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
驚空遏雲的鷹唳刺破海上平靜, 雪白獵隼在碧空盤旋兩圈, 俯衝而下,穩穩落在霍錦驍手背上。
「師父, 讓我隨你去漆琉島吧。」巫少彌站在離她兩步之處,看她溫柔撫過獵隼雪白的毛,雖是在笑, 卻眉目蕭瑟。
她只剩一人, 而他再怎麼努力也難以靠近,只能是徒弟。
「不用。」霍錦驍揉著獵隼的頭,看著遠處船帆上越來越清晰的海神圖, 回答得不容置喙。
轉眼就是五日,平南和燕蛟的事俱已經交代妥當,她也是時候赴約前往漆琉。
這蕭連山……果然一直在海上等她。
巫少彌仍想說服她帶自己去漆琉,卻聽她又問:「阿彌, 除了金蟒島俘虜一事,你可還有別的事瞞我?」
他目光一閃,道:「沒有。」
霍錦驍狀似隨口問問, 聽到這答案眉眼不抬,只道:「阿彌, 我走之後,燕蛟就交給丁鈴與你, 你務必替我好好教導丁鈴,護她平安無虞,就算是全了你我師徒之情, 記住了嗎?」
此去再回,恐怕她再也不是燕蛟景驍,與他的師徒情分……也差不多到頭。
她不是個好師父。
「師父……」巫少彌被這番話說得心頭大慟,唇囁嚅兩下,卻未能說出成句的話。
「行了,別磨嘰,你已經長大,拿出點男人血性來。」霍錦驍伸手按在他肩頭,「蕭連山的船過來了,你送到此處便好。我要走了,你保重。」
長唳嘯雲,獵隼驚空而飛,霍錦驍說完話便掠飛出船,足尖點過海面,幾個騰身就穩穩落在蕭連山的船上。
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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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兩日便抵漆琉。
這座被東海視如聖地的所在,即便東海已經亂相環生,這裏仍與兩年前一樣繁華,甚至更加熱鬧。
第二次來漆琉,霍錦驍沒有換船,直入漆琉主島。沿路駛來,海面大大小小的船隻往來奔赴,除了漆琉巡航的船隻外就是東海的商船,霍錦驍看得出來,這裏的防禦要比兩年前更森嚴了。
「這幾個月跑黑市的人多起來,戰事一起,各種資源都緊俏非常。」蕭連山見她盯著海面上來往船隻直看,便踱到她身邊道。
「有黑市在,只要願意花錢,沒什麼是買不到的。說到底,還是三爺有遠見,在島上建了黑市,東海多少梟雄都起始於此處。」霍錦驍隨口恭維。
「黑市這地方有利有弊,太亂難管,三爺也是頭疼,想推陳出新做些變革,卻苦於掣肘太多,說穿了也不過表面風光,內里艱難。」
霍錦驍目光微落。蕭連山竟向她吐起三爺的苦水來?這是何意?
想了想,她只道:「三爺是能人,若有心圖變,區區掣肘難不倒他的。」
蕭連山笑了笑,不再多說。
船不多時就靠岸,碼頭前已站著一群人等她,霍錦驍才從舷梯下來,人群中間有錦袍玉帶的男人走出。
「景姑娘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歡迎之至。」
「顧二爺客氣了。勞顧二爺親自前來相迎,景驍實不敢當。」霍錦驍一眼認出此人,正是當初在漆琉島上與祁望交好的顧家行二的顧睿。
「景姑娘如今是平南、燕蛟、雙獅三島之主,又是三爺上賓,身份非同尋常,顧二自當代替三爺親來相迎,景姑娘不必客氣。」顧二說著一請,「景姑娘,這邊請。」
霍錦驍點點頭,隨他走了數十步,又停步。前方樹下停了幾匹馬,毛色油亮,四腳強健,馬身已上轡頭馬鞍,最前那匹更是通體皆黑,唯四足踏雪,端的漂亮。
