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
「疼, 疼疼——」
屋裡傳出一疊聲鬼哭狼嚎, 林良捧著盆清水恰走到院里,房門沒關, 他一眼便瞧見霍錦驍呲牙咧嘴哀嚎,祁望托著她的傷臂正要往上下藥。
殘袖已被割斷,露出玉白手臂, 上臂皮肉翻裂, 傷口又深又長,看得人心驚肉顫,總要想起當時險況。
「祁……祁爺, 您溫柔點兒。」林良忙將盆端進屋裡,竟叮囑起祁望來。他已接受景驍是個女人的事實,總覺得這麼個千嬌百媚的姑娘家跟男人似的拚鬥,看了叫人心裏難受。
祁望抬頭見林良滿臉不忍, 愁眉苦臉的模樣就跟這傷劃在他手上一樣。
「我不溫柔,要不你來?」祁望冷道,他在這起人眼裡就那麼糙?都還沒下手呢, 一個喊疼,一個嫌他不溫柔?
惱火。
「好啊。」林良倒不客氣, 伸手就要接。
祁望一掌拍開他的手,沒好氣說:「滾一邊去。」
小滿正好進來, 上前就拽著林良的后領閃到旁邊:「沒點眼力。」
霍錦驍「撲哧」笑了,道:「大良哥,其實也不是很疼, 我就瞎叫叫,你別擔心。」
正笑著,傷口忽然一陣灼痛,她臉色頓白,祁望已開始清洗傷口。
他動作再輕,也難免她痛楚,只好快。
「祁爺,小景,梁二公子剛送了兩瓶傷葯過來,現在人還在外頭候著,說想瞧瞧小景的傷。」小滿將進來時抓在手中的葯擺到桌上。
「好啊,請他……」霍錦驍咬著牙道。
「不見!」祁望頭也沒抬地拒絕,「讓他走,大宴之前誰也不見。」
「……」霍錦驍被堵個結實。
「是。」小滿識相退下,順手拉走林良。
霍錦驍皺著眉看祁望給自己處理傷口,沉默了一小會,她控制不住嘴,便道:「祁爺不是說不救我嗎?怎麼和邱願打上了?」
「我不是救你,我救的是那幾箱金銀。」祁望清洗好傷口,將傷葯均勻敷上,拆出卷繃帶開始包紮。
「口是心非,嘴硬心軟。」霍錦驍揭穿他,「我這傷可是因你而受。」
祁望沒理她,她自言自語:「還好你沒娶沙慕青,那姑娘天仙模樣,蛇蝎心腸,要是放在身邊指不定能給你帶來什麼禍事。祁爺,娶妻求賢,你眼睛可千萬要放亮,人品比容貌重要。」
「她就是再能耐也不如你能闖禍。」祁望受不了她的喋喋不休。
「我怎麼叫闖禍?沒見我替燕蛟找了強有力的幫手。」
「等你能真正駕馭丁喻再說。」祁望潑她冷水。
「怕什麼,五年賣身契呢!還愁不夠時間收服他?」霍錦驍不以為然。
「好了,回你自己屋去。」祁望把她的手推開。
他已將她手臂包好,連雙掌的虎口也一併裹好。
霍錦驍動動手臂,笑道:「多謝祁爺。」
「出去吧。」祁望低頭趕人。
霍錦驍見他冷淡,也就不說什麼,轉身出屋。日頭已有些西斜,院里的風愜意,她在樹蔭下站了一會,越想越覺不對,忽又回頭奔至祁望門前,將門一推。
門「砰」地被推開,她道:「祁爺,你是不是也受傷了?」
語才落,她便駐足,與祁望四目相遇,各自獃滯。
祁望半身衣裳已褪至腰際,露精實胸膛,右胸至肩處一片黑青,他倒了藥酒正要揉。
霍錦驍倒抽口氣,整張臉騰地燒起。
祁望回神飛快將衣裳拉起,抓攏襟口,喝了句:「你……」
要罵什麼卻也不知。
霍錦驍背過身去,尷尬不已,卻無要走的意思,只道:「被邱願打傷的?重嗎?」
「無妨。」祁望回答。
「要幫忙嗎?」霍錦驍說完馬上又補充,「我是說,我去喚小滿來幫忙。」
「不用,你離我遠點就是幫忙了。」祁望聲音涼得像秋風。
霍錦驍「哦」了聲,道一句「我先出去」,便匆忙將門一關,離了他的屋。
————
在院里想了想,她叫來林良和小滿,叮囑兩人別去吵祁望,讓他在屋裡好生療傷。林良與小滿應聲而去,她自回屋歇息。未歇滿半個時辰,林良又來尋她,只說丁喻的屬下來送主僕契約。
