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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第68章
☆、高貞

  船在海上又行了數日, 總算靠近燕蛟。

  「再有半日時間就能到燕蛟了吧?」霍錦驍將謄好的航行日誌送到祁望手裡, 問道。

  祁望翻著日誌,點點頭。

  「開春我們要遠航?」霍錦驍坐到他對面, 撲閃著大眼繼續問。

  祁望終於抬頭看她,道:「想問什麼?」

  「多遠?」她好奇。

  他站起,行至桌前, 打開桌下最大的屜, 從裡邊取出扁長的木盒,指尖挑開銅扣將盒打開,示意霍錦驍將其中之物取出。

  霍錦驍小心翼翼把盒中東西取出展放于桌, 那是張泛黃的羊皮地圖。祁望拿起煙槍點到地圖上某個位置,道:「我們在這裏。」

  他指的是燕蛟所處位置。

  很快,煙槍接連劃過,他只道:「這是平南, 這裡是漆琉。」

  浩瀚東海化作眼前羊皮卷上的方寸之圖,島嶼如棋散落於圖,他手執煙槍在圖上劃了一段長長的弧線, 最後定格在遙遠未知的國度。

  「我想到這裏。」祁望劃了個圈,「高貞。」

  霍錦驍在心估量了一下圖上平南與燕蛟之間的距離, 再估量了到高貞的距離。

  數十倍之差,中間途經十多國度。沒有一年時間, 這趟出航回不來。

  「怕了?」祁望見她傻傻盯著圖,便逗她。

  霍錦驍回神,猛地用雙手攥住他手臂:「祁爺, 你一定得帶上我!」

  她做夢都沒想過自己能有機會跑得這麼遠,從前她每每羡慕雲谷的小夥伴下山歷練能游遍名山大川,而其中經歷最多的就是魏東辭,她只有聽的份,如今再有機會見面,恐怕該換成她說他聽了。

  想想,就痛快。

  「放手!」祁望拿煙槍在她雙手手背上各敲一下,「給你三個月時間把燕蛟安排好,明年二月啟航。」

  「沒問題!」霍錦驍點頭,越看祁望越順眼,要不是因為他是個男人,她都想撲上去狠狠親上一口。

  祁望瞧著她的眼神,情不自禁又摸摸脖子。

  有點瘮人。

  ————

  去時不過寥寥數船,回到燕蛟之時卻是浩浩蕩蕩的船隊。碼頭上已站滿人,巫少彌與朱大磊候在最前方翹首以待,哪怕早就得到消息,可親眼看到這浩蕩船隊還是讓人興奮非常。

  平南號太大,燕蛟沒有能停靠的碼頭,便在離燕蛟不遠的海域下錨停船,祁望與霍錦驍換到燕蛟的雙桅沙船上,很快便至燕蛟港。船停好后,祁望率先下來,朱大磊與巫少彌便帶著人擁上前行禮,正拱手打了個招呼,就見船上又下來一人。

  這人雖身著普通的男子長袍,卻纖腰細骨,赫然便是個女人,膚白勝雪,容光照人,生得極美。

  祁望回頭抬手扶她,她按著他的手靈活跳下,衝著眾人展顏一笑,脆道:「阿彌,大磊哥,大伙兒,我回來了。」

  朱大磊還沉浸在她容貌所帶來的驚艷之中,聞言尚無反應,那廂巫少彌已經開口:「師父,你怎麼……」

  不過月余時間,她怎就恢復女兒身?巫少彌又驚又迷茫,眼前嬌美容顏似乎只在夢裡出現過,可忽然間這夢真實浮現,倒叫人無措。

  「此事說來話長,稍後再敘。」霍錦驍笑笑,又朝眾人道,「各位,我是景驍。先前易容扮作男兒身,瞞著大夥,是我的錯,只是事出有因,還望大伙兒見諒。」

  話畢,她拱手,可碼頭上的人已炸開鍋。

  「你……你是女人?」朱大磊已回神,不可置信地盯著她上下直看。

  「大磊哥,抱歉。」霍錦驍淡道。

  「女人怎能做島主?」「怎麼會是女人?」

  ……

  人群里傳來的聲音大多都是質疑。霍錦驍毫無意外,只朝朱大磊與巫少彌道:「回去再說。阿彌,你安排人卸貨,再帶兩艘空船去祁爺的平南號上轉貨,還有一批貨在平南號上。大磊哥,那邊是我請到島上的貴客,東海虎鱷丁喻丁爺與他的船隊,你把人帶到原來金蟒海盜住的宅子里妥善安頓,不得有失。」

  簡單吩咐完,霍錦驍不再多語,與祁望親自請丁喻下船登島,先帶著他進了燕蛟。

  ————

  天色轉暗,霍錦驍從下船便和陀螺似的不停忙,晚飯也沒顧上吃一口,更談不上休息。

  去安頓丁喻船隊的地方巡看一番,和丁喻說了會話,霍錦驍才和祁望回宅。宅外聚著不少村民,看到她皆露複雜神情,霍錦驍不以為意。宅里燈火已亮,她前腳才踏進宅子,小滿便跑來急道:「祁爺,小景,快去議事廳,吵起來了。」

