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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妖追夫記》第68章
第68章

  常伴太后左右的大嬤嬤站在正屋門口,身著枚紅色襖,面容養護得當,並未顯出六十多歲的老態,似在等人。

  她見陸質一路打院外走來,臉上笑意盈盈,離得還遠,就福了福身,道:“見過豫王殿下。”

  陸質走近,衝她點點頭:“見過姑姑。”

  “今兒來看老祖宗?”大嬤嬤替他打起棉簾,一面將他往裏迎,一面道:“太后前兒還念叨您呢。今日倒巧,前腳側妃來,後腳殿下也來了。”

  陸質聽見她說紫容,臉色未改,道:“他常年在府裏,或是有些自由,怕哪里規矩不對,再衝撞了皇祖母。”

  說著話,便進了外間。太后正倚在榻上,手持一串佛珠,在慢慢地滾。兩個年紀挺小的宮女跪在一旁給她捶腿。

  並不見紫容。

  剛才未繞過屏風時,大嬤嬤便衝裏頭笑道:“太后,看看是誰來了。”

  太后此時見了他,臉上也是堆滿了笑,坐起身來,忙著命人給陸質設座。

  “打你父皇那兒來?”

  陸質落座後,太后笑著問。

  陸質恭敬道:“是,孫兒下朝後便去了禦書房,這會兒才得空。許久未見您,就想著來看看。”

  “知道你孝順。”太后揮揮手把捶腿的宮女打發出去,殿內只剩下了三個人。

  大嬤嬤先後給太后和陸質各奉上一杯茶,太后端著茶杯輕輕吹了兩口氣,啜了一口,道:“朝上可說了什麼?”

  陸質道:“並無什麼要緊事。”

  “我卻聽著一樁。”太后道,“滿朝皆急你大婚的事,不光內務府急,現連禮部都坐不住了,是也不是?”

  陸質道:“父皇已訓過孫兒,不該讓長輩們著急,孫兒知錯了。只是這事也不能急在一時,待有合適的人家,再慢慢……”

  “怎麼沒有?”太后笑眯眯的,又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道:“遠的不說,裕國公,你舅爺爺家的小孫女,過年剛十四。聽說樣貌是一等一的好,教養更是不錯。十五那日,她奶奶進宮來找哀家說說話,恰把她帶在了身邊。哀家瞧著,和質兒很是相配。”

  陸質一手握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用力,頓了頓,面上輕輕一笑,道:“裕國公家的女兒,自然是極好的。”

  太后很慈祥地道:“誰說不是呢?你父皇還同哀家說,愁你不肯娶,祖母卻知道你的心。你模樣兒好,又尊貴,是選來選去,挑花眼了吧?”

  陸質略低下頭,像是被說中心思,不好意思了。過了會兒,他突然道:“突然想起來,剛才大嬤嬤說,孫兒府上的側妃今日進宮,來了祖母這裏,卻沒見人,可是已經回去了?”

  太后放下手中茶杯,臉上笑意未消,道:“是哀家叫來的,來了才看見,他的身子像是有些時候了,倒難為他還肯動。哀家想著,或許還是男孩兒心性,心大。要是懂些養身的女孩兒,到剛顯懷,便不出門了。”

  他們逼著進來的,現在輕飄飄一句話,就成了紫容不會愛惜自己的身子,也不省的當心肚子裏的孩子。

  陸質垂眼應下,壓住了嗓音的艱澀,沒有為紫容辯解,只道:“他……九個多月了。自懷上以後,身子就不怎麼好,所以嬌慣了些,回去,孫兒定會多教教他,今日……”

  “這還要你教?”太后語氣有些不好了,“也是,你們內院沒有主事的,女人的活兒都要壓到爺們兒們的頭上來。要是早早的大婚,有個能拿主意的正妃,這些事哪用得著王爺來操心?”