霍錦驍沒有驚動祁望,在院中見了人,笑著收下契約,只誇丁喻守信是條漢子,又問及丁喻傷勢,順手就把梁俊毅送來的傷葯轉贈給了丁喻。送走了這人,小滿又來回稟金銀之事,抬去斗獸場的金銀並沒抬回,而是按祁望吩咐直接送到黑市的銀號里換成銀籌子,免得一大筆錢財放在身邊又帶來帶去的,倒添麻煩。
「就憑這個在黑市採買?」霍錦驍翻來倒去的看手裡的一把銀籌子,每支籌子上都有數字,也有三爺記號。黑市的銀號是三爺所設,為的就是方便來往的人買賣交易,將銀兩暫寄銀號中,換成銀籌子,此法雖說要花費一筆寄存費,但勝在安全,這島上可沒人敢打三爺銀號的主意。
「是啊。」小滿解釋著,又遞給她一片玉牌,「咱們存的銀兩數豐,銀號老周管事說了,這麼大額銀兩算是黑市甲等貴客,這玉牌是身份象徵,你在黑市裡買賣的抽頭都能打個折扣,但凡有什麼稀罕物件都會先緊著你,另外貴客包間、茶水果點等均不收費。」
「看不出這麼一塊玉牌,門道挺多。」霍錦驍拔弄著玉牌上的紅穗子道。
黑市裡不管是買是賣都要給抽頭,名曰孝敬三爺,南來北往的商客那麼多,這抽頭可是一大筆油水。
「你收好了,可別丟。」小滿瞧她滿不在乎的模樣不由叮囑道。
「身家性命!丟不了。」霍錦驍握起玉牌和銀籌子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答。
身後的房門卻忽然打開。
「祁爺!」霍錦驍轉頭喚人。
「你怎麼不回屋?衣裳也不換?」祁望見她還是早上的衣裳,露著一段雪白手臂,不由蹙眉。
霍錦驍咬著玉牌苦道:「祁爺……我沒衣裳可換。」
昨日女裝已被血臟污,今天這套又被扯爛了袖子,她只剩下兩套海上航船時穿的普通衣裳,晚上大宴穿著不合適。
「……」祁望沉默半晌,覺得自己操的心快趕上她爹了。
正要說話,林良捧著套衣裳進來:「小景,曲夫人又送了身衣裳過來,說是新做的還未穿過,請你莫嫌棄。」
「夫人善解人意。」霍錦驍一下跳起來,歡喜接下衣裳,朝祁望道,「不勞祁爺操心了,一會替我謝謝曲夫人。」
說著,她奔回房去換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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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霍錦驍換好衣裳時候已不早,便與祁望坐到馬車裡。梁俊毅還想邀她同騎,奈何曲夢枝所贈之衣竟是綾襖縐紗裙,不便騎乘,只得作罷,倒是她今日這打扮,一出來又是奪人眼眸。
櫻花粉的小襖,底下壓著重寶藍色的十六幅褶裙,裙擺綉著明月碧海圖,襖上卻是兩條小鯉,既有姑娘的嬌俏,又鎮得住場面,曲夢枝挑衣裳的眼光比祁望和霍錦驍都好。
霍錦驍往車裡一坐,大半位置都被她散開的裙子給侵佔,祁望只能坐到角落。
「祁爺,你的傷好些沒有?」她問他。
「管好你自己就成。」祁望頭仰靠在迎枕上打量她。明眸嬌唇,容色逼人。
霍錦驍討個沒趣,估摸著他還在為下午的事害羞,也就不說話了。
沒多久馬車就到明王殿。兩人跳下馬車,恰逢前頭馬車上也下來兩人,霍錦驍瞳眸一縮。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下來的是沙家父女。
祁望正要往裡走,不妨手臂猛地被她勾住,霍錦驍挽著他沖沙家父女揚眉笑起。燈火之下沙慕青的臉便是一白,楚楚可憐地望向祁望,倒是沙劍飛心虛地低低頭,見他們走過來,這才要打起笑臉相迎。
