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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第69章
☆、守歲

  夜半下起急雨, 打得草木「噼啪」作響, 路被澆得泥濘,腳步飛踏而過, 濺起的泥點拍上裙擺,暈成一片灰黑,路上汪的水看不清, 一腳踩上就叫人濕了半個鞋面。

  霍錦驍往山上跑去, 誰都追不上她。

  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來,沒多會功夫就將人淋透,夜風一吹就透骨的冷, 這冷便冷到心裏。

  上百條的性命,一夜之間都沒了。

  若今日她只是普通村民,對這樣的結果也許只是心生不忍,又或者感嘆一句「罪大惡極, 老天都不放過」,大抵很快就會過去。可如今她是一島之主,手握生殺大權, 這百來條命握在她手中,不管是生是死, 她都要負全部責任。

  不過盞茶功夫,她就已跑到採石場。

  關人的地方原是一處山坡石壁下掘出的幾個石洞, 洞口安了精鐵所鑄的柵門,如今已看不出洞口模樣。山體滑坡,整個採石場幾乎被填平, 泥石將山洞掩埋。坍塌的泥石間已又挖了幾個洞,黑乎乎的也不知通往何處。

  「師父,你走後十來天,島上就接連下了三天的暴雨,風也猛。這裏的山已挖得鬆散,被大雨一衝,夜裡突然垮塌,將這地方夷為平地。我命人挖山救人,只抬出幾十具屍首。村裡怕挖透后屍首太多會有疫情,不讓再挖,那幾十具屍首也都挖坑焚化。」

  巫少彌趕上她,在她身邊解釋。

  霍錦驍充耳未聞,只在石堆上徘徊,滿目瘡痍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

  心像壓著鉛塊般沉重,她忽然往挖開的小山洞里跑,巫少彌忙將她拉住。

  「師父,別進去,裏面很危險。回去吧,這裏隨時都有可能再塌,留在這兒不安全。」他一手已經攥成拳藏在袖中,眼裡裹著急色,只胡亂勸她,「是阿彌的錯,沒有照看好這裏,辜負了你,你要氣就氣我,跟我回去好嗎?求你了……」

  雨水迷了眼,眼前一切都失了溫度。

  霍錦驍只覺腦中嗡嗡作響,亂作一團,她只想做些事,可她不知還能做些什麼。

  甩開巫少彌的手,她又沖向另一處,蹲下`身徒手挖石。

  風獵獵而過,刮下碎石,嘩嘩作響。巫少彌還要勸她回去,卻見夜色間一道人影掠過,停在她身邊,將她從地上強硬拉起。

  「夠了。」祁望撐著傘遮在她頭上,雨在傘面「噼啪」作響。

  霍錦驍抬頭,滿臉是水,茫然道:「是我命人將他們關在此處,是我命人看緊他們不許逃走,是我要阿彌等我回來再作決斷……」

  如果她可以早一點作出決定,這些人也許不會被埋。

  「人已經死了,你做再多,再自責也於事無補!更何況……這些人本來就要死!」祁望冷道。

  他的聲音與目光都如傘外冷雨,砸在心頭透著寒氣。

  霍錦驍怔了怔,忽然覺得反駁他十分疲倦,便轉身繼續往裡走去,卻被祁望拉住手腕。

  「放手!」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開口要他放手。

  「跟我回去!」祁望的態度不容置喙。

  「不用你管,你放手!」霍錦驍急了,甩手掙脫他的手掌。

  祁望拉不住她,眉心一攏,掠到她身前一把將她拽到自己胸口。

  青色油紙傘從掌中滑落,在泥濘中滾了兩圈,停在巫少彌腳旁。

  霍錦驍已被祁望圈進懷裡。

  「好了,與你無關。」祁望一手抱著她,另一手緩緩撫上她後腦的發,語氣總算放柔。她衣裳濕冷,身體微微顫唞,似正努力克制著某種洶湧情緒,這情緒似乎感染了他,讓他無從壓下心頭突如其來的疼。