  霍錦驍與祁望對視一眼,已心裡有數,便往議事廳趕去。

  議事廳里燭火敞亮,站著不少人。

  「幾位長老不滿小景,鬧到這裏來,大良、華威與周大哥正和他們吵,大磊村長正勸著。」小滿一邊走一邊說,又抱怨道,「都是群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也不想想是誰幫他們滅了海盜,是誰替他們做了這麼多事!」

  霍錦驍笑了笑,不置一辭。

  三人行至議事廳外,還未進去,便聽得裏面傳出的爭執聲。

  「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能執掌一島之務,我不同意!」

  「從古至今,都沒有女人掌家之說,何況是整個島?讓一個女人帶領我們村,這不是給祖宗蒙羞嗎?」

  「你們夠了!什麼男人女人?她在島上和海盜搏命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出來?現在得了好處倒來看不起人?」林良聲音傳出,極是憤慨。

  「哼!我要知道她是女人,當初就不會同意留她!」帶著嗽喘的蒼老聲音道。

  「話也不能這麼說,若是沒有她,燕蛟如今還處水深火熱之中,哪有今日這般局面?王叔,作人要知恩圖報。」朱大磊勸話間也有幾分怒氣。

  「啪!」有人拍案而起,道:「朱大磊,你怎麼同王叔說話的?看在你爹份上讓你當村長,你以為自己真的能耐了?」

  「大磊哥帶著我們全村人趕跑海盜,大伙兒可不是瞧在老村長的面上,是他真本事!」又有人跳出來替朱大磊分辯。

  「夠了,都是村裡人,你們吵什麼,今日不是來爭這個的。女人掌島,別說在燕蛟,就是在東海都沒有先例,我不管什麼古不古新不新,我只問她有這魄力能耐掌島嗎?」另有一個威嚴聲音響起,將眾人的話壓下。

  這便是村裡資歷最老的長輩,人都敬他一聲,趙老太爺。

  「為何沒有?」華威啐了口唾沫道,「老子這輩子就沒見著第二個比她能耐的人!老子被鮫鯊追,那麼多人圍著愣是沒有一個人救得了我,只有她制住了鮫鯊救下我!不管男人女人,我就服她!」

  「哼,此前燕蛟與金蟒四煞間的恩怨爭鬥我就不提了,她任燕蛟島主短短數月,你可知她都做了什麼?外面那一船船的貨物從何而來,這村裡的衛所哨點是誰布下的,漆琉島上還有二十艘船的貨沒有運回來,你們吃的用的穿的,是誰給的?」林良冷笑道。

  「還有丁喻,那是她是在斗獸場里用命換回來的雇傭船隊,連海神三爺都誇她一聲女中豪傑,漆琉島上都沒人敢小看她,倒是回了燕蛟被自家人瞧不起了?」周河亦開口道。

  但凡看了斗獸場的比斗,便沒人敢說出那樣的話來。

  「知道斗獸場怎麼斗的嗎?一頭猛虎,兩隻豹,肉搏,換你們上去試試?」林良怒極補充道。

  屋外的霍錦驍聳聳肩,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他們眼裡成了英雄。

  「砰——」屋門被推開,眾人目光匯聚而來,各形各色,她與祁望前後腳踏入,還未出聲,便聞祁望冷道:「燕蛟諸位的意思,我們都聽明白了,若是諸位覺得小景不適合做島主也無妨,你們遣人向三爺要回帛書便可,畢竟她已在三爺那裡掛了名。此番漆琉島,我與她單獨見過三爺,她的身份已經三爺認可。」

  他一搬出三爺名頭,在場幾個長老便面露忌色。

  「另外平南的人會撤出燕蛟,不再干涉你們燕蛟之事,小景會隨我離開。之前金蟒四煞所留財物與船隻我會全部取走以作戰利。」祁望繼續道。

  「對,那都是她用命拼回來的,都要帶走。」林良見兩人進來,腰板一直。

  「你們這是在威脅我們?」趙老太爺聽出來了,臉色極沉。

  「那又如何?這可是我平南島未來的島主夫人,哪能任人欺……」華威也雙手環胸道。

  「華威哥,大良哥,別說了。」霍錦驍拍上兩人肩頭,阻止他們繼續,又朝後向祁望拱手,「祁爺,這事我自己來吧。」

  語畢她走到堂中,衝著在座幾位抱拳一禮,道:「各位叔伯大哥,這事是我欺瞞在先,不怨你們有這些想法,是我的錯,我向你們道歉。只是我也與諸位相處數月,諸位可曾見我因身為女子而誤過事?」

  她聲音擲地有聲,堂下村民聽得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若你們因為我辦事不力而有所置疑,那我便擔下今日這問責,若你們只是因為我是個女人,因為女人不可掌事不可執船而要棄我,那恕我不能接受。」霍錦驍收了笑,嬌顏似覆上冰霜,語氣也沒了往日熱絡,冷淡非常,「不過你們不用擔心,島是你們的,我不強人所難。」