「祁爺,我可告訴你,你要娶誰都成,就是不準娶沙慕青,否則咱兩拆夥。」霍錦驍挨近祁望小聲威脅。
祁望只覺她的氣息拂過耳朵,脖子卻莫名其妙癢了。
「祁爺,景姑娘。」沙劍飛抱拳行禮,又恭維道,「景姑娘今日揚威斗獸場,實乃女中豪傑,沙某佩服。」
沙慕青站在沙劍飛身後只是欠身行禮,並不說話。
「運氣而已。沙爺不知,當時那老虎牙齒都頂到我咽喉了,也不知那幾隻畜牲是怎麼出來的?」霍錦驍咧唇笑道。
「大概管獸籠的人一時疏忽,以景姑娘的能耐,別說虎豹,便是加上獅熊也難不倒姑娘。」沙劍飛拭拭額上的汗,覺得眼前之人雖換成女裝,驚艷絕俗,可那目光卻比先前更加稅利。
「是嗎?那是託了沙爺與沙姑娘的福。」霍錦驍目光掃過沙慕青。
沙慕青沒來由一陣顫意。
「再有難耐,也不是別人想動就動的,祁某再無能,也不會讓人把手伸到在下妻室身上。畜牲不懂事,主子就要替畜牲受罰,這事不能善了,沙爺說是吧?」祁望淡道。
「那是,那是。」沙劍飛結巴起來。
「好了,時辰不早,進去吧。」祁望伸手,「沙爺請。」
「祁爺請。」沙劍飛謙讓他。
祁望不再互讓,攜了霍錦驍的手進了明王殿。
「祁爺威武。」霍錦驍心情大悅,拍了他馬屁。
祁望不置一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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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王殿里裡外外燈火通明,到處都是人,比第一日還熱鬧。祁望與霍錦驍被人領進正殿,殿上二人一案分席而坐,霍錦驍自然是與祁望坐到了一起,只是還未落座,兩人已被前來打招呼的人團團圍住。
正午一戰,霍錦驍聲名已揚,無人敢再小瞧,眾人又見她美艷無雙,較之首日更加動人,便紛紛過來結識。
霍錦驍一邊與人寒暄,一邊觀察這明王殿。
席列兩邊,中間有伶人作舞,殿尾有鼓樂琴瑟奏曲,十八層盤龍雲鳳燭台上火光搖曳,滿殿生輝,殿前有青玉階作引,往上是主座,垂著三重幕簾,其後是鋪金錦的寶座。
寒暄沒多久,顧二便上前發話,大宴開始,眾人各自落座,伶人暫退。
「三爺到——」
眾人盡皆站起,朝著殿前行禮。
殿側幕簾后緩緩走出一人,看不到模樣,霍錦驍只能瞧見他紫檀色的衣袍。
印在簾上的人影模糊,只依稀可辯是個高瘦的男子,舉手抬足氣勢萬鈞。他登上寶座,撩袍坐下,道:「諸位英雄不必多禮,今日能邀得眾位來我漆琉參加半丈節,是我漆琉島的榮幸,快請入席。」
聲音溫和,與昨日行祭時不太一樣。
「謝三爺。」眾人還禮落座。
「來,我先敬諸位一杯。」三爺先飲下一杯酒,方又道,「今日除了請大夥暢飲之外,還要向諸位引薦幾個朋友。未來海上諸務我將與這幾位朋友協力合作,共圖大業,還望在座諸位也能助我一臂之力。」
他說完喚了顧二。
顧二已行到殿下左首席位,朗道:「這幾位便是我漆琉貴客,東瀛第一武者……」
霍錦驍與祁望相視一眼,均感詫異,再觀席間眾人,也是同樣神色。外域船隊除了商隊之外,是不予進入大安東海海域,若然被東海諸雄發現,便會群起而攻之,以防其進犯東海與沿岸城池。而在所有蠻夷海盜之中,又以東洋浪人為最為狡猾兇殘,屢屢犯禁,東海不少人都吃過他們的虧。這次漆琉島邀來浪人已叫人頗感意外,如今三爺更當眾宣布合作之事,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霍錦驍心中更是驚愕非常,先前她就聞說海神三爺頻頻接觸東洋浪人,意欲勾結,圖謀不軌,如今一見,料來非虛,且他不僅是要勾結浪人倭寇,她估摸著他還想將東海各大勢力盡收麾下,以壯其勢。
