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餛飩
曲子沒聽多久, 洪大人就告辭離開, 錢高二人看中戲台上的兩個優伶,梁同康命人將這二人邀去壹台閣里的廂房, 讓那兩個優伶好生服侍,霍錦驍與祁望便也跟著告辭。
離去時,曲夢枝被梁同康摟著腰, 目送他們離去。
月色柔和照著碧波池上的畫舫與人, 倒似一對尋常夫妻,在煙塵間生活,有敬有重, 大抵也有愛,有別於少年時如旭日乍起的情/愛,已被時光緩慢雕琢成厚重的感情。
出門時,梁俊毅想送二人回去, 卻被霍錦驍婉拒。
馬車車軲轆在夜裡發出清晰的嘎吱聲,祁望挑起帘子,看著壹台閣門口燈籠下還捨不得進去的梁家二公子, 人在燈火下失落站著,卻又滿懷期待, 正是少年情動時曖昧不得的微妙時刻,像他年輕的時候每次見曲夢枝。
只是這期待註定落空。
祁望放下帘子, 看著坐在對面怔怔出神的霍錦驍。
她沒什麼表情,對梁二的愛意既無少女虛榮的歡喜,也無歉疚的難過, 不愛便是不愛,連一絲虛偽的關注都吝嗇給出。
這人,似乎比他想像的更加無情些,除了對魏東辭。
「發什麼呆?一整晚都心不在焉,是不高興夢枝和梁家對你的叵測居心?」祁望打破車裡的沉寂。
「沒,我只是……」霍錦驍還在想在壹台閣里發現的那縷氣息,梁家的居心和梁俊毅的心意倒沒對她造成影響。
那個人藏得隱密,氣息也若有似無,她雖能感受到,卻無法探知位置。
「嗯?」祁望挑眉問道。
霍錦驍目光垂落,將要說的話咽下,改口道:「只是在想梁同康好端端的怎麼讓你加入三港商幫。」
有些話,她不能再與他說了。
「為了二公子吧,梁家這一年來勢頭不好,官府盯得緊,萬一哪天查抄起來恐怕都是大罪,所以才想讓二公子入東海,也希望我們能照拂。」祁望不以為意回答。
「可是梁家不是與三爺有關係?為何還要找上你?你不是……」她頓了頓,又道,「你不是才與三爺劃清界限?」
祁望思忖片刻方道:「朝廷在三港大費周折正是為了對付三爺,梁同康不可能不知道,他不選擇三爺而選擇我,恐怕也是為了讓二公子避開三爺這邊的風險。梁同康可是老狐狸,他從來不把寶押在一樣東西上,對他來說,不存在永遠的朋友或敵人,只要能利用就可以。」
霍錦驍細想想也對,便又感慨道:「話雖如此,可他對曲夫人,倒似真心。」
今晚所見,梁同康與曲夢枝也讓她驚訝,她以為曲夢枝在梁同康面前必是伏低作小的妾室模樣,不想竟是十足小兒女脾氣,倒大出她的意料。
「快十年了,是人都會產生感情,何況面對的是夢枝。」
當初他選擇放手,不正是因為曲夢枝在梁同康照顧下活得更好?
「祁爺不會心酸嗎?」霍錦驍好奇地望著他。
「心酸?有何可心酸?」祁望不解。
若說心酸,這一夜下來,千頭萬緒,都及不上她那一句話。
她說她有意中人了。
「你倒是看得開了。既然看開了,怎麼還孤家寡人的?還不快找個人成家。」霍錦驍隨口打趣一句,祁望卻沒了聲音,她察覺對面的目光變得沉重,方想起兩人先前的事,自忖無心失言,便轉頭挑起帘子。
「小景,我……」祁望心頭一動,有些話沸自唇邊,將要吐出。
「停車!快停車。」霍錦驍突然叫起,人也衝到車門前。
「怎麼了?」祁望直起身子。
馬車緩緩停下,霍錦驍打開車門,從車上跳上,道:「我在這裏下來就成了,你們送祁爺回碼頭吧。」
「小景?」祁望跟著她探出馬車,發現馬車已經行到王孫巷前的大街上。
時辰雖晚,不過三港並沒宵禁,街頭擺著幾個露天攤子,食客零零落落地坐在簡易的木桌前,在春寒料峭中吃一碗滾熱的湯麵或餛飩。
茫茫夜色間,街口第一個攤子最外頭的桌旁孤伶伶坐著個男人,這人穿了身單薄的夾棉素袍,頭髮高高扎著,眉目在夜裡模糊成一團,卻還是叫霍錦驍一眼認出。
「祁爺,你回去吧,別送我了。」她笑了笑,歡喜地朝那人跑去。
祁望連開口道別的機會都沒有,這丫頭就已經跑遠。
那邊坐的人是魏東辭。
他看著她跑到攤前,裹進夜色里,輪廓與魏東辭融在一起,難以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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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多久了?」霍錦驍上前二話沒說便坐到桌旁。
魏東辭挑了挑眉,想問她怎麼就能篤定他在等她,攤子的老闆已經把兩碗餛飩端過來。
「這小哥從我的攤子擺開,一直坐到現在。」老闆笑呵呵道,「二位的薺菜餛飩,一份鮮湯,一份涼拌,花生醬桌上自取,慢用。」
半個拳頭大的餛飩皮薄餡厚,隱約可見皮下菜肉顏色,湯里放著紫菜、蝦皮,灑著珠翠似的蔥花,湯氣暖暖浮起,聞一口就像人間仙氣。魏東辭又拿勺舀了滿滿一勺花生醬澆在涼拌餛飩上,濃厚的花生撲鼻,勾得霍錦驍魂都快沒了。
「你赴宴沒吃飽嗎?」魏東辭拿了竹筷遞給她。
她已經迫不及待嘗了兩口餛飩湯,正撈餛飩吃。
「那些富人家的酒宴不合我胃口,你又不讓我喝酒,我能飽嗎?」
兩碗餛飩他們並不分食,一起吃著,有滋有味。
「看來你沒享福的命,只適合陪我浪跡天涯。」魏東辭吃了兩口想起一事,便擺筷抓起她的手。
「不用你陪著我也能浪跡天涯。」霍錦驍回嘴,又問,「你幹嘛?」
這人莫非大夫當出毛病來,大晚上的吃個宵夜還給她把脈?