  他胸膛隨著呼吸起伏,像安撫人心的節拍,濕冷間他的溫度傳來,像厚實的絨毯,霍錦驍有些恍惚,抬眼疑惑地看他。

  「回去吧。」祁望擦擦她臉上的水,她的臉頰像冰一樣冷。

  他指尖的溫度燙極,觸過她冰冷的皮膚。她如遇蟲蜇電殛般醒來,猛然伸手將祁望推開。

  「別跟著我。」沉聲一語,她便轉身朝來路飛奔而回,速度快得誰都追不上。

  不多時,祁望便見她的身影沒入夜雨間。

  「別追了。」他俯身拾起青傘,阻止巫少彌欲要追上的腳步。

  霍錦驍不在,巫少彌臉上溫柔又斂作沉寂,像這茫茫雨夜,又冷又黑。

  「是你做的?」祁望撐著傘問他。

  巫少彌的視線仍停在遠處,聞言回道:「照你吩咐行事。」

  祁望看了眼腳下的泥沙石,繼續問:「另一批人呢?」

  當時除了海盜之外,另有一批老弱婦孺關在村子里。

  「還活著。一下子全死了,師父會懷疑。」巫少彌站在雨里一動不動,像棵樹。

  祁望悄然握握拳,鬆開,道:「不必殺了,暫時留下吧。」

  巫少彌有些詫異,轉頭看他,他卻已朝來路緩步而回。不知想到什麼,巫少彌卻忽然望著他的背影笑起。

  他妥協了,向霍錦驍。

  ————

  翌日雨停,檐上雨珠將落未落,折出幾許陽光,緊閉的門忽被人打開,將雨水震下一大片。祁望起得早,正坐在桌案前翻冊子,瞧見風風火火進來的人微挑了眉。

  「祁爺,吃飯了。」霍錦驍拍拍發間落的雨珠,把食盒拎到桌邊,不待他開口便往外擺碗碟。

  滿桌飯食擺開,她自覺坐到他對面,端起碗道:「吃飯呀,你老盯著我做什麼?」

  昨夜她幾近崩潰,他以為她的情緒至少要低落個兩三日才會恢復,不想今日見面她竟與往常一般無二。只不知為何,她那滿面笑容竟讓他有些不悅。

  兩人相識近一年,亦師亦友,照理情分已比別人親厚,可她似乎從未在他面前坦露過真實想法,偶爾的抱怨也只是無關痛癢的玩笑,所有的疲倦酸楚艱澀,她隻字未提。

  她不說,便讓人無從安慰,而這其中,隔的是難以捉摸的疏離。

  「你不多歇一會?」祁望見她臉色有些蒼白,便收回心思問道。

  「歇不住,島上事務太多。」她扒了兩口飯,含糊開口,「趁著你還在燕蛟,有些事我得先定下,免得你回了平南我沒人討教。」

  祁望才夾起個潤菜餅就又放下,道:「你怎知我要回平南?」

  「祁爺,這時你就別和我賣關子了,平南的半丈節還沒辦,馬上又是年節,開春你要遠航,莫非你不管平南要呆在燕蛟陪我過年?」她說著說著笑起來。

  他肯定要回平南島,而她自然要留在燕蛟過這個年。

  「我最多只能在燕蛟留五天,我走之後,大良、華威會留在這裏幫你,原來的人也不撤回。」祁望也隨之笑起,「你有什麼事就說吧,我不眠不休也替你想法子解決。」

  「那我先謝過祁爺了,這五天我可粘著你,別嫌我煩。」霍錦驍笑出兩個深邃的酒窩來。

  「現在才來嫌你煩已經太晚了,少不得我咬牙承受著,不叫你去禍害別人。」祁望若無其事地陪她說笑,只是想想五天後就要分別,到時就沒人在耳邊聒噪,雖然清靜,多少卻有些不舍。

