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變前夕
霍錦驍沒辦法再等下去, 生平頭一次, 她沉不住氣。
這事兒要麼不來,要來便是一樁接著一樁。紅夷炮的運送、東辭的安危、祁望的不歸、梁同康的身份, 現在再添一樣,梁家人的失蹤……
東辭與祁望都不在,她已經習慣了有事找他們其中一個商量, 如今身邊沒人, 思緒亂糟糟的,總覺得要有大事發生,事實上大事也的確發生了, 梁家首當其衝,可她無能為力。
老賴賣了她一包瓜子就離開,她捧著瓜子渾渾噩噩回了船上,還是巫少彌端著切好的甜瓜過來找她, 順便又沏了壺茶,說是高家送的春茶,具體什麼名字她都沒聽進去, 只端杯喝了一大口,連甘苦都沒嘗出來, 就將杯一擲,又把瓜子塞到巫少彌懷裡。
她要去梁家走一趟。
巫少彌攔不住她, 眼瞅著她身影消失,只有聲音隨風飄來:「我去梁家一趟。」
到底沒說什麼,他就站在原地, 目送她離去,眉間漸漸攏起,露出一縷迷惑,捏著手裡的瓜子隔著紙摸出一顆顆水滴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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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潭梁府的角門緊閉,門口站了兩個守衛,腰間佩著刀,站得筆直。
角門向來是下人或女眷日常出入的門,白天一般不關,都由小廝或者婆子守著,今日卻與往日不同。霍錦驍便知梁家確實出事,所以守衛得森嚴,她在角門外的大榕樹後站了一會,也不見有人進出,便又拐去正門。
正門倒正好打開。
好些人從影壁之後繞出,往正門外行去。霍錦驍看得仔細,當前穿著官服的男人是石潭港的知府,梁同康陪送出門,身畔是隨侍的曲夢枝,往後是梁俊毅與幾個佩刀衙役。這些人臉色都不好,梁同康面色蒼白憔悴,比上回見時更瘦一些,只有眼神隱約透出狠勁,曲夢枝臉上不見笑容,只時不時攙扶一下樑同康,梁俊毅也是滿臉哀肅,官府的人則是清一色的沉重。
邁過大門,幾人抱拳告辭,不過片刻,知府就帶著人離開。曲夢枝上前扶住梁同康,梁同康揮開她的手,朝身後跟的梁俊毅厲色吩咐起來,迴轉時的神情不見半分儒雅,倒有股子悍匪的精厲,藏也不藏。
那股熟悉的氣息又繞著梁同康散開,比前幾次都要強烈,霍錦驍甚至無需費力就能輕易察覺,潛在暗中的人一直跟著梁同康。
很快的,曲夢枝就隨他又進了宅,門口只留梁俊毅一人指揮著。大門很快闔上,門外跑來群護衛,按著梁俊毅的分派將整個宅子團團圍起。
霍錦驍找不到機會上前詢問。
按老賴的說法,全州城梁家的案子是大案,整個宅門上下百來口人,一夜之間死的死、傷得傷、逃的逃,大半夜的嚷起來,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遭遇這樣的滅門大禍,不聲不息就叫人潛進府里逞凶,官府的人趕到時,整個宅子都成了阿鼻地獄,事後一搜尋,才發現梁同康的妻妾兒女通通被綁,不知去向。
這麼大的案子,全州城的百姓看在眼裡,悠悠眾口想堵是堵不上,早就震驚三港,傳到石潭港也是遲早的事,她只是得消息早些,再過兩天,恐怕石潭港也該議論紛紛了。
全州知府懷疑這案子是海匪所為,最近三港極不太平,海匪和倭寇頻頻滋擾生事,梁家是三港有名的大戶人家,被人看上綁走家人要脅銀錢並不奇怪,只是怪就怪在這起人竟然綁了梁同康的所有家人,宅中下人護院但凡有反抗的都被殺了,手段狠辣,不像是求財。
梁同康即便不是三爺,也與三爺有莫大關係,他的家宅豈是普通海匪能輕易闖進去的?普通海匪又怎麼進入全州城?被綁走的人都藏到哪裡?這事與三爺可有關係?
