是拖累。家裡只剩下你我兩人,若連你也出事,我一個人還活著做什麼?還不如先走一步,去地下和你爹做伴。」老婦人抹著眼,泣音大作。

  「娘!」他似乎想到什麼,哀求般喚了母親一聲。

  「我活到這歲數已經沒有盼頭了,只希望你能好好活著。你想做什麼我攔不住你,大不了都是一條命,你要去,我就一頭碰死!」老婦用力揪緊他的衣領晃起。

  他痛苦地將手裡泥土散去,手揪上頭髮:「娘!這麼多年,他們都逼著我們,我們妥協退步,他們就步步緊逼,把人往人絕路上趕。進村時這群禽獸殺了多少人,連爹也死在他們刀下,這仇我就咬牙咽了五年,苟且偷生就是為了一家人平安。」

  他說著用力捶自己胸口,又道:「可如今,他們變本加厲!大姐被他們抓去糟蹋,最後自盡而亡;二磊去歲被拉去做苦役,死活不知。現在小妹好容易藏到了十五歲,又被他們搶走……我咽不下這氣啊。娘你瞧瞧,村裡如今還剩下些什麼?女人被他們搶走,男人被拉去做苦役,剩下我們這些老弱病殘還要給他們種糧食喂這些禽獸。娘,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難道我能甘心?可你能做什麼?莫非你忘了上次你為你大姐出頭,結果被他們打去半條命和一條腿?你根本拼不過他們,就算把我這們這些老弱病殘都集合起來也不是他們對手。兒子,聽娘一句話,別衝突!」老婦苦勸道。

  「娘,爹是新燕村村長,我是他兒子,理當為村子著想,再這麼下去,我們都沒活路了!」他還想勸他娘。

  「我不管,我只要你活著,今晚你要敢去南山廟,我就死給你看。」老婦人不肯聽他的勸,又要尋繩起身再吊。

  他胸膛起伏几番,強壓下心中急怒,只能妥協:「好了,娘,我答應你就是。不去南山廟!不出頭!不鬧事!」

  老婦人這才安靜下來,想想卻又攥著兒子的衣裳狠狠哭起來。

  到底也心有不甘,可始終無能為力。

  霍錦驍卻在心中暗暗記下地名。

  南山廟?

  ————

  因清晨聽到的這番對話,霍錦驍這日並未去尋船塢蹤跡,而是在村中暗中查探起來。

  關於新燕村的事,在來金島之前她曾聽過些。當初金爵兄弟四人先是搶掠村子而後才占島為窩,村裡不少人都死於這伙強盜的屠刀之下,而後活下來的村民又被其奴役,在金蟒島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雷老二的殘忍手段她見識過,因而她可想而知,新燕村村民在這夥人的壓迫欺辱下過著何種日子,而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年,也不知他們是如何熬過來的。

  她在村裡查探一番,就已看出金蟒強盜的種種惡行。

  這地方可謂水深火熱,處處煎熬。

  村裡已經沒剩多少女人,田裡幹活的也多是老人。整個村子除了昨日看的海盜窩之外,所有的屋舍都殘破不堪,每個人臉上都像矇著灰,目光黯淡,毫無生氣。

  就像那村長兒子所言,村中青壯年都被抓去替金蟒島的強盜做各種苦力,女人但凡長得周正些的都被強盜擄去,剩下的和老弱病殘者一起墾荒種地,種糧食蔬菜供養這批強盜,而每年種的糧食幾乎盡數被搶去,村民自己連一年的口糧都留不下。