魏東辭輕扣她的手腕,仔細把了片刻,才鬆開,道:「給你診個平安脈。」
「怎麼?怕我被人下毒呀?」她收回手笑道。
「防人之心不可無。」他藉著攤位上黯淡的馬燈燈光看她,她精神十足,和白天出門時一樣,「一天沒見你,怪想你的。」
霍錦驍聽他感嘆,不禁要噴湯:「你沒毛病吧?我才出去半天。」
「是嗎?我總覺得好久了。小梨兒,咱們什麼時候回趟雲谷?」
「好好的回雲谷做什麼?」她奇道。
「想見見你爹你娘。」東辭的狡色藏在夜裡,她看不出。
「你不是說我爹娘在兩江秘訓水師?」
「對哦,那我們不用回雲谷。」他恍然記起這茬。
「你找他們這麼著急,可有急事?」霍錦驍正色問他。
「急!急得不能再急,我都急四年了。」東辭笑眯眯道。
霍錦驍總覺得他笑得可疑,當下不回話。
東辭盯著她,知道小丫頭學乖了,怕又中他話里的圈套,不肯接茬,便自言自語道:「可就是見了他們二位,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該怎麼辦才好?」
「快說,到底何事?」霍錦驍果真忍不住問他。
「終生大事。」
霍錦驍一下會意過來,將筷上夾的最後半口餛飩送入口中,一按筷子,冷著臉站起來:「那我可不妨礙你的終生大事了。」
說著,她便往醫館走去。
魏東辭匆匆結了賬,笑著跟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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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醫館,霍錦驍自去洗漱,將一身繁複的衣裙頭面通通卸下,換上鬆快的家常小襖,才覺得鬆了口氣。
魏東辭已將葯給她端進屋裡,熱度正好下口。
「我什麼時候才能不吃這葯?」霍錦驍一看到葯就垮了臉。
「傷好之後。」魏東辭坐到錦榻上,翻出針袋打開,「或者你可以選擇,喝葯還是下針?」
「喝葯。」霍錦驍不作二想,仰頭就把葯飲盡,皺著眉拿清水漱了口,含了一顆他備好的甘草漬梅,坐到他身邊,「你幹嘛呢?」
他正盤腿坐在榻上,對著矮案上的油燈拈了針正穿線,案前放了塊去了毛的帶皮豬肉,皮上劃開三寸長的口子。
「練手。上回給你縫的傷口不夠漂亮,我想再練練。」魏東辭盯著那豬肉道。
他是個追求完美的人。
「……」霍錦驍愣了半晌方陰森森道,「魏東辭,你拿我和豬肉相提並論?」
「這不是練手嘛。練好了下回再給你縫,保管不留疤。」魏東辭認真道。
「還有下回?」霍錦驍看他縫肉覺得瘮得慌,沒好氣道。
「沒,絕對沒有。」魏東辭不想和糾纏這個話題,便改口問她,「你今天赴梁家的宴,可有發現?」
說到這事,霍錦驍來了精神。
「有!」她湊過頭去,「我在壹台閣遇到上次追殺我們的人。」
魏東辭手上動一停,俊容之上浮起凝色:「接著呢?」
「我只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氣息,卻無法探知他的位置,但應該是在壹台閣內。那人是三爺的心腹,我在漆琉島上見三爺時就曾遇過此人,他藏在暗中,應該是保護三爺的人。今晚他出現在壹台閣,又無其他動靜,我猜測他還是在保護某個人,而這人極有可能就是海神三爺。」霍錦驍道。
魏東辭把針用力戳在了豬肉上,霍錦驍看得皮一緊。
「今晚來的都有哪些人?」他問出關鍵所在。
「梁同康、布政司洪參議、皇商高永良、錢記商號的錢嗣同,還有就是梁家二公子梁俊毅,梁同康外室曲夢枝以及祁望。」她一一報出赴宴人的名姓。
「這些人殿下都查過,並沒發現有何不妥。」魏東辭仔細回想道。
「會不會有什麼遺漏?要不咱們重頭查查?」霍錦驍低下頭,與他眼對眼。
「你想怎麼查?」
「從梁家開始,夜探梁府,你覺得如何?」她道。
「我看你是想再讓我給你縫一次傷。」魏東辭拔起那針,「免談。」
霍錦驍將嫌惡的目光從豬皮上挪開,道:「那你想怎樣?」
「我會讓殿下派人再查一遍,你別插手此事。如今你身份太特殊,又在東海行事,萬一叫人發現你暗中查探此事,會非常危險。」魏東辭可不願再把她扯下渾水。
她還想勸他,他擺擺手,又道:「眼下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工部督造的十門紅夷火炮過兩日要從軍器監運往兩江船塢,路上恐怕不太平,我和殿下還未想到運送之法。」
「不是打算請兩江三港的綠林豪傑出手幫助嗎?」霍錦驍便問道。
「話是如此,但具體行事還未定下,況且程家和清遠山莊的事也沒完全解決。明日我要出門一趟,先了結程家的事再議其他,你乖乖在醫館里,別到處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