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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第120章
☆、祁望之殤

  王孫巷口石鑿的牌匾上漆紅的字在長街燈火里顯得幽沉, 霍錦驍每次看到, 都會想這個名字的由來,到底是因為這巷子里住的人姓王和孫, 還是因為這裏出過或者住過哪位王孫。

  不得而知。

  她想問,可每次走過去就忘記了。

  她有時覺得自己死心眼,有時又覺得自己太寡情, 很多東西說放手就放手, 可又有一兩件事是怎麼都不想鬆手的。

  人心挺矛盾的。

  她的步伐很快,卻也不妨礙她腦中思緒亂飄,一下想東, 一下想西。她應該惦記著東辭的傷,偏偏被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扯走注意力。

  剛走過王孫巷的牌匾,巷裡就出來一大群人,她收起心思退到巷邊。巷子狹窄, 出來的人多,難免擦肩,霍錦驍認出來, 這些是三港綠林,程家, 清遠山莊,通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她踮腳往前看, 顯然這些人是從醫館那裡出來的。

  醫館檐下的火光飄搖,人一拔拔往外退,她的心思就又飄到這些人的模樣上去, 想著自己刻臉皮子時,要如何下刀,眉怎麼切,唇口如何挖,骨頭輪廓怎樣修……

  手卻是攥緊的,掌心出了汗,心裏有個很小的聲音問自己。

  這麼多的人,那傷該有多重?

  沒底。

  她加快步伐。

  窸窣的腳步聲里忽然有幾句飄忽的話傳來。

  「就是她,東海的女匪。盟主為何總與她來往?」

  「別說了,她救過程家的人,是盟主朋友……」

  「朋友?瞧那模樣不像。沒見上回為了她,把程家新秀鍾玉珩的手筋都給挑了,程家大小姐也被關了起來。聽說程大姑娘在家裡大鬧一場,說要給這師弟報仇,結果惹怒了她父親,被許配給了鍾玉珩。」

  「程家那丫頭是該吃點教訓,不過嫁給鍾玉珩就有些過了,挑了手筋就是半個廢人,那丫頭心氣高,心儀盟主不是一天兩天,如今嫁個廢人,也不知會怎樣。」

  「不管她會怎樣,反正盟主不會心軟,他眼裡大概就只有那妖女,你們說這回的事,會不會和這妖女有關?她也是海上來的,一島之主,又是個女人,手段非常。」

  「盟主的身份也不幹凈,你們沒聽說?他是魏家的後人,和朝廷有仇的,好端端怎麼會替朝廷做事?又跑來三港出這個頭?」

  聲音微弱,像蟻行,已經走遠,只是她耳力好,所以聽得分明。

  妖女?

  原來在他們眼中,她是這樣的人?

  不不,所謂妖女,大概是壁壘分明的陣營,她出於東海,便站在他們的對立面,為妖為魔,不以好壞劃分。有些可笑,像孩提時代稚童的爭執,拉幫結派劃分陣營,黑白分明,而原來成人也一樣幼稚。

  「夠了!盟主行事光明磊落,為此事殫精竭慮,還因此受傷,豈容你們暗地中傷,若是有疑議,不如隨我直接見他,把話挑明了問。」暗中又有人厲喝,聲音大了些。

  霍錦驍看去,那人只有個側面,是清遠山莊的大師兄。

  他一責問,四周的聲音就散了,仍只剩腳步,她走到醫館門口,正好與出來的程觀岩幾人撞上。最後這些人都是三港幾個大宗大派的主事人,看到她皆是一愣,本就頹喪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盯著她不善地看了兩眼,程觀岩拂袖而去,她也無視他們,徑直進了醫館。

  ————

  醫館的人與她已經熟了,大抵魏東辭也交代過,她進了醫館就跟進自己家一樣,葯童小廝都朝她打個招呼,卻也沒人上來客氣地要給她領路。她駕輕就熟進了後院,摸到魏東辭屋外。

  屋裡火光隱約,她伸手輕輕推開門,一股子濃重藥味沖鼻而來。她心跳得厲害,掌中的汗更重,先前亂七八糟的思緒通通消失,心裏眼裡只剩下床榻上躺的人。

  不是不想,大概是害怕自己胡思亂想亂了陣腳,所以她才下意識強迫自己關注無關緊要的東西。

  魏東辭躺在書房的錦榻上,是她受傷時躺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都喜歡這錦榻,明明寢間更舒服,非要縮在這裏。果然是從小到大的情分,連這點喜好都相同。