  活著,不過是垂死掙扎、苟延殘喘。

  霍錦驍在暗中看得連番攥拳,如此惡行,但凡還有一絲血性的人都看不下去。她自小雖跟著父母踏足過許多地方,但也從未見過這樣絕望的地方,心內翻騰可想而知。

  ————

  夜幕漸漸降臨,她藏在村長家邊的樹上,盯著村長家的房子。

  島上村民似乎有所企圖,而村長的兒子便是牽頭之人,霍錦驍想瞧瞧他們要做些什麼。

  海風呼呼而過,吹得樹簌簌作響,天色沉如墨,村中燭火盡滅,有個人影摸著門縫悄悄地出來。

  霍錦驍唇角一翹。

  白天時她就見這人眼裡不甘未熄,便料想他答應母親之言只是權宜之計。

  果不其然,他偷偷出門,往島上某處疾奔而去。

  霍錦驍不動聲色地悄然跟上。

  ————

  南山廟並不在海島南邊,而是在金蟒島靠海的小山上,裡邊供奉的是南山娘娘。這廟被樹石掩著,很久沒有香火,顯得破敗荒蕪,卻是個遮掩的好地方。

  此時廟裡廟外火光隱隱閃動,好些人影晃動著聚在一處,有人踩在廟前的石墩上高高站起,從懷裡抽出血紅布條扎在額上,厲聲喝著:「金蟒惡賊霸我村子,殺我村民,辱我姐妹妻女,作惡多端,讓我們村生不如死,我大磊已經忍無可忍!就算拼了這條命,我也要和這些禽獸作個了結!誰要跟著我,就綁上它,咱們一起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也算對死去的父老鄉親有個交代!」

  這領頭說話之人赫然就是白天霍錦驍遇見的男人,他自稱大磊。

  「殺!」站在廟外的眾人將手中火把往高處舉起,各自掏出布條扎在額前。

  群情激憤,霍錦驍卻暗自嘆氣搖頭。

  都是些老弱病殘者,年輕人沒幾個,總人數也不多,要如何去和金爵、雷尚鵬的人斗?不過白白送命罷了。只是由此也足見這些強盜將島民壓榨到何種地步,真真可惡。

  「大夥聽著,今日我們在此集結,只為報仇,替村子尋條活路。我大磊是個瘸子,不是什麼有能耐的人,但今天我願意站出來給大夥起這個頭,只為了讓大家能團結起來。日後不管是誰,只要能殺了金蟒四煞,就是我們新燕島的新主人!我大磊就心甘情願給他做牛做馬!」大磊繼續喊道。

  「殺了金蟒四煞!殺!」群情越發高昂,都跟著吼起。

  霍錦驍卻越發蹙眉。深夜聚結,本就要瞞過島上強盜,他們竟在此吼起,雖能激發戰意,卻同樣容易被人發現。這些人空有豪氣卻無謀略,要想成事太難。

  她正想著,忽然間廟外草叢一動,兩三道人影掠過。

  有人驚叫而起:「不好,有人跟到這裏!」

  「是李四重他們,這些叛徒、敗類!」

  「快抓住他們!免得他們回去通風報信!」大磊從石墩上跳下,他腿腳不便,只能指著令人速追。

  村民們很快追去,可那幾人逃得太快,不多時就跑遠,眼見沒影,眾人正驚急交加間,風聲忽起。樹影間掠過鬼魅似的暗影,以迅雷之勢撲到那三人面前,也不見怎麼動手,可轉眼間逃出的三個人就被打趴在地,連哀嚎聲都沒發出就再起不來,也不知是死是活。

  村民們看呆,疑心鬼神,大磊從旁奪過火把,壯著膽子走向前,只看到火光中清瘦黝黑的少年。

  少年面貌平平,腳踩在李四重身上,一雙眼亮得像星星。

  「你……你是何人?」大磊驚問道,他沒見過此人。

  霍錦驍看著周圍的火光一眼,突然揚起手。風勁裹著石頭,分往數地扔去,只聞得「噗噗」幾下悶響,廟外的火把滅了三之其二。

  「你們這麼大陣仗,還沒等起事就已經把海盜引來了。」她這才出聲提點也們。

  村民們已驚呆,都不敢出聲,大磊驚疑不定地看了她兩眼,心裏想起一事,突然道:「你……你是白天救我娘的人?」

  白天割斷繩索救下他娘的,也是剛才那手功夫。

  「舉手之勞罷了。」霍錦驍淡語道。

  「你不是金蟒島的人,來我金蟒島所為何事?」大磊眸中閃過異色,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問道。