  ————

  祁望言出必行,果真熬了幾日陪她定下諸項大事,剩餘的細枝末節便只留待她慢慢處理,這其中最大一件事,便是遠洋航行的籌備。

  十月已到中下旬,開春遠航有諸般事宜需要籌備,祁望給她列了一條長長的單子,要她在這兩月時間里備齊一切,等過了年她再獨自領船去平南與他會合。

  長達一年的遠航,帶多少船,出多少人,備多少糧水武器……裏面都是學問,霍錦驍少不得邊學邊做。

  五日時間很快就過,祁望要回平南,霍錦驍將人送到碼頭。

  相識近一年,她都跟在他身邊。有她在,日子好像添了生氣,不管是喜是怒,總是鮮活明快,少了她,大抵會有些無趣吧。

  祁望拍拍她的肩,道:「風大,快回去吧。」

  時已入冬,風颳得臉頰刺疼。

  霍錦驍笑笑,忽把林良捧在手裡的包袱打開,抱出一撂東西,站到旁邊的石墩上,沖他揚聲道:「祁爺,低低頭,彎彎背。」

  祁望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想著分別在即,便縱她一回,果然彎腰低頭,只疑惑道:「什麼事?」

  話才落,他便見眼前黑影掠過,小丫頭抖開件大氅就給披到他背上。鴉青的緞面,貂皮裡子,領口一圈黑狐毛,披在他身上霸氣威風。

  祁望有些發怔,霍錦驍已道:「不許推拒,這是黑市救回來那四個姑娘熬了四個通宵給你做的。」

  「沒你的份?」狐毛蹭得脖子有些癢,祁望壓了壓毛,問道。

  「有!我出的主意,我挑的布料和皮子。」霍錦驍得意笑笑,又催他,「快走快走,天色不早了。替我向平南的鄉親問聲好,你也多保重,咱們開春再見。」

  祁望忽覺心裏不舍更強了些,想要叮嚀幾句,千頭萬緒卻不知從何處說起。該說的這五天都說了,不該說的他也沒有著落,看了她幾眼,船上忽有人叫喚,他毅然轉身上船。

  船隻離港,人便越來越遠。

  ————

  祁望一離,平南的人也回了大半,不過平南的疍民已逐漸遷來,燕蛟的人口比從前多了許多,因為半丈節和年節的關係,燕蛟島倒更加熱鬧。雖說還是窮,但這半丈節討的是彩頭,再加上又有丁喻在島上,還是要熱熱鬧鬧的過,叫人有些盼頭。

  這節便從十月一路熱鬧到了年關。

  島上的事務大都交由朱大磊和巫少彌,霍錦驍專心籌備遠航之事。巫少彌愈發沉穩,霍錦驍抽空試了試他的武功,他已有小成,原來在她手下走不過三十招,如今竟能與她拆過百招,內力更是漲得驚人,竟是個武學奇才,她便將九霄劍招一併傳之。

  轉眼就到除夕,林良、華威等人家在平南,故早幾日也回了平南。除夕這日,家家焚香,金箔敬天,銀箔奉祖,宗祠里煙火繚繞,人聲鼎沸。她作為島主,雖不是燕蛟人,卻也要領著村民祭天,直至入夜。

  好不容易得這一歲太平,燕蛟島民十分歡喜,夜裡燃起火盆跳舞守歲。

  霍錦驍陪著眾人玩樂一陣,又與丁喻喝了一陣酒,到了子時,廚里奉上熱乎的湯圓,她便拉了巫少彌躲到角落裡自去吃起。

  雪白軟糯的湯圓粘牙,一口咬下去便流出芝麻糖心,甜得倒牙,她吃了兩顆就再也吃不下,倒是巫少彌吃得開心,她就將碗里余的三顆都丟他碗里,其中一顆餡里裹著銅錢,被他咬走硌了牙,樂得她大笑:「師父的福氣給你了。」