  她貓著步進屋,很快掩上門。屋裡只點了盞落地的羊皮燈,火光昏黃,照得他臉上成片陰影。他閉著眼,臉色不太好,眼底黑青,嘴唇乾皺,下巴有些胡茬,不是平時清俊模樣。她坐到床沿,仔細聽他呼吸,勻長有力,倒還正常,讓她稍稍寬心。

  佟叔不出現,醫館的人不知道他的傷勢,她找不著人問,只能等著問東辭本人,可人不醒,她也不忍吵他起來問情況,只能靜靜看著,看了一會,她忍不住伸手撫他下巴。一點點胡茬刺得她掌心發癢,她印象中東辭從來都乾乾淨淨,從未有這樣的落拓模樣。

  來回摸了兩遍,霍錦驍顧著自己的心事,沒注意床上的人唇角翹起,縮在被裡的手忽然竄出,用力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唇邊。

  她驚了驚:「吵醒你了?」

  東辭睜眼:「沒,我在猜你能忍到幾時叫我,沒想到你直接出手。」

  聲音沙沙的,沒有平常清越,卻別有韻味。

  「你裝睡?」霍錦驍氣惱,手卻抽不回來。

  一抽,他就喊疼,也不知道她傷到他哪塊肉。

  抓著她的手在唇上吻了吻,東辭撐起身體,她也顧不得羞澀矜持,傾身扶他。

  薄被滑落,她才知道他是裸/裎著半身躺在床上,胸口裹了圈厚實的纏帶。

  「這傷……」她目光落在纏帶上,心又揪緊。

  「不礙事,只是小傷。」他靠在迎枕上,拉著她的手仍不松,「流箭,沒傷到筋骨,只是皮外傷。」

  想了想,他又補充:「箭上餵了劇毒,不過我體內有魂咬,百毒不侵,所以沒有關係,佟叔太緊張,才背我回來。」

  三言兩語,說完一段驚心動魄的險情,不過他沒有隱瞞。

  霍錦驍看了兩眼,身體朝前一傾,撲緊他懷中,雙手圈住他脖子。

  濃郁藥味從他身上傳來,擾得她心口更加疼。魏東辭沒說什麼,只是用力抱住纖細的腰肢。她的頭倚在他肩上,目光落下,在昏暗的火光里看到他滿背的猙獰,像張牙舞爪往上爬的蛇蜈。

  他已不再避她。

  「東辭,要不……你習武吧,我教你。」她緩道。

  什麼誓言,什麼承諾,哪比得上他的命重要。旁人再怎麼護,難免會有疏漏,她害怕。

  「小梨兒……」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吻上她的發。

  拜入楊如心門下時,他發過重誓,若有違背,便還骨師門,孤獨終生。

  什麼都能棄,獨捨不得她。

  她的手緩緩撫過那些傷,感受著凹凸不平的肌膚,他身上的熱度從她指腹傳到心裏,讓人發燙。她想起他裸/裎的半身,筋骨有力,肌肉結實,有男人的粗獷霸道,讓她沒法將其與他平日表現出的謙和溫柔聯繫在一塊,但莫名地吸引人。

  被忽略的羞恥心猛地抬頭。

  她離開他的懷抱,只道:「到底發生了何事?我聽說兩江海上出事,你的計策奏效了?那為何還受了傷?」

  他拈了一簇她的發繞著指。

  「海上是出事了。真假兩批火/炮前後隔了三日運出,海上那批是假的,果然引來一批盜匪劫船,被殿下的人一舉擒拿。但是……」他頓了頓。

  「陸路這邊的貨,也出事了。十門火/炮,被搶走五門,下落不明。」

  ————

  風停之後,天空倒飄起雨點。

  雨很小,落地便干,人就更難察覺。

  祁望單手抱著曲夢枝,另一手滿掌的血,濕粘溫熱,刺目的紅。

  「夢枝?」他抱著人單膝跪地,聲音帶著顫,低頭看她。

  瑩白的臉頰慘淡如紙,原本神采翩然的眼現出幾許迷離的亢奮,呼吸急促,每一口氣都像要花掉她所有力氣,艱難萬分。

  但她在笑,有些凄厲,也有些暢快,像海面的浮沫,正漸漸遠去,消失,浪花一樣。

  傷在她背後,有幾道劍傷,華服上的刺繡被劃開,血從那裡湧出,看著猙獰,聲勢浩大,卻是無關緊要的傷,最重的傷顯得無聲無息,在她背心插了支箭,箭桿被折斷,他看不出這箭沒肉幾分,連血都沒流幾滴。