「景姑娘,此乃三爺為姑娘備下的代步。三爺說了,姑娘生懷不喜拘束,故讓我選最好的馬兒來迎接姑娘。」顧二笑吟吟道。
「三爺有心了。」霍錦驍朝前走去,徑自就將黑馬馬韁取到手中。
黑馬不馴,仰頭掙扎,噴出鼻息直衝霍錦驍。霍錦驍將韁繩用力一勒,飛身坐到馬背上。那馬更加不悅,前蹄騰空,嘶鳴出聲,竟想將她掀下,她雙腿夾/緊馬腹,勒緊馬韁甩下,斥了聲:「駕。」
黑馬騰地而出。
漆琉島的路,她還記得。
「顧二爺,多謝你們的馬,這馬太烈,我先行一步。」
遠遠飄來張揚的笑,人影已失。
「都上馬,跟上去。」顧二一聲令下,也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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嘚嘚嘚——
明王殿前天街石板路被馬蹄震得微顫,街巷兩邊的攤販均都抬頭望來,行人皆往兩邊避去,商鋪里的人聞得響動也走到門口張望,三三兩兩聚到一處驚訝地看著遠處飛奔而來的一群馬影。
漆琉島的規矩,明王殿前天街不準擅自行馬,違者死。是誰那麼大能耐,敢在這裏縱馬狂奔?街上議論紛紛,其中不乏他島梟雄或商船隊頭領。
「眾目睽睽之下敢在天街縱馬,此人是誰?」
「不知,只聽說近日三爺請了貴客入島,也許就是此人。」
「這東海能當得起三爺貴客的人,恐怕也不敢如此囂張。」
……
眾人正談論著,眼前馬影呼嘯掠過,依稀只能瞧見個俏麗身影。
是個女子。
那隊馬縱到明王殿前仍無停下之意,明王殿前守衛長柔橫攔,喝道:「什麼人?敢縱馬擅闖明王殿!」
眾人都替她捏了把汗,後面的馬背上卻傳來聲音:「我是顧二,快讓開!三爺口諭,此乃貴客,平南燕蛟的景驍,我等需奉為上賓,見其如見三爺。」
隨著他聲音同時飛來的,還有一方令牌。
霍錦驍不理門口阻攔,縱馬騰躍而起,從交叉攔下的長矛上飛過。門口的守衛驚疑不定地接下令牌看了又看,方退到兩邊。
顧二也跟著縱馬而入,腦門上一片細密的汗。
好個景驍,兩年未見竟張狂至此。
街巷上的人已聽到此名,關於她的來歷,慢慢在漆琉島傳開,帶著幾分神秘,幾許傳奇與一絲艷色,傳成一闕無從考證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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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驍在明王殿的鎮海門前勒停馬。那馬在漆琉跑了半天,被她折騰得沒了脾氣,只有些暴躁地原地刨著蹄子。顧二帶著一群人從後面趕到她身邊,喘著氣道:「景姑娘,你這馬術在下佩服!在明王殿縱馬,姑娘還是頭一人,顧二我跟著姑娘威風了一把,
「顧二爺……」
「不敢稱爺,姑娘還是叫我顧二吧。」顧二擺手,從馬上下來,氣息還不平穩。
霍錦驍便也跟著下來,一點不客氣:「顧二,三爺在哪裡見我,煩請帶路吧。」
她說著話將馬韁扔給旁邊下人,讓他們將馬牽走。明王殿頗大,她這麼闖進來,痛快是痛快了,但也不知該往哪裡去。
「今日三爺不見客。」顧二也將馬交給下人帶走。
「那你讓我進明王殿?」霍錦驍惑道。
「三爺吩咐過,姑娘近日在漆琉的落腳地為明王殿的梧棲宮,請隨我來。」顧二伸手請她往西先行。
霍錦驍蹙眉。
明王殿格局方正大氣,雖比不上兆京皇城,卻隱約有帝王氣相。正中為明王主殿,九階龍柱相引,往後便是明王閣並海宿樓,都是海神三爺日常起居之處。
梧棲宮在海宿樓西側。
梧桐棲鳳,四海宿龍,這宮名都有隱意的。
上次她來之時,連明王殿都進不去,這次怎會讓她在梧棲宮落腳?