  「這我不能告訴你們,不過你們行事要再謹慎些,不是每次都有今晚的好運氣。」霍錦驍踢踢被打暈的三個人。那三人穿著比村民們好一些,此時都委頓在地。這三人她白天查探時曾見過,原是新燕村的惡霸,海盜占島后他們為了活路就投靠海盜,替金爵他們監視著村民動向。

  她說完話,轉身就要離去,不妨身後的大磊卻撲通跪下。

  「恩公,求你救我們!只要你能殺了金蟒四煞,替我們報仇,從今往後就是我們新燕島的主人,我們都聽你的!恩公,求你了!」大磊說著將頭重重往地面磕去。

  他病急亂投醫,想著她既不是金蟒海盜,悄然入島必有圖謀,肯定不是金爵一夥,武功又高強,若能留她出手幫忙,總好過他們一群老弱病殘拿命去填。

  村民們見狀跟著他跪下,霍錦驍大驚,往後退了半步,忙道:「你們起來說話!」

  大磊哪肯起身,直將頭撞得「砰砰」作響,沒兩下就紅腫滲血。

  她只好出手,將人從地上強硬托起,嘴裏道:「你先讓他們起來!要殺金蟒四煞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我武功再高也沒用。」

  「他們已將村子逼到絕路上了,就算我們願意忍,也活不下去。恩公,求求你!」大磊死活不鬆口。

  霍錦驍瞧著跪滿地的村民,有老有少,有些更是孱弱不堪,望她時黯淡的目光里隱約透出亮光,像天將明時分那縷光芒,讓人不忍掐滅。她想了想,開口道:「這樣吧,你讓村民先起來,各自歸家,我與你從長計議,再作打算。你們今晚魯莽了,極易被人察覺。」

  「恩公這是答應了!」大磊驚喜非常,又領著從人連磕了三個響頭,這才起身按著霍錦驍的吩咐將人散去,又把李四重幾人捆緊,嘴裏塞上布,關進廟中,命人日夜看著。

  霍錦驍見著村民慢慢散去,方與大磊回了他家。

  也罷,她正好有事要查,若能得村民相助,也會事半功倍。

  ————

  「不知恩公高姓大名。」大磊將人往自己家領,一邊敬道。

  「我姓景。」霍錦驍跟在他身後走著,目光卻向四周掃著。

  「原來是景爺。我是朱大磊,景爺叫我大磊便是。」大磊畢恭畢敬道。

  霍錦驍眨了眨眼,老聽別人被叫爺,今天她自己也被人稱了一聲「爺」,那感覺……

  不自在。

  正想要他改口,她眉間神色卻又一凝,腳步頓止。

  「景爺,前面就是我家了,怎麼停步?」大磊不解道。

  霍錦驍向他暗道了句「別說話」,自己卻朝著茫茫夜色朗聲道:「前輩,你已經跟著晚輩很久了,不知可否現身一見?」

  從日暮時分起,她就已察覺有道似有若無的氣息跟著自己,她原以為是錯覺,可就在剛才,曠野寂寥,那氣息忽然濃烈,她再無法忽視。

  這陣氣息,與她在海盜窩裡所察覺的一模一樣。

  此人只跟蹤她,既不出手也不出聲,也不知意欲何為,突然是敵是友。

  「前輩?」她又喊了句。

  那氣息卻又憑空消失了。

  人已走。

  ————

  是夜,魏東辭仍靜坐屋中,佟叔悄然而至,將今日發生之事一一稟告於他。

  「哦?那人要幫島民殺金蟒四煞?」他沉默地的完所有事之後才開口,眉目在黑暗中透著莫測的鋒銳。

  「不知真假。」佟叔據實以答。

  「可能是平南島的人。我打聽到了,祠里關押的夷人是吳新楊,是平南島祁望的好友。金蟒島對平南虎視眈眈,以祁望的能耐,勢必不會坐視不理,這人可能是他派來的。」魏東辭略思忖后淡道,「佟叔,你繼續跟著此人,找個機會問問他,要不要與我們合作,誅殺金蟒四煞。」

  「是。」佟叔才剛領命要退,屋外突然傳來匆促腳步聲。

  「快!人在這裏!」外頭呼喝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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