  見不著紫容,不知道太后把他弄到了哪里,陸質的一顆心便似在油鍋裏翻滾。熱油燃起的火從胸口灼到喉嚨,燒的他全身都痛,卻還不能顯出來。

  只能再誠誠懇懇地認錯:“這都是孫兒考慮不周,鬆散慣了,還請皇祖母多疼孫兒些,莫太責怪他。”

  “哀家還不夠疼你?只說給你挑的這個正妃,叫你幾個弟弟知道了,就定要怪哀家偏心。”

  太后又將話頭引回來,陸質知道,今日不得他一個准話,太后是不會輕易叫他把紫容帶回去的。

  太后等得起,三言兩語就能將他的話打回去。再不行,只宣個太醫來,說紫容的身子不宜挪動,只怕兩個孩子就要生在這永甯宮了。

  “皇祖母說的,孫兒都記住了。”陸質這時候還只道他們大不了只是要自己娶妃,紫容畢竟身子沉了,太后心裏再不喜,也不能怎麼為難他。

  可是就算不為難,他也必定是要帶回去的。

  他的花妖什麼都不懂,心思最澄澈,膽子也是最小的。離了王府,自己又不在身邊,不用別人怎麼作弄他,只尋一間黑屋關上一天,大概就要被嚇得魂不附體。

  故而陸質閉了閉眼,最後道:“裕國公的孫女,就很好。”

  “正是這個理兒。”聞言,太后終於喜極顏開,再喝口茶,伸手叫大嬤嬤來扶她,邊對陸質道:“坐了一天,哀家也乏了。你那側妃在後邊兒小佛堂,帶了回去吧。看著快下鑰了,別給關在宮門口。”

  陸質答應著,被大嬤嬤叫進來的小宮女帶去了小佛堂。

  時辰不早不晚,天光似亮又暗,他疾步行到佛堂門口,看見玉墜在門口垂頭站著,身邊守著兩個侍衛。

  她聽見動靜抬頭一望,滿面都是淚痕,張口要說話,卻沒發出聲音。

  陸質此時才心頭一凜,跨步邁進了佛堂。

  佛堂門的窗戶紙都比別處厚些,他伸手推開門,順著門縫射進幾道光線,細小的塵埃在光路裏起舞,襯的其餘地方更加昏暗。

  搶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尊純金的釋迦牟尼佛像,下設香案與瓜果。整間屋子充斥著淡淡的香火氣,卻沒有佛氣,只感說不出的壓抑。

  紫容在佛像下背對門口跪著,跟玉墜一樣,身邊守著兩個侍衛。

  他身形瘦削,不知跪了多久,脊背卻還是挺直。

  是高聳起來的肚子讓他不得不挺直。兩個孩子墜下去,壓的盆骨幾乎要生生裂開,那種痛難以想像,拿鋒利的刀刃去割開皮膚的痛,也只是它的零頭。

  隱忍卻又持續的悶痛,隨著時間流逝,細密地切割過身體的每一寸。

  而自膝蓋往下卻相反,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紫容在眩暈中迷糊地想,這樣好些,也許是他天生耐跪呢。

  他知道殿下早晚要來接他,到時候要是哪里都痛,豈不是要讓殿下難過?

  陸質一步步走的緩慢,他在紫容身邊蹲下,險些沒撐住坐了下去。

  花妖好不容易被養回來一些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煞白,眼神渙散。見了他,沒像想像中那樣張著手要他抱,更沒眨眨眼就落下一串淚、癟著嘴一副被欺負慘了的樣子。

  他安安靜靜地跪著,對陸質的靠近無知無覺。垂眼不知在看哪里,冷汗從額上一顆顆砸下去,領口濕了一片。

  幾個蒲團疊起來扔在一邊,花妖卻直接在地上跪著。

  陸質喉嚨裏竄起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他的臉死死繃著,單膝跪地,解了大氅蓋在紫容身上,伸手將紫容抱了起來,走出陰暗的佛堂。