大安海防薄弱,若真讓其得逞,後果不堪設想。
她正驚疑著,不妨有人拍案而起。
「不必了,這酒,洒家不敢喝!」
霍錦驍收神望去,竟是顧二領著這批東洋浪人正向在座幾個大梟敬酒,這酒才敬到第一個人,那人便推翻了酒盞霍然站起。
此人年近四旬,生得魁梧,國字臉,劍眉虎目,儀錶堂堂,眉間又帶三分俠氣,此時已是眉宇緊鎖,目現雷怒之象。
不是別人,正是大海梟龐帆。
龐帆位居東海十梟之首,名氣僅次於海神三爺。此人獨佔三島,船力兵力雄厚,加之三島海域特殊,易守難攻,這麼些年下來便是海神三爺也拿他沒辦法,只得想方設法壓制此人擴展之勢,饒是如此,龐帆的實力在東海之上仍排首位,也是唯一一個敢不給三爺面子的人。
「洒家雖落海為寇,不過這麼些年從未取過一分不義之財,也未傷及一個無辜百姓之命,這些東洋倭寇屢犯東海,傷及無辜不下千名,毀村近百,要龐某同這些傷我同胞,毀我家國之流合同,龐某辦不到。多謝三爺相邀,三爺的好意龐某心領,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還請三爺恕龐某無禮,龐某先告辭了。」
龐帆之語,落地有聲,席上氣氛頓時冷凝,龐帆卻抱拳一揖,也不待旁人回神便踢開酒案拂袖而去。
幾個東洋浪人臉色難看起來,便是顧二也滯在當場。
「性情中人,是條漢子。」霍錦驍偷偷地豎起大拇指,還沒等翹出桌面,就被祁望一掌按住。
「你想死嗎?把手收回去!」祁望怒瞪她一眼。
霍錦驍拿手指頭在祁望掌心狠狠掐了一把才收手,祁望吃疼,嘴裏「嘶」了聲,霍錦驍已然將頭撇開。
「老龐這臭脾氣,也不知幾時才能改。好了,隨他去吧,大家繼續。」
三爺發話,語中帶笑,似未將此事放在眼中。
席間復又恢復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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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宴飲至深夜,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回住處。
霍錦驍也被灌得滿臉醺意,雙頰泛起潮紅,竟比祁望醉得還狠。這席上找她喝酒的人不少,她又是個來者不拒的,酒量再大也禁不住整晚灌酒,這會已軟趴趴抱著祁望的手倚在他身邊,路都走不穩,還是祁望將她扔進馬車裡。
「祁爺……嗝!」霍錦驍沖他打個嗝。
祁望捂了鼻。
滿身的酒氣,真不像話。
他推開她,想要坐得離她遠一點,不料她竟直愣愣倒下,後腦「咚」一聲磕到車底板上。
小丫頭抱了頭嗚嗚嚎開,外頭林良又問:「祁爺,怎麼了?」
「沒你的事。」祁望煩躁地回了句,伸手將她翻過去。
一會穩重,一會毛燥,他都不知她是什麼樣的人了。
煩雖煩,他還是揉上她的後腦勺。
「還疼嗎?」揉了一會他問她。
她點點頭,指指自己天靈蓋,咕噥道:「再揉揉。」
祁望又揉了一會,忽然發現被她忽悠了。
哪裡是揉傷,根本就在替她按摩。
待要罵她兩句,人早就睡了,鼻里還發出細微鼾聲,像睡熟的貓。
到了驛館霍錦驍都沒醒,還是祁望把人給抱下馬車,扔回了她自己床上,給蓋好被子才掩實了門離去。
一片黑暗之中,霍錦驍忽睜眼。
眸色清冽,卻無半絲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