  守過子時,好些人撐不住寒意和酒勁,紛紛回屋去睡,餘下的人還在胡天海地喝酒。

  霍錦驍嫌鬧,就拎了一小壇酒往屋頂一坐。除夕夜沒有月亮,天空只有地上的火光倒映出的淡淡紅霞,有些寂寥。

  她摸出掛在脖子上的玉,盯著那上面的「魏」字出神。

  一晃眼,離開雲谷滿一年,她還從沒在外邊過過年。想想爹娘朋友,想想東辭,想想往年這時候沒心沒肺地樂著,她忽然想家了。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她飲了口酒,摩挲著玉,自言自語著。

  「東辭,我十九歲了。」

  ————

  石潭港的除夕很熱鬧,不論貧富都要趕去各處廟裡搶頭香,煙花爆竹的硝煙味經久不散,長街遠巷傳來的喧鬧聲隔著幾道牆也能聽到。

  王孫巷盡頭的醫館在大年三十的白天還接診,年輕的大夫看診到日暮才閉門謝客。

  夜幕降臨,醫館里一片清寂,葯童僕役都回家過年,只剩下魏東辭一個人。

  邀他赴宴的貼子在案上堆成一撂,他誰的宴請都沒去,也不見人,就呆在醫館里自己炒了幾道熱菜,啟了一壇花雕,自斟自酌。

  酒勁氤氳了眼眸,恍惚間桌上的燭火化成明媚的容顏。

  豆丁大的人在眼前跑著,一路跑一路笑,填滿他少年蒼白的歲月。

  「小梨兒,十九歲了。」

  他淡笑一語,飲盡杯酒。

  ————

  平南島的除夕有個全島民都愛的習俗,守歲這夜到了子時,祁望要發壓歲錢,不論男女老少,通通有份。

  子時的更聲響過,守在祁宅外的島民便齊聲歡呼。祁宅的門打開,祁望穿著簇新的長袍,外頭罩了件鴉青的大氅,先向眾人拱手賀年,後頭的小滿、林良等人推著兩大籮筐的荷包出來,荷包裡頭都是銀錁子,分量頗沉。

  島民們排起長隊,臉上堆著笑,每每接過荷包便向祁望說兩句吉利話。

  兩筐荷包很快散光,有人扔出一串長爆竹,噼啪聲響震天,眾人笑著離去。

  祁望回了宅里。

  宅里還是冷清,沒點年節的味道。

  他站在園子里,從袖中摸出預先留下的荷包,想著若是那小丫頭在身邊,這宅子怕要熱鬧許多。

  也不知她會生出什麼古怪想法來,他有些好奇。

  分別兩個月,他想她了。

  ————

  全州城與石潭港的習俗一樣,搶頭香,守歲吃年夜飯,全家團圓,不過這幾樣,曲夢枝一樣都沒做。

  偌大的宅子別緻奢華,各處都掛著絹燈,屋裡的紅燭徹夜亮著,下人們站在廳里替她守歲,看著滿眼的華麗富貴,卻都透著冷意,就像破敗的屋子,那風無孔不入地刮到心頭。

  曲夢枝坐在暖閣的貴妃榻上,嘗著梁同康送過來的酒。

  舶來的葡萄酒,用剔透的水晶杯裝著,酒色像少女的胭脂。

  「夫人,老爺又給您送了賞賜過來。」丫鬟帶著人捧著幾隻錦盒進來。

  盒子打開,裡邊不是玉就是金。

  梁同康雖然寵愛她,可每一年的除夕都會留在家裡陪妻妾兒女。他人不到禮就到,的h年都是如此,一年比一年送的貴重。

  曲夢枝不在乎人來不來,這禮,她也就更不在乎了。

  ————

  子時的更聲響過,寺廟的煙火燃到天明,喧鬧的除夕在陽光降臨時歸於平靜。

  年還不算全過,走親訪友,出了正月十五上元燈節才算徹底結束。

  霍錦驍卻沒時間等到上元燈節,船隊齊整,初三這日便出發,她第一次領船,去往平南。

  遠航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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