霍錦驍想得頭疼,沒有答案。
「小景?」梁俊毅安排完院外的事,突然看到遠處牆根下的她,便快步前來。
「二公子。」霍錦驍打了聲招呼,從牆根下走上前。
那日過後,梁俊毅沒再找過她,兩人乍一相逢,她還有些尷尬,但這不是尷尬的時候。梁俊毅臉色很差,笑也是勉強扯起來的,只問她來此何事。
她也不隱瞞:「聽說了些全州城發生的事,所以過來看看。」
「家裡是出了點事。」梁俊毅點頭,又想起前幾日她夜探梁府之事來,強扯的笑淡了些,「多謝你掛心,不過此事……與你可有關係?」
「沒有關係。梁府逢此禍事,我只是……」
「沒有關係最好,你回去吧,別惹禍上身。」梁俊毅乾脆利落地打斷她,「別再來了,快走吧。」
霍錦驍的話再難問下去,他也已轉身回宅,她撓撓頭,回了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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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驍覺得自己需要靜靜,把最近的事釐清之後才能決定是留在石潭,還是往兩江去找東辭,又或者去全州一探究竟?傍晚她就吩咐下去,不準任何人來打擾她,連巫少彌都沒來煩她。他只在玄鷹號徘徊了一會,就回了自己的船。
燕蛟來的那艘船,也是雙桅沙船,比玄鷹號小一些,取名為「雙燕」,是巫少彌出海時最常用的船,船上都是燕蛟人,輕易不許外人進出,連平南的人也不行。
霍錦驍不出來,他就坐在雙燕的甲板上,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玄鷹號,一看就是個把時辰,也不知在想什麼。
玄鷹號上來往的人都放輕了腳步,夕陽餘暉散漫地落在海上,霍錦驍趴在船艙小小的圓窗前看朦朧的光,手摩娑著自己脖子上掛的玉。
她有些想魏東辭。
他腦子比她好使,遇事也比她冷靜,這種情況肯定不慌不忙抽絲剝繭,想好對策,她就不行了。雖然常有人誇她聰明,可她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在東海能混到今天,有一大半還都靠自己的運氣,她這人運氣一直不錯。
小聰明她有,但大局觀,她不如東辭,也比不上祁望,這兩人哪怕有一個在石潭,她都不會這麼愁。
心裏想著,愁緒就寫在臉上,一照鏡子她就看到自己打結的眉頭,拿手揉了許久,她歪到床上,連晚飯也沒吃,就渾渾噩噩睡過去。
翌日一早她被艙外動靜吵醒,眼皮睜開就見天光透亮,艙門外影影綽綽的,腳步聲雖多,卻又顯得小心翼翼,克制著動作,不讓聲音更大。她心裏奇怪,翻身起來
艙門才開半扇,就見前邊甲板背光站著個人。
壓著嗓的低沉話語傳來:「知道了,不用叫醒她,讓她歇著吧,你們動作輕些就是……」
那聲音,那語氣,霍錦驍把艙門徹底打開,衝出來:「祁爺。」
背光那人轉過身,露出她熟稔的面容,果是祁望回來了。
祁望身上還帶著幾分風塵僕僕的味道,剛回玄鷹號還沒回過艙就聽人說她吩咐誰也不準煩她,再一問,又沒人知道發生了何事。能叫霍錦驍苦惱成這樣,他心知不是什麼好事,但也沒叫人吵她,倒是她自己出來了。
「醒了?」他走上前,像褪去光芒似的。
她還沒開口,他又皺眉:「穿成這樣就出來?迎接我?」
霍錦驍低頭,發現自個兒穿了身素白寢裙,披著頭髮就出來了,幸而兩人艙房都在甲板上並排挨著,旁邊也沒什麼人,她很快又退到艙門后,伸出只手沖他揮著,示意他進屋。
「你幹嘛?」祁望心裏奇怪,難不成這人和他小別幾日,還生出相思的急切不成?