  他以為她約自己前來,和過去一樣,不過老生常談。

  要麼質問他關於過去與仇恨,要麼似是而非地說些牽扯不清的話,要麼違心矛盾地勸他放手……好像他們之間有多少的情深似海。

  其實沒有。

  他很早就放棄她了。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女人就是這樣,總喜歡將心裏的男人描抹太多顏色,濃墨重彩地藏在心頭,捏成自己喜歡的故事,或悲涼,或慘烈,或凄艷。

  可他很簡單,簡單得殘忍。她之於他,不過是少年時的驚鴻一瞥,成長時的高枝繁花,痛苦時的同淪天涯……

  愛過嗎?愛過。

  他對她的感情,功利而世俗,既有男女之情,也有利益糾纏,可最後卻什麼都沒有了。

  「祁望……」她喊他的名字,聲音輕細,卻又興奮,「拿著。」

  他這才注意到她懷中抱著小小的包袱,在她推來之際發出玉石交撞的脆響。

  「夢枝,別動,我先帶你去找大夫。」他沒問前因後果,也不管她推來的是何物,只是忽然覺得自己就想讓她活著。

  「不要,沒用了。」曲夢枝的唇翕動,話說得急,卻又斷斷續續,「記不記得我說過,我知道……知道你想做什麼,我可以幫你。如果你拒絕她是為了走這條路,那你……拿好我給你的東西,走下去……」

  義無反顧的路,從來染著數不清的鮮血。她心甘情願拿自己的命給他作墊腳石,無關情愛,不過是因為共同的過去,仇恨,亦或早就摸不到的感情。

  「這是什麼?」他問她。

  曲夢枝搖頭,故事太長,而她沒有時間講完。

  「你看了就明白。」她急喘,顫唞著手從頸間扯下根鏈子,塞進他染血的掌心,「曲……曲家的信物,也給你。我知道……曲家殘部還在東海,你一直和他們有聯繫,給你,名正言順的接掌曲家……」

  祁望看著掌中小小的玉墜子,上頭雕的兩隻交纏青蛟已經沾染血污,都是她身體的溫度,卻正一點點消失。

  「夢枝!」他咬牙把人往胸口抱緊,想將自己的溫度給她,也想挽留那緩緩消失的東西。

  心尖銳地疼,像被碾成粉碎的石頭,再硬再冷也會痛,無孔不入。

  「別說了,我帶你去找大夫,好不好?」他執拗地只想救她。

  「祁望!」曲夢枝揪住他的衣襟,「讓我把話說完!」

  她聲音一大,心肺便被扯得劇痛,呼吸起伏許久才能開口:「我不求別的,只求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我什麼都答應你。」祁望赤紅雙眼,眼底風雲像剛才肆虐的風。

  袖子已被她的鮮血濡濕,腥甜的氣息在幽巷裡彌散,勾出心裏壓抑的瘋狂。

  「祁望,我死後,不要送我回梁家,不要給我立碑,不要留下我的姓名……我不配……不配做曲家的女兒!我沒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父母親族……」這話一出,她眼裡的淚便再也控制不住。

  一邊笑著,一邊哭泣。

  黃泉路難,人世情苦,她不念輪迴,只有墮入地獄,方能洗盡一身罪孽吧。

  「夢枝,你在說什麼?」祁望聽不得「死」字,他攔腰將人抱起,把她塞來的包袱與信物都揣進懷中,往王孫巷跑去。

  滴滴答答的血,一路蔓延。

  曲夢枝窩在他胸`前,恍恍惚惚想起過去。少年明亮的眼隔著一艘船的高度,仰望而來,像逐日而生的葵花,而她是叩開他懵懂心扉的陽光,多少的功利,多少的世俗,都抵不去那一眼的熱情。

  即便滄海桑田,這一世漫長苦旅,被仇恨利慾欺騙填滿,也還是掩不去曾經璀璨的瞬間。

  她很高興,最後的最後,能在他懷裡閉上眼。

  ————

  火光閃了閃,霍錦驍把羊皮燈罩取下,拿剪子將棉芯剪了剪,火光安穩。她一低頭,看到燈罩里有隻燈蛾,不知幾時飛進去的,一動不動。

  燈蛾撲火,不懼生死,透著壯烈。

  她抖抖燈罩,那燈蛾飛了出來,她復將羊皮罩蓋好。

  心裏莫名生起幾許凄涼。

  她和魏東辭說到哪兒了?