  玉墜小跑跟在後面,時不時發出幾聲壓抑不住的抽泣。

  太陽在西邊的山脈下隱去了半張臉,他們三人走在青石板鋪就的整齊的宮道上,晚風習習,吹過每個人的臉,也吹起陸質的官服下擺。

  夕光灑在紫容慘白的臉上,溫柔,又顯得殘酷。

  紫容的兩條腿軟趴趴地自陸質攬著的膝窩耷拉下去,隨著走動一晃一晃,似兩根立不住筋骨的鎖鏈,沒有一點生氣。

  他亦沒有意識和力氣用胳膊去抱陸質的脖子,靠裏的那條手臂搭在肚子上,靠外的那條同小腿一樣,垂在身側。玉墜不時幫他收起,卻很快又會滑下去。

  這條路很長,比來的時候要長得多。又有紫容懷了九個月的身子躺在他兩條手臂上,陸質卻不覺得累。

  反而覺得懷中輕飄飄的,他像是,要守不住了。

  他的腦子裏木了一片,不敢去想紫容的狀況。要是可以在這條路上永遠走下去,情況不會變好,但也不會更壞。

  陸質只顧往前走,玉墜在一邊邊哭邊說了些什麼,他沒注意去聽,可不知怎麼的,最後卻一字字全印在了腦海中,又刻在了心上。

  “嚴管家苦苦求過,卻說什麼都不管用。最後搬了皇上出來,沒有辦法,話又遞不到早朝上,只能讓奴婢跟著進宮,他去公主府想想辦法。”

  “在屋外站著等了半個多時辰。”

  “又在里間站了半個多時辰。”

  “太后說乏了,一直沒出來。大嬤嬤傳說主子臨產日近,讓他去小佛堂拜拜。卻不讓奴婢跟著。”

  之後便讓身邊守著侍衛,拜佛一直拜到現在。

  馬車裏,陸質將渾身綿軟的花妖緊緊抱在懷中,這人濕冷的面貼著他的頸,呼吸微弱,讓他從心裏開始發冷。

  不知過了多久,已經快要到家,懷裏無聲無息的人才驟然擰緊了眉頭,垂在身側的手抬起,在慌亂中拽住了陸質的衣襟,一串無力的呻吟洩露出來,是模糊的:“疼……殿、下……疼……”

  紫容抓著陸質的衣服,卻像攥住了他的心,只消輕輕一捏,就能要了他性命。

  他胡亂親在紫容汗涔涔的額上,啞著嗓子哄騙花妖:“不怕,待會兒就不疼了。我……陸質在這兒,陸質抱著你,容容不怕。咱們回家,回家,就不疼了。”

  紫容緊閉著的眼角滑下一串淚,卻還是沒有醒過來,脖子撐不住,頭無力地往下垂,靠在陸質胸膛上,掩去了大半張臉。

  車裏的情況讓車夫不敢快,生怕顛著紫容,可他那副樣子,車夫又更不敢慢。

  一路挑著好路走,總算到了王府。

  嚴裕安在門口候著,見馬車走近,忙叫人大開正門,車馬沒停,直接駛進了內院。

  嚴裕安在長公主府吃了閉門羹,苦等一下午皆無用,在宮門口守著的下人回來說王爺已去了永甯宮,他才放棄,回府後傳了太醫來,又去查看走前叫人收拾妥當的產房。

  紫容被放在燒起來的火炕上,陸質的衣領被他攥在手裏,直不起身,也沒去掰紫容的手,就著那個高度跪在了低矮的炕邊。

  他注視著眼前沒有意識的人,雙目猩紅,一語不發。

  太醫進屋便被這景象嚇出一頭冷汗,他戰戰兢兢的被嚴裕安領上前,細緻地診了脈、摸過肚子以後,死命垂著頭道:“殿下,胎兒……已沉了下來,恐怕,側妃,此時便得生了……”

  陸質喑啞地問:“水還沒破,怎麼生?”

  太醫顫抖著跪下,咬咬牙,一氣兒道:“只差十幾天了,在側妃腹上施些力揉按,水便能破,接著……”

  陸質道:“你再說一遍,水沒破,怎麼生?”

  太醫哆嗦的厲害,在地上磕了幾個響亮的頭,還是說:“王爺,這只是受些疼痛。若是再多猶豫下去,只怕腹中胎兒有恙,到時候連側妃都跟著更加兇險呀,王爺!”