嘴裏問著,他已經進她屋裡。霍錦驍手腳麻溜得很,轉眼已經把外披的裙裳上身,頭髮隨便扎個辮,正把臉埋在盆里胡亂洗洗,拿巾帕抹了,又端起隔夜茶水漱口,喉嚨咕嚕兩聲把茶水全吐在漱盆中。
祁望耐心等她做完所有,才道:「叫我過來有事?」
他看出她眉中急切與喜色來。
急是因為那事,喜是由於看到他。
霍錦驍尋思過了,梁家大案沒什麼好瞞他的,就算她現在不說,過兩日傳得滿城風雨他也要知道,再加上曲夢枝頻頻找他,不知和這事有沒關係,若見到曲夢枝他肯定會知道,倒不如她現在說了,看他如何想。
給祁望倒了杯隔夜茶,她坐到他對面。祁望看著冰涼的茶,沒伸手,只挑眉等她開口。她理理思緒,將梁家的事與曲夢枝三番四次問及他的事一一道來。
中間祁望沒有插嘴,只是神色越聽越沉,眉宇幾乎攏作死結。
她言簡意賅交代完事,問他:「祁爺,這案子起得蹊蹺,你看會是何人所為?目的何在?」
「看手段和行事作派不像尋常盜匪,梁周康不是個普通商人,老宅那邊必也請了高人看宅,這夥人能悄無聲息潛進,又在官府的人到之前把人全抓走,這身手不是一般海盜做得到的,要對付他的人肯定事先做足準備,恐怕不是擄人勒索這麼簡單。」祁望指尖叩著桌面道。
「我也這麼想的。梁家除了做正道上的生意,暗中還和三爺有來往,你說會不會是海上出事,有人要對付他,才派人下這重手。這不像是求財,倒像是要威脅梁同康。」霍錦驍早就想過,其實有這能力在三港犯案的,東海倒有幾個人,海神三爺自不必說,十大海梟前三都有這實力,再來就是先前與東辭分析過的那股暗中新生勢力。
「有很大可能。有些事我沒告訴你,怕你想太多。去年一年東海都不太平,三爺迫切地想一統東海,勾結倭人打下不少島嶼,近期正在攻打龐帆的島。梁家是三爺的軍器和物資來源,若是出事,後勤儲備吃緊,三爺實力必大打折扣,這其中涉及太多人的利益,有人要對付梁同康一點都不奇怪。」祁望略一沉吟道。
他大方承認了自己對霍錦驍有所隱瞞的事。
按他所說,龐帆最有可能,因為目前來看利益衝突最大的就是龐帆。
霍錦驍盯著他。有時信與不信,就只一瞬間的事。
但顯然祁望不在乎她信不信,他繼續道:「小景,這渾水我們不能淌,不管梁家是死是活,都和你我沒關係。東海戰事暫時還未波及平南和燕蛟,若是沾上一點,那可就不是幾個人、兩三艘船的私鬥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別的事我能縱容你,這件事沒得商量,你不能插手。」
「祁爺,我沒想插手,我只是想知道是誰出的手,也許……能找出三爺身份,難道你不想?」她又道。
「小景,於我而言報仇固然重要,但平南更加要緊。」祁望端起隔夜茶潤了潤嗓,「至於三爺身份,該水落石出之時自然會大白天下,不必急於一時,我都等了十二年,不差這點時間。」
霍錦驍不知怎的,想起那天他拉著她看海圖時說的那番話。
他的理想,志在四海。
「那曲夫人呢?她現在也是梁家人。」她不再多說。亂世之中,明哲保身也是無可厚非的做法。
「我會找機會見她,探探梁家的事,到時再與你細說。」祁望站起來,「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不欲再談,他的態度很堅定,毫無迴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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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回來之後,船上又忙碌起來,他與錢家談妥生意,定了一批絲綢,要派船去泰澤運回。貨量很大,祁望便點了去運貨的船,除玄鷹號之外,所有船都去泰澤,巫少彌也在其中,收到貨后不再回石潭,直接運去平南與燕蛟。
第二天船就走了,霍錦驍和祁望卻還要在石潭留段時間,將餘事處理妥當。
日子一過又是兩天,梁家的事果然瞞不住人,風風雨雨從全州城傳到石潭港,只猜是海匪所為,一時間石潭港人心惶惶。
三港是大安沿海要地,若連這三城都被海匪滋擾,那沿海已無安生之地,大安的海線也岌岌可危。
第三日,祁望收到曲夢枝的信,約他辰時一刻相見。
這事他沒瞞霍錦驍,那信送到她面前,她翻看兩眼,只是很普通的信,除了時間地點與落款,沒有更多內容。
「是曲夫人的字?」
「是她的字。」曲夢枝的字,祁望不會看錯。