  有人便問:「那你離開燕蛟,會帶走船貨嗎?」

  「還想著船貨?就憑你們這些人,守得了這些船貨嗎?」林良嘲笑一句。

  「林良!」霍錦驍冷斥一聲,提醒他閉嘴。

  祁望見她難得冷顏動怒,倒有些驚詫,便坐到堂上聽她說話。

  「你們放心,我當初既然答應你們帶領燕蛟,就言出必行,只要我一日是燕蛟之主,便會替你們著想一日。漆琉帶回來的這批船貨,祁爺不會帶走,裏面的糧草皮貨武器還有商船全都留給你們。至於平南島的人會不會留下幫你們,你們自行與祁爺商量。丁爺是我請到島上的雇傭船隊,契約是與我簽的,我會儘力說服他留下幫你們守島,但能不能成,我不敢下定論。」

  霍錦驍一邊說,一邊用冰冷的眼眸掃向眾人。

  眾人被這眼神盯得一陣心虛悸怕。

  她平日里常笑,人都愛與她親近,換回女裝又是花容月貌,本該更叫人歡喜,誰知這臉一板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不透著叫人敬畏的氣勢,這形容模樣倒讓人看得淡了。

  「你們決定吧。」霍錦驍坐到祁望對面的椅上,恰逢巫少彌奉上茶來,她與祁望一人一盞慢條斯理喝起,毫不在意自己去留。

  堂下鬧事者無人開口,朱大磊率先出來,道:「若是景姑娘不當燕蛟島主,我朱大磊也不做這村長了,我願意追隨景姑娘。」

  「大磊!」姓王的長輩怒斥他,卻架不住旁邊又有幾人開口,力挺朱大磊。

  前頭反對者倒遲遲不見吭聲,他急了,便沖趙老太爺道:「老太爺,您是咱村最德高望重的人,您倒是說句話。」

  「我老了,在海盜窩裡呆得怕了,不想看村子再落海盜之手。景姑娘說得好,一日是燕蛟之主,便替燕蛟著想一日,沖姑娘這句話,老朽敬你為主!」趙老太爺拄著拐杖走到朱大磊身邊,與他一起俯身。

  「老太爺!」幾個人一見他也表態,便面面相覷,心裏各自打鼓。

  不多時,就紛紛有人倒戈站到朱大磊這邊,只余兩三個嘴硬之人,壓不過眾心。

  朱大磊見在場多數人都已被說服,便道:「景姑娘,請你留下,繼續為我燕蛟島主。」

  「商量好了?」霍錦驍聞言將茶擱下,望向眾人。

  「島主仁心仁義,膽魄見識均不遜色男兒,老朽懇請島主留下。今日是我燕蛟村人不識好歹,衝撞了島主,還請您見諒。」趙老太爺也開口道。

  霍錦驍下來親自將他扶起,道:「老太爺不必如此,你們何過之有?」

  她將趙老太爺扶到下首椅上坐好,轉頭又朝眾人朗聲道:「我留下可以,不過醜話先說在前頭。今日這事因我隱瞞在先,錯在我,故我讓你們決定。倘若你們此番認下我這島主,日後便要遵我之命,從我之意,不得有違。誰若再置疑污衊本主,我會依島上規矩,治他大不敬之罪,嚴懲不怠。可聽明白了?」

  聲若雷霆,叫眾人噤聲,心生敬畏。

  為主治下,恩威并行,身處高位,她不再是從前嬉笑怒罵的少年。

  這其中,隔著長長的距離。

  祁望見到她背上未豐的羽翼,在慢慢張開。

  ————

  送走了燕蛟島的人,夜已深。霍錦驍嗽了兩聲,人鬆懈下來,方覺倦意襲來。

  「去休息吧。」祁望瞧她不似剛才威風,像被扎破的紙老虎,不禁伸手拍拍她的頭。

  霍錦驍搖搖頭,只不說話。

  「你做得很好。」祁望難得誇她。

  「謝祁爺誇!」她趴在桌上看他,眼神閃亮,有些高興,但精神還是有些差。

  兩人正有一茬沒一茬地說著話,巫少彌忽然進來。

  「阿彌?你怎麼來了?快來我瞅瞅,一個多月沒見,你又壯實不少,功夫練得如何了?得空了我要考你。」霍錦驍坐直身體,沖他直招手,笑吟吟道。

  巫少彌和她去漆琉島之前不同了,這變化頗為明顯,她一眼就能瞧出。

  從前的靦腆化成內斂,話還是少,卻已不再躲避,眼神沉得像井,喜怒難明。她記得初識時,一口飯都能讓他高興,如今,她已看不透他。

  這樣的改變,不知是好還是壞。

  巫少彌上前,卻沒走到她身邊,只「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

  霍錦驍嚇得從椅上跳下來:「怎麼了?」

  「師父,阿彌有負所託。」巫少彌沉聲道。

  祁望半垂了眼,端起茶盞啜飲。

  「到底出了什麼事?」霍錦驍急道。

  「採石場出了意外,石洞塌方,洞里關的海盜……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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