  對,從軍器監運往兩江的紅夷大炮在過鴨皮山的時候被劫了,出手的人和在海上劫船的不是一伙人,也就是另外還有一批人在盯著他們,並且這批人更加了解他們。

  有可能是他們之中出了內賊,否則這樣周詳的計劃,怎會叫人一下子拿住最大的漏洞。

  時間、地點、方式,劫掠時一點偏差都沒有,早早埋伏在最易攻打的鴨皮山上。十門火/炮,他們只劫走五門,剩餘五門碰也沒碰,卻施了障眼法,致使所有人都回守餘下的火/炮,失了追上他們的最佳時機。

  他們的目標,一直都只有半數火/炮。

  不是為了毀滅,而是想自用。

  這不是三爺的人。對三爺來說,毀了所有火/炮才最安全。

  「三港那些人是不是懷疑上我?」霍錦驍給他倒了杯水,走回榻前。

  「你剛才在外頭撞見他們?他們說了什麼?」魏東辭蹙眉,神色一冷眉梢就像劍。

  「貓狗碎語,沒什麼,不是當著面說的,你也不用為此動怒。只是你我往來過於密切,若他們疑心我泄露機密,少不得也要懷疑上你,你這盟主之位當不穩當。」她嘆道。

  「當不穩就不當了,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他隨意道,不接杯,就著她的手,受用她的溫柔。

  「東辭,你沒有什麼抱負與理想想實現嗎?」霍錦驍突然問起。認識他這麼久,他對世事似乎沒有特別執著的東西,再大的成就似乎都可有可無,神醫的名號,六省盟主的威名……世人爭破腦袋的名利,他都無所謂。

  他望著她,目光通透。

  「治病救人,就是我的抱負;娶你,是我的理想。」

  他的野心就這麼一畝三分地,把雲谷的明珠娶回家,做個好大夫,鑽研醫術,給世人留點東西,不需要留芳百世,但能給後人照亮點路。

  所有的成就與威望,不過世事逼人。

  霍錦驍笑了:「瞧你這點出息。」

  他也笑了:「你看不上?」

  霍錦驍還要回嘴,外頭有匆促的腳步聲響起,吸引去兩人的注意力。

  「先生。」葯童喘著氣,「平南的祁爺……闖……闖進來了,正和佟叔對峙。」

  「出了何事?」清脆的聲音揚起,房門打開。

  霍錦驍比東辭更快出聲。

  「祁爺抱了個人進來,想求先生醫治,佟叔說你受傷了不收診,他不肯走。」

  霍錦驍臉色一變。祁望今晚去見的是曲夢枝,莫非……

  「你告訴佟叔,讓他別動手,我馬上出來。」魏東辭下床,「小梨兒,扶我一把。」

  霍錦驍很快回身,從桁架上扯下件外衫,披到他肩頭。他一邊穿著,一邊扶著她的手往外走。

  ————

  外院的診室燈火透亮,幾個葯童戰戰兢兢地站在兩旁,佟岳生得了魏東辭的話也退開,並未攔祁望。葯童勸他將人放到診室的床上,祁望沒聽進去,仍是抱著,像塊石頭。

  霍錦驍扶著魏東辭匆匆出來,第一眼就瞧見失神的祁望與他懷裡垂手的人。

  祁望滿身的血,袖上,胸口,袍擺,甚至臉上都蹭了血,目光像膠注泥漿的石潭,沒了光芒。曲夢枝雙眸緊閉,面容白無血色,像黯淡的玉石,沒有聲息。

  她心頭劇驚,鬆開扶著東辭的手,上前顫聲:「曲夫人……怎麼回事?」

  祁望卻望向魏東辭:「救她,求你。」

  若不是窮途末路,他斷然不會說出求這個字眼。

  「先把人放到床上。」魏東辭已讓人把床推過來。

  那是四腳加了木輪的床,方便安置急症的病患。

  祁望得了他的話,小心翼翼將曲夢枝放到鋪著白褥子的窄床上,小聲道:「夢枝,你撐著,這是天下聞名的魏東辭,他能救你。」

  那聲音,已有些迷亂。

  魏東辭看了眼霍錦驍,她已將燈取來,照著曲夢枝,眉間也是一片焦急。他伸出手,先摸了脈,又探了鼻息,最後雙指一叩曲夢枝的頸脈。

  良久,一聲長嘆。

  「祁兄,抱歉,請恕在下無回天之力。」

  人已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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