霍錦驍有些擔心。這兩日梁府守衛嚴密,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曲夢枝卻這時約他私下見面,也不說緣由,誰知道是不是圈套。
「我陪你去吧,可以替你們放個風。」
她想了想道。
其實還是怕出事,外頭風風雨雨,東海也不太平,誰知道有沒人覬覦平南想殺祁望。
祁望從她手裡抽走信,道:「好。」
這好意他不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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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起風,這風來得玄妙,厚雲壓著天,風聲呼呼作響,海浪拍岸,叫船撞得砰砰作響,天地陰沉得像是驟風要來。船晃得厲害,玄鷹號上的人把繩纜加固之後都下了船,躲進附近的茶寮里等著。
天也不下雨,只颳風,樹葉沙石滿天飛。
霍錦驍陪祁望坐在茶寮里等時間,祁望用秦權壺泡了茉莉茶,又叫來對唱曲的父女,隔著帘子在外頭彈唱供他打發時間,也不管外頭暗沉的天色。
卯時末,天徹底暗透,他才給了賞錢,理理衣裳起身要去見曲夢枝。
茶寮外卻傳來一陣疾步聲,有人停在寮外喚霍錦驍。她心裏奇怪,掀簾一看,風裡微弱的燈下光有個被得歪斜的人,衣裳頭髮已經飛得沒形。
那人拔開覆面的亂髮,喘著氣喚她:「景姑娘,先生回來了,請你過去一趟。」
來的是東辭醫館里的葯童。
魏東辭回來了。
霍錦驍眉色一亮,正要答應,忽想起自己答應了祁望陪他去見曲夢枝。
祁望也聽到了,不吭聲,讓她自己選擇。
「先生受傷了。」葯童見她沒反應,又補充一句。
「你說什麼?」霍錦驍聞言甩開萬事,衝進葯童面前,「東辭受傷?什麼傷,可重?」
風很大,颳得她衣裳獵獵,頭髮絲兒亂飛。
「不太清楚,我急著出來請姑娘,只知道先生是被佟叔背進醫館的。」
霍錦驍大急。魏東辭那人骨子裡有些傲氣,若非千難萬急,絕不會讓佟叔背他,如今連進醫館都要靠背,這傷……
她不敢再想。
「你去醫館吧,夢枝的事我自己去就成。」祁望也從茶寮里出來,聲音淡得像要被風吹散。
「可是……」霍錦驍兩難。
「放心吧,我心裡有數,夢枝也不會害我。」祁望抬手擋擋風,遮住了眼。
她斟酌片刻,在心裏做了決定。
「對不起,祁爺。」
「去吧。」他沒說什麼,只揮揮手。
霍錦驍很快轉身,也不等葯童,自己拔腿而去,很快就沒入夜色間,像陣風來無影去無蹤。
祁望看了一會,也踏出茶寮,看看天色,他呢喃了聲「要下雨?」,又折迴向茶寮老闆借了把油紙傘,這才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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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天已黑透。
曲夢枝約他在梁府西面的柳巷衚衕里見面。柳巷果然像柳枝,細細長長,四通八達的衚衕就像枝條上的柳葉,窄而暗,只有衚衕口幾戶宅子檐下掛的燈籠光芒能隱約灑進來。
今日風大,燈籠被吹得亂飛,主人怕引起火事,便都熄了,衚衕里又黑了許多。
祁望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一會,他慣常不喜讓女人等自己,可惜倚牆等了許久,曲夢枝也沒來,倒是風慢慢停下,厚雲被吹散,月亮竟還穿出,薄薄灑下,照得地上一片霜光。
他不知道曲夢枝什麼事找自己,也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繼續等下去,雖然他不喜歡讓女人等自己,可其實他沒什麼耐性。
想了想,回去他也沒事做,索性就等吧。
辰時過去,他等足三刻鐘,覺得夠了,直起背要走,衚衕口的月光里卻歪歪斜斜跑進來一個人。
腳步不太穩,一會往左偏,一會往右晃,細骨伶仃的身段像隨風搖擺的柳條兒,也像喝醉酒的人。
光線昏暗,祁望看不清臉,只看得出是個女人。
曲夢枝雖然嫵媚,可也不會這樣走路。
他蹙了眉,直到聽到一聲輕喚。
「祁望。」
真是曲夢枝。
他快步迎上前,正要問她,就見她軟軟倒下,他伸手一接,將人抱下,摸到滿手血。
長夜昏巷,星沉月隱,像多年前血色滿覆的夜。
血,溫熱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