  他此時再看不得人跪,伸手將太醫拎了起來,回身去看紫容。

  這花妖沒心沒肺,傻得厲害。在去年的新年後纏上了他,不止留著不肯走,還天真到想給他生孩子。

  他是先皇后的血脈,正兒八經的嫡子,是四皇子,是大理寺卿,是豫王,也許還將是太子,是皇帝。卻唯獨做不了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

  紫容讓他以為他可以,但事實證明了他有多可笑。

  陸質的嘴角扯起一個輕微的笑,他伸手撥弄了下紫容沒一分血色的唇,垂眼輕道:“這回知道怕了嗎?”

  你一開始就應該離得我遠遠的,不回你的樹裏去,也起碼出了這骯髒的京城。這裏的人命不值錢,親情不值錢,在權力之下,連血脈也是不值錢的。

  陸質沒像太醫建議的那樣,找個小廝進來按紫容的肚子。

  他木著臉將花妖半抱在懷裏,沒帶一絲表情,將平日裏溫柔撫摸過這人孕肚的手掌貼上去,狠狠地按了下去。

  紫容在昏迷中慘叫一聲,渾身劇烈地掙扎起來。但陸質緊緊抱著他,力氣大的不容他逃開半分。

  任憑他怎麼哭叫,淚淌了滿臉,陸質都沒一分手軟,直到太醫說水破了的那刻。

  穩婆早在三月前就被接進了府裏住著,不讓見外人了。可一直等到太醫退出去,陸質褪下了紫容的褲子,她才知道,這位側妃原來不是雙兒。

  穩婆的手有些發抖,她無措地抬頭去看陸質。

  這位只見過一面的豫王殿下此時面色鐵青,雙目赤紅,身形高大立在面前,竟似地府閻羅。陰暗的目光瞧著她,張口是一句語氣平淡的話:“他有一點事,你們全部跟著死。”

  穩婆渾身一震,愣了愣,便回身去吩咐滿屋丫鬟:“去,快去端水,燙過的帕子都好了吧,全拿進來。”

  陸質沒出產房,窗幔放下來,他將半醒過來的紫容抱在懷裏,穩婆在下麵看著。

  紫容有了些意識,用微弱的聲音問他:“陸質,我是不是,要生寶寶?我……我好疼……”

  “對,你要生了。”陸質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他按穩婆說的便於紫容發力的姿勢抱著紫容,輕聲哄他:“生出來就沒事了,好不好?”

  紫容慢慢地點頭,“好。”

  可是熱水端了一盆又一盆,紫容的精神越來越不好,等到陸質叫他都不會答應了的時候,還是什麼動靜都沒有。

  穩婆什麼方法都用了,她指著紫容兩條不堪入目的腿,對陸質哭喪著臉說:“王爺,側妃腿和腰上都沒勁兒,生不出來呀。”

  饒是在床上躺著,都能看得出來那兩條腿已經脫離了這副身體的主人。

  他們沒生氣的耷拉在浸濕一大片、零碎灑了幾片帶著血腥氣的花瓣的褥子上,兩個膝蓋面上是一整片黑的發紫的淤血,越往下,越腫的透明。

  陸質知道,是跪壞了。

  他還沒當上太子,因為不肯娶妃就能弄得紫容成這個樣子,要是哪天他當上了皇帝呢?後宮無人,子嗣不多,恐怕上個早朝的功夫,就再也見不著這個人了吧。

  “叫太醫進來,想辦法讓他有勁兒。”陸質說。

  太醫道:“要一時有勁兒……也有辦法,拿銀針紮幾個穴道即可,但被施針的人會覺得疼。”

  “會很疼,殿下得叫兩個人來按著側妃才行。”太醫補了一句。

  “紮吧。”陸質說。

  兩針下去,剛昏過去的紫容果然淒聲慘叫起來,比剛才被他按肚子的時候還動人心魄。

  陸質只是死死抱著他不許掙扎。

  但紫容腿的情況比太醫想的還要壞,他看了眼剛平定些喘息的側妃,訥訥道:“王爺,恐怕,還得再紮兩針……”

  “紮。”陸質聲線很平。

  他冷靜的不像他自己,仿似靈魂整個抽離出去,輕飄飄浮在空中,冷著眼看這場人間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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