「景姑娘此番獨自入漆琉,身邊也沒個照應的人,在下替姑娘挑了幾個機靈的小子在梧棲宮外聽候姑娘差遣。姑娘若有什麼跑腿的事只管吩咐他們去做,若是不喜也不無妨,只管告訴在下,在下再挑好的送來。」
顧二帶著她在梧棲宮前止步,拍了拍手,宮外站的幾人快步跑來。
霍錦驍正抬頭看梧棲宮,紅牆琉瓦,牆后綠樹垂下,壓出滿牆明媚,梧棲宮的匾額高掛,繪著鳳羽鸞雲,她恍惚間好似回到兆京的皇城。
聽到拍手聲與整齊的腳步,她將目光一轉,看到五個身著明王殿宮人衣袍的少年在跟前恭敬拜下:「見過景姐。」
這陣仗……霍錦驍朝顧二淡道:「勞你費心了。」
「姑娘客氣。梧棲宮在下就不陪姑娘進去了,裡邊已有服侍姑娘的人。姑娘舟車勞頓,今日且先歇息,明日三爺會設宴替姑娘接風洗塵。」顧二又含笑道。
霍錦驍點頭,不多言,邁步往梧棲宮行去。同樣是九級石階引上,她未行至門檻前,宮門便由內打開,門內兩列貌美宮女垂手而立,夾道相迎,身著素青的衣裙,見了她便欠身行禮,齊喚:「景姑娘。」
她遲疑地邁過門檻,宮門在身後緩緩合攏,琉瓦重檐,面闊廊深,欞花扇門,中庭草木繁盛,華貴非常。
「姑娘舟車勞頓辛苦了,奴婢們已經替姑娘備好香湯,請姑娘移步清泉居,沐浴更衣。」宮女中一個年紀稍長些的上前躬身笑道。
霍錦驍見她發間飾物與其她人有些不同,心裡有數,一邊走一邊問她:「你是……」
「奴婢晚月,姑娘住在梧棲宮的大小事宜,都由奴婢負責。」晚月笑吟吟地領著她,沒兩步就到清泉居。
清泉居是梧棲宮裡的一處活水溫泉館,偌大的殿內有白玉石砌成的溫泉池,四角有青鯉出水的玉雕,青鯉的口中汩汩出水,極是別緻。殿上水霧氤氳,池畔放著桁架等物。晚月領著宮人過來服侍她脫衣,霍錦驍震臂揮開她們。
「不必了,我自己來。」她做了二十幾年郡主都沒受用這陣仗,來了趟漆琉竟得此禮遇,霍錦驍頗覺有趣。
晚月約是早就被人叮囑過,很乾脆地帶人退下,只說在清泉居外等她。
即來之則安之,霍錦驍褪下衣裳進了溫泉,溫熱泉水像要流進經脈,舒展著筋骨。雖然解乏,她並不久泡,很快就起身更衣。
桁架上掛的是交領長袍,男人的衣裳形制改小,赤玄色的底,暗金的如意紋,腰上是條鑲玉革帶,是她從前出海常作的打扮。換好衣裳,她將長發高束,以玉簪綰起,出了清泉居。
「晚膳已經備好,景姑娘可要傳飯?」晚月立時就迎過來。
「我不餓,能出去走走嗎?」霍錦驍看看天色,時辰尚早,天還敞亮。
「可以。三爺吩咐過,明王殿西邊與北邊,姑娘可以隨意走動,若要去東邊與南邊逛,奴婢就去請顧二爺來陪您,也是去得的。」晚秋便道。
霍錦驍一邊走一邊問她:「這東南西北可有說法?」
「西邊是梧棲宮範圍,有兩宮三園,都是玩耍地方;北邊有三院兩樓,是三爺後院所居之處,人多嘴雜,沒什麼可看的,姑娘不去比較好。」
霍錦驍挑眉。後院……那不就是海神三爺身邊那些鶯鶯燕燕的居處?常聽人言三爺喜好各色美人,明王殿除了有他自己搜羅來的美人外,還有底下孝敬的女人,莫不是都塞在那三院兩樓里?
「南邊是軍機要地,有重軍把守,沒有三爺印信,誰都不得進;至於東面,姑娘看……」
兩人說話間已經行至梧棲宮門口,晚月舉手指去。
「東面是三爺的起居處,那是海宿宮與明王閣,正對著咱們梧棲宮呢。」
霍錦驍順著她的手遙望,果見血霞之下,五層高的閣樓聳在一片琉璃瓦間,乍一看,像蛟龍出海,恰應了後頭海宿宮的名。四海宿龍,龍出明王。
而此刻,明王樓的最高處,正有人站立欄前。
青豆大小的人,看不清模樣,卻讓霍錦驍覺得,他那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隔著遙遠的距離,四目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